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冰终于回忆起来,她与罗平安邂逅的时间是在1976年8月2日。头一天是建军节,第二天她值夜班,白天去阿拉沟河边洗衣服,就是在河边与罗平安相遇的。
那时候,她是师医院外科的小护士,罗平安是一名住院病人。两人所在的铁道兵第五师,当时正在阿拉沟修筑南疆铁路。
我国曾出现过一个兵种——铁道兵。铁道兵在我军序列中仅存在了35年,就曾两次与强大的美国空军交手,分别是在朝鲜战场与越南战场,铁道兵用钢铁般的意志及血肉之躯,在美国空军的狂轰滥炸下,修筑起一条条打不垮炸不烂的铁道运输线,连当年的美国空军发言人都感叹,中国铁道兵“是世界上最坚强的人”。
我国史上最难修的成昆铁路、南疆铁路、青藏铁路,都是铁道兵修建。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条北京地铁,也是铁道兵修建。虽然铁道兵已从解放军编制中撤销,但他们为新中国留下了多条赖以生存的钢铁大动脉,至今仍是民众奔小康的幸福路。就说南疆铁路,它促进了南疆的经济建设和塔里木盆地的开发,目前塔里木盆地的天然气已输送到全国十四个省区,3亿多人受益,上海人民使用的天然气也是从那里输送过去的。
在缺乏机械化的年代,这些铁路都是用最原始的人工方法修建,也就是说,铁道兵是在用血肉之躯筑路。也可以这样说,铁道兵是最能吃苦、最能战斗、最不怕死的中国军人。如今,当你乘坐列车经过这些铁路时,只要用心聆听,还能听见当年整齐嘹亮的劳动号子;当你穿越这些铁路隧道时,仍能看到烈士的英魂向你致以军礼。
阿拉沟位于新疆天格尔峰东侧,是天山山脉中段一条小山沟,沟里有一条由西向东的小河,水流湍急,清澈见底。小河发源于天山天格尔峰一号冰川,最终流入吐鲁番的艾丁湖。
“阿拉”两个字,有人考证说是阿拉沟里生长着一种牛羊骆驼喜食的牧草,叫“阿拉套羊草”。也有人说“阿拉”在蒙语的意思里是指能治疗骆驼疾病的一种草药。现在阿拉沟里的原住民依然以蒙族人为主,他们是土尔扈特人的后裔,在沙俄时代,他们的祖先东迁万里,艰难跋涉7个月,克服各种难以想象的困难,最终回归到祖国的怀抱。
阿拉沟还有一个更古老的名字,叫天山道,在古丝绸路上它是中国内地进入中亚最便捷的古道。唐朝的和尚玄奘去天竺取经时就路过此地,沟口至今还保留着1300多年前的唐代烽火台。
阿拉沟全长100公里,沟口连着常年风沙不断的鱼儿沟,沟尾连着海拔3000多米的乌拉斯台沟,距离乌鲁木齐市区200多公里。
这条在地图上找不到的偏僻小山沟,在二十世纪后期曾入驻过十万人马,这源于1969年3月珍宝岛事件后,前苏联不但在中苏边境陈兵百万,还部署了大量重型火力装备。
1969年8月某日,在新疆铁列克提争议地区,苏军出动直升机、坦克、装甲车等重型武器装备,对我军一支边防巡逻小分队和一处无名高地发动突然袭击。边防小分队官兵殊死反击,强忍断臂断腿的剧痛浴血奋战,最终寡不敌众,几乎全部阵亡,有的小战士牺牲时还********。
为了对抗苏军攻击性强防护能力好的主战坦克,国家从1970年开始,在人烟罕迹的阿拉沟投资建设了一批专门生产反坦克火箭弹的兵工厂,东风、胜利、星火、燎原、曙光,一批批军工人员从五湖四海汇聚阿拉沟。
