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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虽然用双手抱着那个可怕的身子,拉扶被服下边他所不愿知道的地方,对于列文是可怕的,但是列文却受着妻子的影响,做出他妻子所深知的坚决的面色,伸手进去扶抱了,可是,虽然他有力气,却因为无力的肢体的异常沉重而惊异了。当他翻转他,并感觉着自己的颈子被巨大的消瘦的手臂所搂抱的时候,吉蒂迅速地不声不响地翻过了枕头,枕在他头下,又扶正了他的头,抹好了他的又黏在颞颥上的头发。

病人把弟弟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列文感觉着他想用他的手做什么,把它向什么地方拉。列文沮丧地顺从着。是的,他把它拉到自己的嘴边吻着。列文啜泣得打颤,什么也说不出来,走出了房间。

十九

“你对智人隐匿,对儿童和愚人显示。”列文这天晚上和妻子谈话时,这样地想到她。

列文想到《福音书》上的格言,不是因为他认为自己是智人。他不认为自己是智人,但他不能不知道他比妻子和阿加菲亚·米哈益洛芙娜聪明,不能不知道在他想到死亡时,他是全心全力去思想的。他还知道,有许多堂堂的伟大的圣贤,他们的关于死亡的思想他曾研究过,他们思索过这个,而所知道的却没有他妻子和阿加菲亚·米哈益洛芙娜对于这个所知道的百分之一。虽然阿加菲亚·米哈益洛芙娜,和像他哥哥尼考拉所叫的而列文现在特别喜欢这么叫的卡洽——这两个妇女是不同的,她们在这上面却是完全相似的。她们俩都无疑地知道什么是生,什么是死,虽然她们不能够回答甚至不明白列文所想到的那些问题,两人都不怀疑这种现象的意义,并且对它的看法是完全一样的,不但是她们俩一样,而她们俩的看法是和千百万的人一样的。她们确实知道什么是死,证据就是她们没有片刻怀疑地知道怎样对待将死的人而不怕他们。列文和其他的人们,虽然关于死亡能够说出很多的话,却显然是不知道它,因为他们怕死亡,在人们将死时,他们简直不晓得怎么办。假若列文现在是单独和哥哥尼考拉在一起,他就会是恐怖地望着他,并且更加恐怖地等待着,不知道别的办法了。

不但如此,他还不知道说什么,怎么观望,怎么走动。说到不相干的事,对于他似乎是可恶的,不可能的;说到死亡和悲伤的事——也是不可能的。沉默——也是不可能的。“望吧——他会以为我在留心观察他,我怕;不望吧——他会以为我在想别的事情。踮起脚走吧——他会不高兴;放开脚步走吧——我难为情。”吉蒂却显然没有想到也没有工夫想到她自己;她在想到他,因为她懂得一些事情,一切都进行顺利。她谈到她自己,谈到她的婚事,她微笑,同情他,爱抚他,说到复原的先例,一切都进行顺利;由此可知,她是懂事的。她和阿加菲亚·米哈益洛芙娜的行动不是本能的、动物的、不合理的,证据乃是在肉体的看护与痛苦的减轻之外,她和阿加菲亚·米哈益洛芙娜还为了垂死的人,要求一些比肉体的看护更为重要的东西,和肉体的情况毫无关系的东西。阿加菲亚·米哈益洛芙娜谈到过世的老人时,说道:“哦,感谢上帝,他们让他受了圣礼和涂油礼,愿上帝让人人这么死。”卡洽也是同样在关于衬衣、褥疮、饮料的关心之外,在第一天就劝服了病人相信举行圣礼和涂油礼的必要。

从病人那里回到他们自己的两个房间来过夜时,列文垂头坐着,不知道要怎么办。他不能够提到吃夜饭、准备宿夜、考虑他们所要做的事,他甚至不能够和妻子说话:他觉得难为情。反之,吉蒂却比平常更为活动。她甚至比平常更有生气。她吩咐把夜饭开来,自己放行李,自己帮着铺床,并且没有忘记在床上洒除虫粉。她显出了那样的兴奋与思考的敏捷,好像男子们在交战之前,在格斗之前,在人生的危险的紧要关头所表现的——在这种时候,男子毅然决然地表现自己的价值,表现他过去的一切不是没有代价的,而是这种时刻的准备。

她把一切都做得很起劲,还不到十二点钟,一切的东西都布置得清洁而齐整,并且那么别致,使得这个旅馆房间好像是家里她自己的房间:床铺好了,刷子、梳子、镜子拿出来了,桌布也铺起来了。

