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的夕阳,像熟透了的大九宝桃子,毛茸茸的,血红血红,斜挂在甜草县五里铺屯西头大片高粱梢上。一颗颗熊掌般的高粱穗子,黑里透红,红中泛白,珍珠般的高粱粒恰似脱壳欲出。与之相对的一道之隔的大片苞米地里,一穗穗足有一尺多长的粗大的苞米棒子耷拉着脑袋,一看就是庄稼自老山的丰收年景。
旷野里,蛐蛐,及只在秋后多见的小蝈蝈和不闻其名的虫子的鸣叫,不绝于耳。距高粱地十几米远的地方,上百颗青松翠柏围绕的一块方地中,庄严地矗立着两块大理石碑。一块镌刻着抗美援朝特级战斗英雄“马青松烈士之墓”,一块镌刻着抗美援朝一级战斗英雄、五里铺老队长“马青山之墓”。此时此刻,一个国字脸,浓眉大眼,身着一身蓝灰色工作服的英俊威武的青年盘着双腿,端坐在马青山的墓碑前面,微闭双眼,似在遐想,又似在对墓中人倾诉着什么。
突然,一阵银铃般的叫声:“白云姐,怎么样,我说大哥肯定在这里吧”?打破了旷野的宁静。不知是被姑娘的叫声唤醒,还是受到“白云姐”的震撼,盘腿端坐的青年双脚点地,蹭地站起,瞬间原地转身,定睛一看,“啊”地一声大叫:“云妹,真的是你”!与此同时,被称为“云妹”的姑娘“哇”的一声,毫不理会身旁那个银铃般叫声的姑娘,飞也似地奔向伸着双手,迎面疾步而来的男青年,一下子扑进他的怀里,就像失而复得的宝贝一样,紧紧抓住他宽大的腰身,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起来。一时间,旷野的宁静被打破,蛐蛐、小蝈蝈和不闻其名的虫子的鸣叫没有了,只有云妹的不乏重逢之喜,又不乏思念和幽怨的哭声。银铃般叫声的姑娘见此情景,再次高叫起来:“喂喂,妈告诉你们快点回家,那班馋猫等着开饭呢”!然后转身离去。
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眼见得怀里的云妹呜呜大哭不止,时断时续地道出“林哥,为了找你,我妈都不要我了,和我断绝关系了”的意思,尤其是梳着马尾辫的头发根里浸出了汗珠,被称为“林哥”的男青年深深吸了一口气,再也含不住眼中的热泪,大滴大滴的落在云妹的额头。他赶紧腾出右手,从贴身的衬衣兜里掏出一块白里泛黄的手帕,边塞到云妹手中边心疼地说:“傻云妹,别哭了,吴阿姨不要你,林哥要你,老马家要你,我们都会真心爱你,用生命保护你”。
不知是林哥的眼泪落在脸上的缘故,还是见到了这块用红丝线绣着“心”形的留有一股汗味的手帕的缘故,云妹突然止住了哭声,仰起脸来:“林哥你哭了?这手帕你一直带着?还给我吧,我以后再给你绣一个好看的”。
“呵呵,没哭,林哥怎么能哭!这手帕不能还给你,再绣啥样的也不如这个,除了我去见毛主席和马克思。这叫一心一意”。林哥不经意地用袖子挥掉眼边的泪珠,然后充满爱抚地拍着云妹的马尾辫,意味深长地告诉她,同时也在掩饰自己刚刚确实流泪的窘态。
是啊,为了保护自己,胳膊被流氓用刀子划了半尺多长口子的马林哥,出了那么多血,缝了十多针都没掉一滴眼泪,现在怎么能哭!想到这里,云妹慢慢松开环抱在林哥腰间的双手,缓缓地站立起来,不无埋怨地问:“三年了,咱们分别三年多了!林哥,你咋那么心狠,人家给你写了那么多封信,你怎么一封都不回呢?千万别说你没收到,老妹子马兰都说看到我的信了”。
“唉,这个破‘土篮子’,真是嘴快。说实话,你的信我全收到了,而且都写了回信,可就是没有发出去。因为一想到白叔叔、吴阿姨就你一个宝贝女儿,晚年无依无靠,我怎么忍心夺走这两个老前辈的掌上明珠?所以,我只能在心里默默想你、叨念你,直到你找好了对象再说”。
“如果我一辈子不找对象,你就一直等去吧”!听到马林的回答,云妹的心里止不住一阵颤抖,再次伸出双手,紧紧抱住他,不停地用沾满泪痕的俏脸磨蹭和抚慰着林哥的胸膛忿忿地说道,好像根本不需要和没想着让他回答。
