“啊一嘘！”这时传来了那种不可仿效的猎人的呼唤声，这声音，混合了最深沉的低音和最尖锐的次中音。从角落上走出了管狗的猎人大尼洛，他的头发照乌克兰式四边剪短，是一个白发的脸上打皱的猎人，手里拿着一根弯曲的鞭子，带着只有猎人才有的那种独立自主与轻视世间一切的表情。他在主人面前取下契尔克斯式的帽子，并轻视地望了望他。这种轻视并不使主人生气：尼考拉知道，这个轻视一切、自视高过一切的大尼洛仍然是他的家奴和猎人。
“大尼洛！”尼考拉说，他羞怯地觉得，看到这种打猎的天气、这些猎犬和猎人，他便被那种不可抵抗的打猎情绪所支配，这种情绪会使人好象一个爱人在他的情妇面前那样地忘记他从前的一切计划。
“吩咐什么，大人？”他用教堂辅祭长般的、因为呼唤而沙哑的低音问他，皱着眉，两只黑色的明亮眼睛看了看沉默的主人。这两只眼睛好象是说：“怎么，忍不住了吗？”
“好天气呵？骑马，打猎，呵？”尼考拉说，搔着米尔卡的耳朵后边。
大尼洛没有回答，睐了睐眼睛。
“天亮的时候，我派了乌发尔卡去听，”在片刻的沉默后，他用低音说，“他说，它把它们转移到奥热拉德诺围地里去了，它们在那里咆哮（意思是他们俩所知道的一只母狼，带着小狼，转移到奥特拉德诺的森林里去了，这个地方离家有两俚路，是一个小猎地）。”
“是不是应该去呢？”尼考拉说。“把乌发尔卡带到我这里来。”
“遵命！”
“那么现在不要喂它们了。。
“就是。”
五分钟后，大尼洛和乌发尔卡都站在尼考拉的大房间里了。虽然大尼洛身材不高，但是在房间里看他，却令人产生那样的印象，就好象是一匹马或一只熊站在家具和人类生活环境当中，站在地板上一样。大尼洛自己感觉到这一点，照例正好站在门口，极力要低声说话，动也不动，免得破坏主人房向里的东西，并且极力要赶快地说出一切，再从天花板底下走出去，走到天空底下的空地上去。
问完了话，得知了大尼洛的意见，就是猎犬都可以使用（大尼洛自己也想要出去），尼考拉吩咐上马鞍子。但是在大尼洛正要走出去时，娜塔莎还没有梳头，没有穿好衣服，用保姆的大披肩裹着身体，快步地进房来了。彼恰和她一同跑进来了。
“你去吗？”娜塔莎说，“我晓得你要去！索尼亚说你不去。我知道，今天这样的天气，你不能不去的。”
“我们要去，”尼考拉勉强地回答，因为他今天打算认真地去打猎，不愿带娜塔莎和彼恰一道去。“我们去，但只是打狼；你会觉得没有趣味的。”
“你知道，这是我最大的乐趣，”娜塔莎说。“这是不对的，——你自己去，叫人上了马鞍，一句话也不告诉我们。”
“‘对俄国人的阻碍全无用，’我们去！”彼恰大叫。
“但是你不能去：妈妈说的，你不能去，”尼考拉向娜塔莎说。
“不行，我要去，一定要去，”娜塔莎坚决地说。“大尼洛，叫人替我们上马鞍，叫米哈益洛把我的狗带来，”她向猎人说。
大尼洛似乎觉得，他在房间里是不合适的、难受的，但是要他替小姐办什么事情——那在他看来是不可能的。他垂下眼睛，好象这事与他无关，他极力不要无意地使小姐难受，赶快地走出去了。
4
老伯爵一向维持着大规模的猎队，现在这一切都交给儿子管理了，这天，九月十五日，他很高兴，自己也准备出猎。
一小时后，整个猎队都站在台阶上了。尼考拉带着严厉的庄重的神情，表示现在无暇过问不相干的事，走过了向他说话的娜塔莎和彼恰面前。他检查了猎队的各部分，派了一群猎犬和几个猎人先去找猎物，他骑上栗色马，向他的群犬呼唤着，穿过打谷场，走到通达奥特拉德诺围地的一田地上。老伯爵的马，栗色的阉马，叫做维支良卡，由伯爵的马夫牵着；他自己要坐车一直坐到留给他的野兽惯行的路线上。
全部带出的猎犬是五十四条，由六个猎人和管狗的人率领着。除主人之外，有八个管狼犬的人，在他们后面有四十多条狼犬奔跑着，所以连同主人的狗，共有大约一百三十条，二十个骑马的猎人。
每只狗都认识它的主人，都知遭自己的名字。每个猎人知道自己的任务、地点和指定的工作。刚刚走出了围垣，大家便不再发出杂声和谈话，不快不慢地安静地分散在通达奥特拉德诺森林的道路和田地上。