列文觉得,甚至此刻吃饭、睡觉、说话也是不可饶恕的,并且觉得他的一举一动都是不适宜的。她摆好了一些刷子,但是她把这一切做得没有一点儿令人讨厌的地方。

可是他们都吃不下东西,好久不想睡觉,甚至好久都没有上床。

“我很高兴我劝妥了他明天受涂油礼,”她穿着短上衣坐在折镜前说,用细齿的梳子梳着柔软的芬芳的头发,“我从来没有遇过这样的事,但是我知道,妈妈向我说过,有些关于复原的祈祷。”

“你以为他会复原吗?”列文说,望着她的圆圆小头后边的不断地在她把梳子向下梳时就隐没的一簇细长的发卷。

“我问过医生,他说,他不会活到三天以上了。但是他们能够确定吗?我还是很高兴,我劝妥了他,”她说,从头发里斜望着丈夫,“一切都是可能的。”她带着当她说到宗教时,总是在她脸上出现的那种特别的有点儿狡猾的表情说。

在他们订婚时关于宗教的谈话以后,他们俩从没有开始过关于这个话题的谈话,但是她举行着上教堂作祈祷的仪式,总是带着同样的镇静的心情,认为是应该如此的。虽然他是有着相反的信念,她却坚决地相信,他和她是同样的,并且甚至是更好的基督教徒,而他关于这个所说的一切,不过是他的一种可笑的男性的胡说,正如同他关于broderie anglaise(英国刺绣)所说的:好人补洞,而她故意挖洞之类的话。

“是的,这个女人,玛丽亚·尼考拉叶芙娜,不晓得料理这一切,”列文说,“并且……应该承认,我很、很高兴,你来了。你是那么纯洁……”他拉着她的手却没有吻(在死亡这么挨近时吻她的手,他觉得是不得体的),只是带着认罪的表情紧握着它,望着她的发亮的眼睛。

“要是你一个人便会觉得惨痛的,”她高高地举起双手盘着脑后的发辫,钉插着发针,两肘遮住了她的高兴得发红的腮,“不,”她继续说,“她是不知道……我幸而在索登学会了很多。”

“难道那里有这样重病的人吗?”

“还要重些。”

“我觉得可怕的,是我不能够不想起他年轻时候的样子……你不会相信他从前是多么漂亮的少年,但我那时候不了解他。”

“我十分、十分相信。我很觉得,我们原可以和他要好的。”她说,为了她所说的话而吃惊着,回顾了丈夫,并且泪水涌上她的眼睛里来了。

“是的,原是可以的,”他悲伤地说,“他正是一个这样的人,据说,这个世界是对他们不相宜的。”

“但是我们还有许多天,应该睡了。”吉蒂望了望小表说。

二十 死亡(一九三七莫斯科国家出版局艺术文学版独此章有标题。毛德英译本亦有此标题。——译者"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Images/note1.png"/>;

第二天他们替病人行了圣礼和涂油礼。在举行仪式时,尼考拉热心地祈祷着。他的大眼睛注视着那摆在铺了彩色桌布的小桌上的圣像,在他的大眼睛里,表现着那么热情的祈求和希望,以致列文看到了觉得可怕。列文知道,这种热情的祈求和希望,只使他觉得离开他所那么爱惜的生命是更加痛苦的。列文了解他哥哥和他的思想的路线;他知道,他没有信仰,不是因为他觉得没有信仰的生活是更容易过,而是因为现代科学对于自然现象的说明一步步地赶走了信仰;因此他知道,他现在的恢复信仰不是合法的,不是同样的、思想的结果,而只是暂时的、自私的、无理性的对于复原的希望。列文还知道吉蒂用一些她所听到的稀有的复原的故事加强了这个希望。这一切列文都知道,并且望着那哀求的充满希望的目光,望着那消瘦的手腕费力地举起来在紧张的额上画十字,望着凸起的肩膀和那不会含有病人所祈求的生命的、喘息空洞的胸膛,他觉得是难受而痛苦的。在举行圣礼的时候,列文祈祷着做着,他这个无信仰者做过一千次的事。他向着上帝说:“你若存在,就使这个人复原吧(当然这同样的话重复了许多遍),你救他和我吧。”

在涂油礼之后病人突然好了许多。他在一个钟头之内一次也没有咳,微笑着,吻吉蒂的手,含泪感谢她,并且说他舒服,没有什么地方痛苦,说他觉得有胃口,有力气,在送汤给他的时候,他甚至自己坐起来,并且要吃肉片。虽然他是没有希望了,虽然一看他就明白他不会复原,列文和吉蒂在这个钟头,却都是在同一的快乐而羞怯又恐怕发生错误的兴奋中。

