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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金世成(3)

明日,恐燕他出,早诣邀致,辰后具酒馔,留意察燕。既约同宿,辞以性癖耽寂。宁不听,强携卧具来。燕不得已,移榻从之,嘱曰:“仆知足下丈夫,倾佩良切。要有微衷,难以遽白。幸勿翻窥箧袱,违之两俱不利。”宁谨受教。既而各寝,燕以箱箧置窗上,就枕移时,鼻句如雷吼。宁不能寐。近一更许,窗外隐隐有人影。俄而,近窗来窥,目光睒闪。宁惧,方欲呼燕,忽有物裂箧而出,耀若匹练,触折窗上石棂,欻然一射,即遽敛入,宛如电灭。燕觉而起,宁伪睡以觇之。燕捧箧检征,取一物,对月嗅视,白光晶莹,长可二寸,径韭叶许。已而数重包固,仍置破箧中。自语曰:“何物老魅,直尔大胆,致坏箧子。”遂复卧。宁大奇之,因起问之,且以所见告。燕曰:“既相知爱,何敢深隐。我,剑客也。若非石棂,妖当立毙;虽然,亦伤。”问:“所缄何物?”曰:“剑也。适嗅之,有妖气。”宁欲观之。慨出相示,荧荧然一小剑也。于是益厚重燕。

明日,视窗外,有血迹。遂出寺北,见荒坟累累,果有白杨,乌巢其颠。迨营谋既就,趣装欲归。燕生设祖帐,情义殷渥。以破革囊赠宁,曰:“此剑袋也。宝藏可远魑魅。”宁欲从授其术。曰:“如君信义刚直,可以为此。然君犹富贵中人,非此道中人也。”宁乃托有妹葬此,发掘女骨,敛以衣衾,赁舟而归。宁斋临野,因营坟葬诸斋外。祭而祝曰:“怜卿孤魂,葬近蜗居,歌哭相闻,庶不见陵于雄鬼。一瓯浆水饮,殊不清旨。幸不为嫌。”祝毕而返。后有人呼曰:“缓待同行。”回顾,则小倩也,欢喜谢曰:“君信义,十死不足以报,请从归,拜识姑嫜,媵御无悔。”审谛之,肌映流霞,足翘细笋,白昼端相,娇艳尤绝。遂与俱至斋中。嘱坐少待,先入白母。母愕然。时宁妻久病,母戒勿言,恐所骇惊。言次,女已翩然入,拜伏地下。宁曰:“此小倩也。”母惊顾不遑。女谓母曰:“儿飘然一身,远父母兄弟。蒙公子露覆,泽被发肤,愿执箕帚,以报高义。”母见其绰约可爱,始敢与言,曰:“小娘子惠顾吾儿,老身喜不可已,但生平止此儿,用承祧绪,不敢令有鬼偶。”女曰:“儿实无二心,泉下人,既不见信于老母,请以兄事,依高堂,奉晨昏,如何?”母怜其诚,允之。即欲拜嫂,母辞以疾,乃止。女即人厨下,代母尸饔。入房穿榻,似熟居者。

日暮,母畏惧之,辞使归寝,不为设床褥。女窥知母意,即竟去,过斋欲入,却退,徘徊户外,似有所惧,生呼之。女曰:“室有剑气畏人。向道途中不奉见者,良以此故。”宁悟为革囊,取悬他室。女乃入,就烛下坐。移时,殊不一语。久之,问:“夜读否?妾少诵《楞严经》,今强半遗忘,浼求一卷,夜暇,就兄正之。”宁诺。又坐,默然,二更向尽,不言去。宁促之。愀然曰:“异域孤魂,殊怯荒墓。”宁曰:“斋中别无床寝,且兄妹亦宜远嫌。”女起,眉颦蹙而欲啼,足亻匡亻襄而懒步,从容出门,涉阶而没。宁窃怜之,欲留宿别榻,又惧母嗔。女朝旦朝母,捧匝沃盥,下堂操作,无不曲承母志。黄昏告退,辄过斋头,就烛诵经,觉宁将寝,始惨然去。