马匹走在田地上好象踩在厚毯子上一样，在过路的时候偶尔踏在水洼里。雾气沉沉的天继续不觉地不快不慢地向地面坠落；空中寂静、和暖、没有风声。只是偶尔听到猎人的呼唤声、马喷鼻声、抽鞭声或走错地方的猎犬的叫声。
在他们走了一俚路时，从雾里又出现了五个骑马的人和群犬，迎接罗斯托夫家的猎队。骑马走在前面的是一个气色旺盛的、英俊的、有大白胡须的老人。
“你好，伯伯，”尼考拉在老人走到他面前时说。
“好极了，走呀！……我知道的，”伯伯说（他是罗斯托夫家的一个远亲，不富裕的邻人），“我知道的，你忍耐不住了，很好，你出来了。好极了，走呀（这句话是伯伯最爱说的口头禅）！马上就到围地里去吧，我的给二其克向我说，依拉根家的人带了猎犬在科尔尼基：他们就要在你面前打小兽。好极了，走呀！”
“我正要到那里去。怎么样，把狗合在一起吧？”尼考拉问，“合在一起……”
猎犬合成了一群，伯伯和尼考拉并排地向前走。娜塔莎裹着围巾，在围巾下面露出活泼的面孔和明亮的眼睛，她带着跟在她身边的彼恰、猎人米哈益洛和一个奉命照顾她的马夫，一道急驰到他们面前。彼恰笑着，鞭打了一下他的马，然后勒紧缰绳。娜塔莎灵巧地、稳稳地骑在黑马阿拉不其克的背上，毫不费力地很有把握地勒住了马。
伯伯不赞同地回头看了一下彼恰和娜塔莎。他不欢喜把儿戏和郑重的打猎的事混在一起。
“伯伯，您好，我们也去！”彼恰大叫着。
“您好，您好，可是不要把狗挤坏了，”伯伯严厉地说。
“尼考林卡，特路尼拉是条多好的狗啊！它认识我，”娜塔莎说到她的心爱的猎犬。
“第一，特路尼拉不是狗，是猎犬，”尼考拉想，并且严厉地看了看妹妹，力求使她感觉到这时候他们之间的距离。娜塔莎明白了这个。
“伯伯，您不要以为我会妨碍什么人，”娜塔莎说。“我们会停在自己的地方不动的。”
“好极了，伯爵小姐，”伯伯说。“当心不要从马上跌下来呀，”他补充说，“不然就没有马骑了。好极了，走呀！”
奥特拉德诺的围地的林子在几百沙绳以外了，管狗的已经走到那里了。罗斯托夫和伯伯最后决定了从什么地方放狗，便向娜塔莎指定了她站立的地方，这里决不能有什么东西跑出来，他自己从山谷上边到山谷后边去了。
“哎，侄儿，你拦住母狼，”伯伯说，“当心不要让它溜掉了。”
“说不定的，”罗斯托夫回答。“卡拉伊，过来！”他喊叫，用这个喊声回答伯伯的话。卡拉伊是一只丑的、颚下垂的老猎犬，它因为单独攻击母狼而出名。他们都布置好了。
老伯爵知道儿子对打猎的热心，他急忙起来，唯恐迟到。管狗的还没有到达地点，愉快的、面色红润的、腮部打颤的伊利亚安德来伊支·伯爵已经乘了黑马所拉的车，从冬麦田上赶到了留下给他的地点，理好了皮袄，挂上了猎刀和号角，骑上了光滑、肥胖、安静、善良的，和他一样在变白毛的维夫良卡马。马和车子打发回去了。伊利亚·安德来伊支伯爵虽然不是热心的猎人，但很知道打猎的规则，他走进树林的边际，他就是要站在这里的，他理好了缰绳，在鞍上坐稳，并且觉得自己准备好了，微笑着回顾了一下。
在他旁边站立着他的随从塞明·切克马尔，他是一个年老的举动不灵活的老骑手。切克马尔牵着三只凶猛的、却是与主人和马一样肥胖的狼犬。两只伶俐的老狗躺卧着，没有上皮带。在一百步外，在树林的边际，站立着伯爵的另一个马夫米戚卡，他是一个大胆的骑手和热心的猎人。伯爵按照老习惯，在打猎之前饮了一银杯加香料的白兰地酒，吃了点食物，饮了半瓶他心爱的红葡萄酒。
伊利亚·安德来伊支伯爵因为饮了酒、骑了马，有点脸红；他的一双湿润的眼睛特别明亮，他裹着皮袄，坐在鞍子上，好象小孩子要被人带去散步的样子。
瘦瘦的、瘪腮的切克马尔，做完了自己的事情，时时望着主人，他和主人情投意合地过了三十年，并且知道他的心情愉快，等候着愉快的谈话。还有第三个人小心地（显然他受到了警告）从树林里边骑马走出来，停在伯爵的背后。这人是一个白胡须的老人，穿了女人的衣服，戴了高顶帽。他是小丑娜斯他斯亚·依发诺夫那。
“哎，娜斯他斯亚·依发诺夫那，”伯爵向他映着眼说，“你要是把野兽骇走了，大尼洛要骂你的！”