“好些吗?”“是的,好得多了。”“奇怪。”“并没有奇怪的地方。”“总之是好些了。”他们互相微笑着低语着。

这种幻想是不经久的。病人安静地入睡了,但是半小时后咳嗽把他弄醒了。忽然他周围的人和他自己心中的一切希望都消灭了。痛苦的实况,不容怀疑地,甚至使人无法回想起先前的希望,破坏了列文和吉蒂心中以及病人自己心中的一切希望。

尼考拉甚至不明白他在半小时前所相信的东西,好像羞于想到它,他要求把那盖着透孔纸的小瓶里的作嗅吸用的碘酒递给他。列文把瓶子递给了他,那同样的带着他在行涂油礼时所抱的热情希望的目光此刻盯着他弟弟,要他证实医生的话,就是嗅吸碘酒是有奇效的。

“呵,卡洽不在吗?”当列文勉强地证实了医生的话时,尼考拉回顾着哑声地说,“不在。那么我可以说……为了她我才演了那个笑剧。她是那么可爱,但是我和你却不能够欺骗自己。这就是我所相信的。”他说,并且用骨瘦的手紧握着瓶子,开始在瓶上嗅着。

晚上八点钟之前,列文和妻子在他们自己的房间里吃茶,这时玛丽亚·尼考拉叶芙娜气喘着跑到他们面前。她面色发白,她的嘴唇发抖。

“他要死了!”她低声说,“我怕他马上就要死。”

两人都跑去看他。他起身撑着肘坐在床上,弯曲着长长的脊背,低垂着头。

“你觉得怎样?”沉默了一会之后列文低声问。

“我觉得我要走了,”尼考拉说,费力地然而极其清楚地从口中挤出来每个字。他没有抬起头,只把眼睛朝上望,没有望到他弟弟的脸。“卡洽,走开!”他添说。

列文跳起来,用命令的低语使她出去了。

“我要走了。”他又说。

“你为什么这么想?”列文为了要说什么而说。

“因为我要走了,”好像是喜欢这种说法,他重复地说,“完了。”

玛丽亚·尼考拉叶芙娜走到他面前。

“您还是躺下吧,您会觉得舒服些的。”她说。

“我马上就要静静地躺下来,”他说,“死了,”他嘲笑地愤怒地说,“哦,假若您愿意,就放我躺下吧。”

列文放他哥哥仰卧着,坐在他旁边,屏着气,望着他的脸。垂死的人闭了眼睛躺着,但他额头上的肌肉时而抽动着,好像他是深深地紧张地在思想。列文不由自主地想到他哥哥心里现在有的是什么,但是,尽管是有一切的思考的努力,以便追随着他的思路,他却凭着那个镇静严厉的面孔的表情和眉毛上肌肉的抽动,看出了那对于他还是和以前一样暗隐的一切,对于垂死的人是渐渐分明了。

“是的,是的,对了,”垂死的人慢慢地间断地说。“等一等。”他又沉默了。“对了!”忽然他安慰地拖长声音说,好像他获得了解决。“主啊!”他说,深深地叹气。

玛丽亚·尼考拉叶芙娜摸了摸他的脚。“快要冷了。”她低声说。

列文仿佛觉得,病人不动地躺了好久,很久很久。但是他还活着,时而叹息着。列文已经因为思想的紧张而困倦了。他觉得,尽管是有一切的思想的努力,他还是不明白“对了”是什么意思。他觉得,他早已落在垂死的人的后边。他已经不能够想到死亡问题本身,但是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他现在、他马上所应该做的:阖上死人的眼睛,替他穿寿衣,定棺材。可是怪事,他觉得自己是完全冷心肠的,既不感到快乐,也不觉得悲哀,也不觉得丧失,更没有一点儿对哥哥的怜悯。假若此刻他对他哥哥有什么感觉的话,便可以说是羡嫉垂死的人此刻所有而他所不能够有的知识。

他便是那样地对着他又坐了好久,期待着寿终。但是寿终没有来到。门开了,吉蒂出现了。列文站起身来要阻挡她。但是在他站起来的时候,他听见了垂死的人的动弹。

“不要走开。”尼考拉说,伸出了手。列文把自己的手伸给他,并忿怒地向他妻子挥手,要她走开。

列文把垂死的人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坐了半小时,一小时,又一小时。他现在完全不想到死亡了。他想到吉蒂在做什么,谁住在隔壁的房间里,医生是不是住自己的房子。他想要吃东西,睡觉。他小心地抽开自己的手,摸了摸他的脚。脚都冷了,但是病人在呼吸。列文又踮着脚想要走开,但是病人又动了一下,说:“不要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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