先是,宁妻病废,母劬不可堪,自得女,逸甚,心德之。日渐稔,亲爱如己出,竟忘其为鬼,不忍晚令去,留与同卧起。女初来未尝食饮,半年渐啜稀饱。母子皆溺爱之,讳言其鬼,人亦不之辨也,无何,宁妻亡。母隐有纳女意,然恐于子不利。女微窥之,乘间告母曰:“居年余,当知几肝膈。为不欲祸行人,故从郎君来。区区无他意,止以公子光明磊落,为天人所钦瞩,实欲依赞三数年,借博封诰,以光泉壤。”母亦知其无恶,但惧不能延宗嗣。女曰:“子女惟天所授。郎君注福籍,有亢宗子三,不以鬼妻而遂夺也。”母信之,与子议,宁喜,因列筵告戚党。或请觌新妇,女慨然华妆出,一堂尽恰,反不疑其鬼,疑为仙。由是五党诸内眷,咸执贽以贺,争拜识之。女善画兰梅,辄以尺幅酬答。得者藏什袭以为荣。

一日,俯颈窗前,怊怅若失。忽问:“革囊何在?”曰:“以卿畏之,故缄置他所。”曰:“妾受生气已久,当不复畏,宜取挂床头。”宁诘其意,曰:“三日来,心怔忡无停息,意金华妖物,恨妾远遁,恐旦晚寻及也。”宁果携革囊来。女反复审视,曰:“此剑仙将盛人头者也。敝败至此。不知杀人几许。妾今日视之,肌犹栗慄。”乃悬之。次日,又命移悬户上。夜对烛坐,约宁勿寝。欻有一物,如飞鸟堕,女惊匿夹幕间。宁视之,物如夜叉状,电目血舌,臌闪攫拿而前。至门却步,逡巡久之,渐近革囊,以爪摘取,似将抓裂。囊忽格然一响,大可合篑,恍惚有鬼物,突出半身,揪夜叉入,声遂寂然,囊亦顿缩如故。宁骇诧。女亦出,大喜,曰:“无恙矣。”共视囊中,清水数斗而已。后数年,宁果登进士。女举一男。纳妾后,又各生一男,皆仕进有声。

义鼠

杨天一言:见二鼠出,其一为蛇所吞;其一瞪目如椒,似甚恨怒,然遥望不敢前。蛇果腹,蜿蜒入穴,方将过半,鼠奔来,力嚼其尾。蛇怒,退身出。鼠故便捷,为数然遁去。蛇追不及而返。及人穴,鼠又来,嚼如前状。蛇入则来,蛇出则往,如是者久。蛇出,吐死鼠于地上。鼠来嗅之,啾啾如悼息,衔之而去。友人张历友为作《义鼠行》。

地震

康熙七年六月十七日戌刻,地大震。余适客稷下,方与表兄李笃之对烛饮。忽闻有声如雷,自东南来,向西北去。众骇异,不解其故。俄而几案摆簸,酒杯倾覆,屋梁椽柱,错折有声。相顾失色,久之,方知地震,各疾趋出。见楼阁房舍,仆而复起;墙倾屋塌之声,与儿啼女号,喧如鼎沸。人眩晕不能立,坐地上,随地转侧;河水倾泼丈余,鸡鸣犬吠满城中。逾一时许,始稍定。视街上,则男女裸聚,竟相告语,并忘其未衣也,后闻某处井倾仄,不可汲;某家楼台南北易向;栖霞山裂;沂水陷穴,广数亩。此真非常之奇变也。

有邑人妇,夜起溲溺,回视则狼衔其子。妇急与狼争。狼一缓颊,妇夺儿出,携抱中,狼蹲不去。妇大号,邻人奔集,狼乃去。妇惊定作喜,指天画地,述狼衔儿状,己夺儿状。良久,忽悟一身未着寸缕,乃奔。此与地震时男妇两忘者,同一情状也。人之惶急无谋,一向可笑。