“我自己……有胡子了，”娜斯他斯亚·依发诺夫那说。
“嘘嘘嘘！”伯爵发出嘘嘘声，然后转向塞明。
“你看见娜塔丽·依利尼施娜吗？”他问塞明。“她在哪里？”
“她和彼得·依利支站在若罗夫的蒿草后边，”塞明微笑着回答。“她虽然是小姐，却很欢喜打猎。”
“啊，塞明，你对她骑马觉得奇怪……吗？”伯爵说。“就象男子们一样！”
“怎能不奇怪呢？勇敢，灵巧！”
“尼考拉沙在哪里？骑着马在利亚道夫冈子上，是吗？”伯爵仍然低声问。
“正是。他晓得他要站在什么地方。他那样会骑马，我和大尼洛有时候很惊讶，”塞明说，知道怎样讨好他的主人。
“骑得好吗？他在马上怎么样呢？”
“就同图画一样！那天他在萨尔生斯基的草丛里赶出了一只狐狸。他跳过一条水沟，从林地里跑出来，好看极了——马要值一千卢布，骑马的人是无价的。这样的人是不容易找的。”
“要找……”伯爵重复说，显然可惜塞明的话结束得太早了。“要找，”他说，打开皮袄的襟，掏出鼻烟壶。
“有一天，他穿了全副军装，做了‘弥撒’出来，米哈伊.谢道锐支……”塞明没有说完，清晰地听到了寂静空气中传来的犬跑声和两三只犬吠声。他低下头，谛听着，沉默地向主人伸手指作警告。“他们找到小兽了……”他低声说，“对直地到利亚道夫冈子上去了。”
伯爵忘记了敛去脸上的笑容，顺着林间的小径一直向前面望着，手拿着鼻烟壶，却没有嗅。在犬吠声之后，听到了大尼洛的低音的号角发出来的唤狼的声音。一群猎犬和最前面的三只猎犬合在一起，猎犬发出大叫声，带着那种特别的、提高的嘶声，这嘶声是它们在追狼的表示。管狗的人不再唤猎犬了，却在叫“呜溜溜溜”，时而低沉时而尖锐的大尼洛的声音比所有声音都高。大尼洛的声音好象是响彻了整个的树林，越出了树林，远远地传到田野上。
伯爵和他的马夫，沉默地注听了一会儿，都相信猎犬分成了两群：大的一群，吠声特别猛烈，渐渐地远去了，另一群顺着森林从伯爵面前冲过去，在这一小群中听到了大尼洛的呜溜溜声。这两群猎犬混合在一起了，又分开了，又都走远了。塞明叹了口气，弯下腰去解开被小狗弄乱的皮带；伯爵也叹了口气，注意到手里的鼻烟壶，把它打开，捏取了一撮。
“回来！”塞明向走出树林之外的一只狼犬喊叫。伯爵抖了一下，掉下了鼻烟壶。娜斯他斯亚·依发诺夫那下了马，开始拾起鼻烟壶。
伯爵和塞明望着他。忽然，——这样的事是常有的，——追逐的声音立刻临近了，好象猎犬的狂吠声和大尼洛的呜溜溜声正在他们的前面。
伯爵回顾了一下，在右边看见了米戚卡，他瞪眼望着伯爵，并且举起帽子，向他指指前面的另一边。
“当心！”他用那样的声音喊叫，显然他早就急于说出这话。于是他放了狼犬，向伯爵面前急驰而去。
伯爵和塞明从树林中骑马奔出，在左边看见了一只狼，这只狼柔软地摇摆着，轻轻地跳跃着，进了左边他们所站过的树丛。愤怒的狼犬嘶叫着，挣脱了皮带，从马蹄下边向狼追去。
狼停止了奔跑，笨拙得好象一个害喉管炎的人一样，向群犬掉转了宽额的头，照旧柔软地摇摆着，跳了两跳，摇了摇尾巴，躲到树林中去了。就在这个时候，从对面的树丛中，慌张地跑出来了一只、两只、三只猎犬，带着嚎哭般的吠声；全体的猎犬跑过田野，向着狼所跑过的地方跑去。在群犬的后边，矮胡桃树分出了一条道，大尼洛的棕色的因为淌汗而发黑的马跑出来了。大尼洛骑在它的长脊背上，向前躬着腰，没有戴帽子，散乱的白发披在红润的淌汗的脸上。
“呜溜溜溜，呜溜溜溜！……”他叫着。当他看见伯爵时，他的眼睛闪了一道光。
“哼……”他叫了一声，用举起的鞭子威吓着伯爵。
“让……狼跑了！……好猎人！”然后似乎不愿再向发窘的、惊惶的伯爵多说话，他带着他对伯爵而发的全部的怒气，鞭打了棕马的汗湿下坠的肚子，追赶猎犬去了。伯爵好象一个被处罚的人，站在那里回顾着，力求用笑容引起塞明同情他的处境。但塞明已经不在了：他已经绕过树丛，追狼去了。在两边也有许多狼犬同样地跑着。但狼进了树丛，没有一个猎人截住了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