1974年,铁五师奉中央军委之命也开进阿拉沟,负责修建南疆铁路最艰难的一段,即大河沿至乌拉斯台胜利桥路段,全长276.44公里,其中要穿越114公里的浩瀚荒漠,要在100公里长的古道阿拉沟迂回展现11次,还要打通6公里多长的万年冰川奎先达坂。一共要建17座隧道,架34座桥梁,修大小涵洞300多个。
铁五师,一支战功显赫的铁道兵部队,诞生于炮火纷飞的解放战争战场,后入朝参战。新中国诞生后,先后参加修建了汤林铁路、鹰厦铁路、中老(挝)公路、中尼(泊尔)公路、内昆铁路、贵昆铁路、湘黔铁路、成昆铁路、襄渝铁路、渡口支线、西昌支线、南疆铁路……。直到1984年1月1日,与铁道兵20万官兵一起告别军旗,脱下军装,并入铁道部。
现在,铁道部也撤销了。
还好,当年的铁道兵官兵仍然健在,成为铁道兵铁血历史的见证人。
话扯远了,还是回到1976年那个夏天。
这天早晨,师医院小护士艾冰端着一盆衣服来到小河上游处,找了个容易落脚的地方洗衣服。她来得很早,河边只有她一人。
师医院位于阿拉沟17公里处小河边一个半岛上,家属区在半岛西侧,病区在东侧。有个约定俗成,以师医院小木桥为界,工作人员在上游洗衣,伤病员在下游洗衣,井水不犯河水。
不一会儿,又有人来河边洗衣服,是内科赵医生的妻子和他的女儿燕子。燕子看上去六七岁,梳着两根齐腰长的麻花辫,头上系着一对粉红色蝴蝶结,身穿一条淡紫色碎花连衣裙,就像一只翩翩起舞的花蝴蝶飞啊飞。
赵医生是武汉人,妻子并没有随军,两口子宁可过牛郎织女的生活,也要将女儿留在武汉读书,接受更好的教育。现在母女俩是利用暑假来部队探亲。
赵妻很快就洗完了衣服,也许对冰冷砭骨的河水不适应,冻得她不停搓手。她站起来对女儿说:“走,回家。”她操很重的武汉口音。
“不,我还要玩。”是燕子稚嫩的声音。师医院几乎看不到孩子,如此清脆似风铃的声音,听起来也是一种享受。
艾冰不禁抬起头看了母女一眼。
艾冰小时候也喜欢穿花裙子。母亲有一双巧手,小时候她穿的衣服几乎都是母亲缝制的。现在她成了游子,却再没穿过慈母缝的衣服,军装成了唯一的服装,因此好羡慕燕子身上的花裙子。
赵妻拽女儿的胳膊:“走,还要回去拆被子洗,不帮你爸洗被子,他盖一辈子都不嫌脏。”她的口气与其说责怪,不如说心疼。
“我不走。”燕子挣脱母亲的手,继续蹲在河边石头上观赏一个糖水罐头玻璃瓶。瓶子里有一条活蹦乱跳的高原泥鳅,这是阿拉沟河里的常住户。
赵妻说:“那我走了,你别动,老实呆着,我马上回来。”
燕子头也不抬地说:“知道。”
赵妻端着一盆洗好的衣服走了。
阿拉沟河是一条季节河,每逢七、八月份水流量最大。河水哗啦啦流淌着,几十米之外也能听见欢快的水声。河水冲击河床里的石头溅起白色浪花。清晨的阳光洒在河面上,如同布满细碎的银子,烨烨生辉。
“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十八岁的哥哥坐在河边,东风呀吹得那个风车转,蚕豆花儿香麦苗儿鲜。风车呀风车那个伊呀呀个唱,小哥哥为什么呀不开言……”艾冰哼着歌洗衣服。这首歌是小时候跟母亲学的。她母亲有副好嗓子,凡是看过的电影插曲都会哼哼几句,小艾冰自然耳熟能详。
“啊——!”一声尖叫,融进河水的喧哗。
艾冰抬起头。蹲在石头上的燕子不见了!
湍急的河水里,多了一件花衣服,只见它顺流而下,从艾冰眼前一晃而过,稍纵即逝。
艾冰一个愣怔,那不是衣服,那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