海公子

东海古迹岛有五色耐冬花。四时不凋。而岛中古无居人,人亦罕到之。登州张生好奇,喜游猎。闻其佳胜,备酒食,自棹扁舟而往。至则花正繁,香闻数里,树有大至十余围者。反复留连,甚慊所好。开尊自酌,恨无同游。忽花中一丽人来,红裳眩目,略无伦比。见张笑曰:“妾自谓兴致不凡,不图先有同调。”张惊问:“何人?”曰:“我胶娼也,适从海公子来。彼寻胜翱翔,妾以艰于步履,故留此耳。”张方苦寂,得美人,大悦,招坐共饮。女言词温婉,荡人神志。张爱好之。恐海公子来,不得尽欢,因挽与乱,女忻从之。相狎未已,忽闻风肃肃,草木偃折有声。女急推张起,曰:“海公子至矣。”张束衣愕顾,女已失去。旋见一大蛇,自丛树中出,粗于巨筒。张惧,幛身大树后,冀蛇不睹。蛇近前,以身绕人并树,纠缠数匝,两臂直束胯部,不可少屈。昂其首,以舌刺张鼻。鼻血下注,流地上成洼,乃俯就饮之。张自分必死,忽忆腰中佩荷囊,有毒狐药,因以二指夹出,破裹堆掌中,又侧颈自顾其掌,令血滴药上,顷刻盈把。蛇果就掌吸饮,饮未及尽,遽伸其体,摆尾若霹雳声,触树,树半体崩落,蛇卧地如梁而毙矣。张亦眩莫能起,移时方苏,载蛇而归。大病月余,疑女子亦蛇精也。

丁前溪

丁前溪,诸城人,富有钱谷。游侠好义,慕郭解之为人。御史行台按访之。丁亡去。至安丘,遇雨,避身逆旅。雨日中不止。

有少年来,馆谷丰隆。既而昏暮,止宿其家。莝豆饲畜,给食周至。问其姓字,少年云:“主人杨姓,我其内侄也。主人好交游,适他出,家惟娘子在。贫不能厚给客,幸能垂谅。”问主人何业,则家无资业,惟日设博场,以谋升斗。次日,雨仍不止,供给弗懈。至暮,剉刍,刍束湿,颇极参差。丁怪之。少年曰:“实告客:家贫无以饲畜,适娘子撤屋上茅耳。”丁益异之,谓其意在得直。天明,付之金,不受,强付,少年持入。俄出,仍以反客,云:“娘子言:我非业此猎食者。主人在外,尝数日不携一钱,客室吾家,何遂索偿乎?”丁赞叹而别。嘱曰:“我诸城丁某,主人归,宜告之,暇幸见顾。”

数年无耗。值岁大饥,杨困甚,无所为计。妻漫劝诣丁,从之。至诸,通姓名于门者。丁茫不忆,申言始忆之。蹰履而出,揖客入。见其衣敝踵决,居之温室,设筵相款,宠礼异常。翌日,为制冠服,表里温暖。杨义之,而内顾增忧,褊心不能无少望,居数日,殊不言赠别。杨意甚急,告丁曰:“顾不敢隐,仆来时,米不满升。今过蒙推解,固乐,妻子如何矣?”丁曰:“是无烦虑,已代经纪矣。幸舒意少留,当助资斧。”走佴招诸博徒,使杨坐而乞头,终夜得百金,乃送之还。归见室人,衣履鲜整,小婢侍焉。惊问之。妻言:“自君去后,次日即有车徒赍送布帛菽粟,堆积满屋,云是丁客所赠。又婢十指。为妾驱使。”杨感不自已。由此小康,不屑旧业矣。

异史氏曰:“贫而好客,饮博浮荡者优为之,最异者,独其妻耳。受之施而不报,岂人也哉?然一饭之德不忘,丁其有焉。”

