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我已经找出了一切的解决吗？难道我的痛苦现在完结了吗？”列文一面想，一面在灰尘的路上走着，既没有注意到炎热，也没有注意到疲倦，只感觉着长期痛苦的减轻之感。这感觉是那么可喜的，因此在他看来似乎是不可信的。他兴奋得换不过气来，不能够再向前走，从大道上转入树林里，坐在杨树荫下未割的草上。他把帽子从出汗的头上脱下来，支着肘，躺在树林里的多汁的葱茏的草上。
“是的，我应该明白它，了解它。”他一面想，一面注意地望着他面前的没有被踏过的草，看着绿甲虫的运动，它在速生草的叶片上爬着，在上爬时被一片茅草的草子所阻挡了。“我发现了什么？”他向自己说，拉开着茅草的叶子，使它不阻挡甲虫，又弯曲着另一片叶子，让甲虫爬上去。“是什么东西使我高兴？我发现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有发现。我只是知道了我所知道的东西。我了解了那个力量，它不只是在过去给了我生命，而且现在还给我生命。我从欺骗中解放了出来，我认识了主。”
“从前我说，在我的身体里，在这个草的身体里，在这甲虫的身体里（它并不关心草，张开翅膀飞走了），按照物理的化学的生理的原则进行着物质变化。在我们全体的身上，在杨树之中，在云雾中，在星云中，发生着进化的程序。从什么进化到什么？无穷尽的进化和斗争吗？……好像是在无穷之中会有什么倾向和斗争！我诧异，虽然是在这方面有大的思想的努力，我仍然没有发现生命的意义，我的冲动和渴望的意义。我的冲动的意义是那么明显，我总是按照它而生活，当农人向我说出它是为了上帝为了灵魂而生活时，我惊讶并且高兴了。现在我说我知道了我的生命的意义是为了上帝为了灵魂而生活。这个意义虽然是明显的，却是神秘的、奇异的。这确实就是一切生存的东西的意义。”
“是的，骄傲。”他向自己说，翻转身爬着，开始用草叶打结，极力不让它松开。
“不但是理性的骄傲，还有理性的愚蠢。最重要的是欺诈，就是理性的欺诈。就是理性的欺诈。”他重复说。
于是他简略地在心里回想着最近两年来思想的途径，它的开始是他看到他所爱的害着不治的病的哥哥时所起的很显明很清楚的关于死的思想。
在那时候他第一次明白了对于每个人对于他自己，除了痛苦、死亡、永久的遗忘之外是什么也没有的，他便决定了这样生活下去是不行的，他必须说明自己的生活，使它不显得是某种恶魔的恶意的嘲笑，不然便用枪自杀。
但是他既未做这个，也未做那个，却继续生活着，思想着，感觉着，甚至在这时候还结了婚，体验了许多的欢乐，在他不想到自己的生活的意义时，他是幸福的。
这是什么意思？这意思是他活得对却想错了。
他依靠他从母乳里所吸进来的那些精神的真理而生活（他却没有感觉到这个），但是他想的时候，他不但没有承认这些真理，而且极力避开它们。
现在他明白了他只可以靠那些信仰而生活，他就是在这些信仰里长大的。
“假若我没有这些信仰，不知道我是应该为上帝却不是为自己的需要而生活，那么，我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我会怎样过我的生活呢？我会抢劫、说谎、杀人。我生活上的主要的乐事没有一样会为我生存的。”他作着最大的想象的努力，还是不能设想：假若他不知道为了什么而生活，他自己便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残忍的人。
“我寻找对我的问题的回答。但是思想不能够给我回答——它和我的问题是不相称的。生活本身给了我回答，由于我认识了什么是善什么是恶。这个认识不是我用什么方法得来的，它是被赐给我和所有的人的，被给，是因为我不能够从任何地方得到它。”
“我从什么地方得到了这个？是因为理性我才知道我应该爱怜人而不该迫害他的么？在我幼年时候他们向我说过这话，我乐意地相信，因为他们向我说了已经在我心灵里的东西。谁发现这个的？不是理性。理性发现了生存竞争和这个原则，要我们迫害一切妨碍我的欲望之满足的人。这是理性的演绎。然而爱别人的法则却不是理性能够发现的。因为这是非理性的。”
十三
列文想起了道丽和她的小孩们中间最近发生的一件事情。小孩们在无人照管时，开始在蜡烛上点覆盆子，用唧筒把牛乳向嘴里注射。他们的母亲，看见了他们胡闹，当列文的面向他们说，他们在糟蹋的东西要引起大人们什么样的麻烦，而这个麻烦都是因为他们才有的，说假使他们打碎了茶杯，他们就没有东西可以用来吃茶，假使他们泼了牛奶，他们就没有东西吃了，他们就会饿死。
孩子们听母亲说话时那种安然的、厌倦的、不相信的神气，令列文吃惊了。他们所不高兴的只是他们的有趣的游戏被打断了，对于他们母亲所说的话一个字也不相信。他们不能相信，因为他们不能够了解他们所弄掉的东西的价值，因为他们不能够了解他们所糟蹋的东西就是他们所赖以生活的。
“这一切是自然而然的，”他们想，“这里面并没有什么有趣的重要的地方，因为一向是这样的，将来也是这样的。永远是这么样的。我们用不着想到这个，这是替我们预备好了的；我们想发明我们自己的新的东西。我们想出了把覆盆子放在茶杯里，放在蜡烛上煮，互相用唧筒把牛奶向嘴里注射。这是有趣的，新的，并不比用茶杯喝坏些。”
“我们用理性思索自然力的意义和人类生活的意义时，不是在做同样的事情么？”他继续想着。
“所有的哲学理论，顺着那对于人是奇怪的不自然的思想途径，领他去认识他早已认识的，并且确知没有它便不能生活的东西，不是在做同样的事情吗？在每种哲学家的理论发展上，不是明明地看得出，他是和农人费道尔完全同样无疑地、并不比费道尔更明白地预先知道生活的主要的意义，只是想顺着可疑的理智的途径，回到人人共知的事情上面的么？”
“假若现在不干涉小孩们，让他们自己去获得东西，去做食器，去挤牛奶，等等。他们还会顽皮吗？他们会饿死的。假设现在我们有着我们的热情和思想，没有关于独一的上帝和创造主的概念！或者没有一种什么是善的概念，没有一种道德的邪恶的说明。”
“没有这些概念，什么都建立不起来！”
“我们只是在毁坏它们，因为我们在精神上是饱的。我们简直是孩子！”
“我和农民共有的这个愉快的认识是从哪里来的？只是它赐给了我心灵的平静。我从什么地方得到了这个？”
“我是在上帝的概念中长大的，是个基督教徒，我全部的生活充满了基督教赐给我的那些精神的幸福，我充满着幸福，并且靠这些幸福而生活。我像孩子们一样，不了解它们，毁坏它们，就是说，毁坏我借以生活的东西。生活上重要的时刻一来到，我就像饥寒时的小孩们一样向他走去，我还比不上那些因为他们的幼稚的顽皮而被母亲责骂的孩子们，不感觉到我的幼稚的疯狂的尝试是于我不利的。”
“是的，我所知道的东西，我不是凭理性知道的，却是赐给我的，向我显示的，我用我的心知道了这个，我相信教会所宣示的主要的东西。”
“教会？教会？”列文重复说。他翻转身躺着，撑着肘，开始望着远处，望着河那边向河岸走着的牛群。
“但是我能够相信教会所宣示的一切么？”他想着，试验着自己，想着一切可以破坏他现在的心情宁静的东西。他故意地回想着那些在他看来总是最奇怪的并且使他迷惑的教会的理论，“创世么？我要怎样地解释生存呢？用生存吗？不用什么吗？魔鬼与罪恶呢？我用什么来说明邪恶呢？……救世主呢？……”
“但是除了那向我和一切的人所说的东西，我什么东西、什么东西都不知道，也不能知道。”
他现在似乎觉得，在教会的信条中没有一样东西会破坏那重要的东西——信仰上帝，信仰善，把它作为人类的唯一的使命。
为真理不为需要而服务的信念，可以表现教会的每个信条。每个信条不但不会破坏这个信念，而是为了完成那主要的奇迹所必须的，那奇迹在人世中不断地显现，要使每个人和千千万万各种各样的人，圣贤与愚昧，儿童与老人——所有的人，农人，李佛夫，吉蒂，乞丐与帝王，都能够无疑地懂得同样的东西并且建立心灵的生活，只有这种生活是值得过的，只有这个是我们所重视的。
他仰面躺着，现在望着高高的无云的天空。“难道我不知道这是无限的空间，这不是圆形的穹窿吗？无论我怎样眯着我的眼睛，怎样使我的视力紧张，我也不能够把它看成不是圆的不是有限的，虽然我知道无限的空间，但当我看见坚固的蓝色的穹窿时，我无疑地是对的，当我努力要看得更远时，我更加是对的。”
列文停止思索了，似乎只是倾听着那些神秘的声音，它们快乐地热切地讨论着什么。
“难道这是信仰吗？”他想着，害怕相信自己的幸福。“我的上帝，我感谢你！”他说，吞咽着升起的啜泣，用双手拭着充满他的眼睛的泪。
十四