张老相公

张老相公者,晋人,适将嫁女,携眷至江南,躬市奁妆。舟抵金山,张先渡江,嘱家人在舟,勿爆膻腥。盖江中有鼋怪,闻香辄出,坏舟吞行人,为害已久。张去,家人忘之,炙肉舟中。忽巨浪覆舟,妻女皆没。张回棹,悼恨欲死,因登金山,谒寺僧,询鼋之异,将以仇鼋。僧闻之,骇言:“吾侪日与习近,惧为祸殃,惟神明奉之,祈勿怒,时斩牲牢,投以半体,则跃吞而去。谁复能相仇哉?”张闻,顿思得计。便招铁工,起炉山半,冶赤铁,重百余斤。审知所常伏处,使二三健男子,以大钳举投之。鼋跃出,疾吞而下。少时,波涌如山,顷之浪息,则鼋死已浮水上矣。行旅寺僧并快之。建张老相公祠,肖像其中,以为水神,祷之辄应。

水莽草

水莽,毒草也。蔓生似葛,花紫,类扁豆。误食之,立死,即为水莽鬼。俗传此鬼不得轮回,必再有毒死者,始代之,以故楚中桃花江一带,此鬼尤多云。

楚人以同岁生者为同年,投刺相谒,呼庚兄庚弟,子侄呼庚伯,习俗然也。有祝生造其同年某,中途燥渴思饮,俄见道旁一媪,张棚施饮,趋之。媪承迎入棚,给奉甚殷。嗅之有异味,不类茶茗,置不饮,起而出。媪急止客,便唤:“三娘,可将好茶一杯来。”俄有少女,捧茶自棚后出,年约十四五,姿容艳绝,指环臂钏,晶莹鉴影。生受盏神驰,嗅其茶,芳烈无伦。吸尽再索。觑媪出,戏捉纤腕,脱指环一枚。女颓颊微笑,生益惑。略诘门户,女云:“郎暮来,妾犹在此也。”生求茶叶一撮,并藏指环而去,至同年家,觉心头作恶,疑茶为患,以情告某。某骇曰:“殆矣!此水莽鬼也,先君死于是。是不可救,且为奈何?”生大惧,出茶叶验之,真水莽草也。又出指环,兼述女子情状。某悬想曰:“此必寇三娘也。”生以其名确符,问:“何故知?”曰:“南村富室寇氏女,夙有艳名,数年前,误食水莽而死,必此为魅。”或言受魅者,若知鬼姓氏,求其故档,煮服可痊。某急诣寇所,实告以情,长跪哀恳,寇以其将代女死,故靳不与。某忿而返,以告生。生亦切齿恨之,曰:“我死,必不令彼女脱生。”某舁送之,将至家门而卒。母号涕葬之。遗一子,甫周岁。妻不能守柏舟节,半年改醮去。母留孤自哺,劬瘁不堪,朝夕悲啼。

一日,方抱儿哭室中,生悄然忽人。母大骇,挥涕问之。答曰:“儿地下闻母哭,甚怆于怀,故来奉晨昏耳。儿虽死,已有家室,即同来分母劳,母其勿悲。”母问:“儿妇何人?”曰:“寇氏坐听儿死,儿甚恨之,死后欲寻三娘,而不知其处,近遇某庚伯,始相指示。儿往,则三娘已投生任侍郎家。儿驰去,强捉之来。今为儿妇,亦相得,颇无苦。”移时,门外一女子入,华妆艳丽,伏地拜母。生曰:“此寇三娘也。”虽非生人,母视之,情怀差慰。生便遣三娘操作,三娘雅不习惯,然承顺殊怜人。由此居故室,遂留不去。女请母告诸其家。生意勿告,而母承女意,卒告之。寇家翁媪,闻而大骇,命车疾至,视之,果三娘。相向哭失声,女劝止之。媪视生家良贫,意甚忧悼。女曰:“人已鬼,又何厌贫?且祝郎母子,情义拳拳,儿固已安之矣。”因问:“茶媪谁也?”曰:“彼倪姓,自惭不能惑行人,故求儿助之耳,今已生于郡城卖浆者之家。”因顾生曰:“既婿矣,而不拜岳,妾复何心?”生乃投拜。女便人厨下,代母执炊,供翁媪。媪视之凄心。既归,即遣两婢来,为之服役,金百斤,布帛数十匹,酒胾不时馈送,小阜祝母矣。寇亦时招归宁。居数日,辄曰:“家中无人,宜早送儿还。”或故稽之,则飘然自归。翁乃代生起夏屋,营备臻至。然生终未尝至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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