列文向前面笔直地看着，看见了一群牛，然后看见了他的乌鸦所拖的荷车和车夫，车夫把车赶到牛群前，和牧人说了什么。后来他听到附近的车轮声和饱满的马的喷鼻声。但他是那么浸沉在自己的思想中，因此他没有想到车夫为什么来找他。
直到车夫快要走到他面前喊他时，他才想到这个。
“太太派来的。您哥哥来了，还有个绅士。”
列文坐上了荷车，拿起缰绳。
列文好像从梦里醒来，好久不能够恢复神志。他望着那匹在大腿间并且在头络摩擦着的颈子上淌汗的饱满的马，望着坐在他旁边的车夫伊凡，想起了他盼望着他哥哥，想起了他妻子大概因为他好久不在面前而不安了，他极力猜想着和他哥哥一道来的人是谁。他哥哥，他妻子和那位不知名的客人，现在在他看来似乎是和先前不相同了。他似乎觉得现在他和一切人的关系会不相同了。
“我和哥哥现在不会再有我们中间一向有的那种疏远了，不会再有争论了；我和吉蒂决不再有争吵了；对客人，无论他是谁，我要对他友爱而善良；对用人们，对客人们——一切都会不同的。”
列文勒紧着那匹不耐烦地喷鼻子的要求奔跑的好马的硬缰绳，不断地回头望着坐在他旁边的伊凡，伊凡不知道用他的一双闲空的手做什么，不停地捺着他的被风吹起的衬衫，列文寻找着和他开始谈话的借口。他想说可惜伊凡把鞍带拉得太紧了，但这类话似指责，而他现在却是想谈些亲切的谈话。可是他想不出别的话来。
“请您靠右边，有个树桩呀。”车夫拉着列文手里的缰绳说。
“请不要动，不要教我！”列文说，因为车夫的干涉而恼怒了。正如同往常一样，干涉引起他的恼怒，他立刻就怅然地觉得，他假定他的精神状态在接触现实时会使他立刻改变态度，这假定是错误的。
离家还有四分之一俚时，列文看见了跑来迎他的格锐沙和塔尼亚。
“考斯洽姨父！妈妈来了，还有外祖父，和塞尔该·伊发诺维奇，和一个别的人。”他们向车上爬着说。
“还有谁呢？”
“有个非常可怕的人！用胳膊这样地做着。”塔尼亚说，在车上站起来，模拟着卡塔发索夫。
“是老的还是年轻的？”列文笑着问，因为塔尼亚的模拟而想起了什么人。
“呵，但愿不是讨厌的人！”列文想。
列文刚刚转了路弯，看见了迎面走来的人，他认出了戴草帽的卡塔发索夫，正像塔尼亚所模拟的那样摇着胛胳走着。
卡塔发索夫爱谈哲学，从那些向来不研究哲学的自然科学家们获得了关于哲学的概念；在莫斯科，列文最近和他有过多次的争论。
卡塔发索夫曾经显然自认在某一次谈话中得到胜利，那次谈话是列文认出他之后所想到的第一件的事情。
“不，无论如何我也不再争论，并且轻率地表现自己的意见了。”他想。
列文下车和哥哥及卡塔发索夫问好时，问到他的妻子吉蒂。
“她带米洽到考洛克（这是屋子附近的一个树林）去了。她想让他睡在那里，家里太热了。”道丽说。
列文总是不要妻子把婴儿带进树林，认为这是危险的，这消息使他不高兴。
“她把他带着到处走，”公爵微笑着说，“我劝她试一试把他带到冰房里去。”
“她想到蜂园里去。她以为你在那里。我们正要到那里去。”道丽说。
“哦，你在做什么？”塞尔该·伊发诺维奇说，他落在别人后边，和列文平齐着走。
“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照常地忙着田事，”列文回答，“你怎么样？可以住好久吗？我们早就盼望你来了。”
“两个星期吧。在莫斯科有许多事情。”
他们说这些话时，兄弟们的目光相遇了，列文虽然有着他一向所有而现在特别强烈的愿望，要和哥哥维持着亲爱的尤其是坦白的态度，但是他望着哥哥时，却觉得不自如。他垂下眼睛，不知道说什么。
列文思索着话题，那些话题要使塞尔该·伊发诺维奇觉得有趣，要使他不谈到塞尔维亚战争和斯拉夫问题（关于这个他提起他在莫斯科的事情时暗示到了），列文开始谈到塞尔该·伊发诺维奇的书。
“哦，关于你的书有书评吗？”他问。
塞尔该·伊发诺维奇对这问题的用意微笑着。
“没有人对它发生兴趣，尤其是我自己，”他说，“您看，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要下雨了。”他添说，用阳伞指着杨树顶上的白色的雨云。
这些话已足够在弟兄之间再建立来那种不是敌意的却是互相冷淡的态度，而这是列文很想避免的。
列文走到卡塔发索夫面前。
“您来得好极了。”他向他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