“哈哈哈”,闻听云妹那饱含深意的话语,马林不由得开怀大笑,幽默地说:“可惜,林哥再也不用‘一直等’喽。如今云妹找到了,林哥也找到了。哈哈哈,我云妹终于找到对象了”!好像他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不过云妹,咱们得先说好了,必须得过半年以后,等你完全适应了我们农村的环境,一心一意地在这里劳动和生活,真正把这儿当成了自己的家,毫不眷恋生你养你的大城市再结婚。再说了,哥所干的一切,并不一定全符合上头精神,前途未卜,也许还有许多风险,你能同意吗”?笑过之后,马林一本正经地说道。
“嗯,林哥说啥我都听都信,只要能经常和你在一起,半年时间算什么!难道比三年还长?云妹绝不会给哥添麻烦”。
“我的好云妹、好媳妇”!云妹的话音刚落,马林又紧紧搂住她,凝望着业已被老云接驾的几无落日余晖的天边,轻轻说:“咱们回家吧,妈和老妹以及那些馋小子或许等得不耐烦了”。
对热恋中人,时光老人总是那么吝啬。等马林和白云回到屯中唯一的一栋起脊的小叶樟苫就的三间草房的院里时,天已落黑,屋里屋外均已打开了电灯。刚刚还呼三喝四的屋里顿时鸦雀无声。除了老妈马大娘不停地从灶间向屋里搬运食品外,再无一个人影。面对大圆桌上足足摆了七八个能装三两的酒杯和碗筷,马林嘴角一翘,高声喝道:“跟本首长打埋伏,不觉得太嫩,赶快帮老妈拾掇饭菜去”!话音刚落,六、七个身高都在一米七0以上、穿着一样的蓝灰色工作服的棒小伙,从最里间的屋子冲了出来。面向马林和白云站定,一个圆脸、大眼睛、胖乎乎的似带顽皮样子的小伙子突然发令:“立正!敬礼,嫂子好”!随后抓向白云的小手,甚至没等她反应过来,一一握过之后,忙不迭地跑向灶间。因为他们知道,跑慢了,首长那跟腚脚可不是闹着玩的。
不一会儿,什么猪头焖子、熏兔子、小鸡炖蘑菇、腊肉炖豆角、羊尾炒青椒、糖醋鱼、家常凉菜等十多个具有北方特色的好菜,外加一盘香菜、臭菜、小葱、黄瓜、婆婆丁合在一起的蘸酱菜,足足摆满了一大圆桌,看得人垂涎欲滴。
突然,一句“好啊,听说我孙子媳妇来了”,犹如洪钟般的喊声传进屋来。霎时间,围坐在圆桌旁的小伙子们齐刷刷站立起来,面向门口。马林伏向贴在身旁的白云耳边:“爷爷来了。老爷子心直口快,人再好不过了,别担心”。“嗯,爷爷好。我是白云,我爸爸妈妈要我代他们向您老人家问好”。白云像早已准备好了似的,赶紧走上前来,面向老爷子说道,同时规规矩矩地施了个礼。
眼见得那个圆脸、大眼睛、胖乎乎的小伙子将一只古色古香的靠背椅端放在坐北朝南的主位上,跨进屋内的老爷子并没有急于坐下,而是不错眼地盯着马林身边的白云看个不停,然后在身旁两个小伙子的扶持着坐下,面向慈眉善目、同样不错眼地看着白云和马林的恭敬侍立在身旁的马大娘说:“丫头,你真有福啊,摊上这样一个好儿媳妇!这闺女眉清目秀,安安稳稳,一看就知道聪明伶俐,懂得礼节,配得上我孙子,我举双手赞同她做我孙子媳妇!哈哈哈,孙子们,今天爷爷格外高兴,非喝个一醉方休不可”。
“爷爷,先让云妹认识一下我这些生死弟兄好不”?马林见老爷子刚要举杯,赶忙俯下身子,对着他的耳边说。
也许是因为马林说得在理,没等老爷子发话,他右手边一个膀阔腰圆的大汉迅即起身,把右手伸向白云:“弟妹你好,不不不,白云妹妹,我是‘二塔’秦志刚,原某部侦察连副连长,现任五里铺生产大队副大队长”;“嫂子好,‘三塔’张宝,原某部排长,现任大队副大队长兼生产办主任”——那个圆脸、大眼睛、胖乎乎的青年介绍道;“嫂子好,‘四塔’梁军,原某部排长,现任综合服务队长”;“嫂子好,‘五塔’王宏,经销办主任”;“嫂子好,‘六塔’窦建军,粮油加工厂厂长”。
突然,一声“慢回身,我来喽”,一个腰扎围裙,左手端着菜盘的青年从灶间走了进来,麻溜地将盘子放在桌上后一转身面对白云和马林,“咵”地一个立正,行了个军礼,一边把手伸向白云一边说:“嫂子好,‘七塔’牟兴军,老疙瘩,农业机耕队副队长,小兰妹妹是我的顶头上司,他们都叫我老闷”。
“喂喂喂,孩子们”,眼见得这些年轻人口口声声“嫂子嫂子”的叫着,把白云骚得满脸通红,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马大娘挨个身上拍了一巴掌,埋怨地说:“都给我正经点,人家你哥和你嫂子还没正式结婚呢,不行再这么叫了”——“哈哈哈……”没等马大娘说完,满桌人已经大笑不止,连老太太自己都觉得说漏了嘴而脸红得不知所措。白云一步跨向前来,大方地说:“大娘,反正嘴长在他们身上,想管也管不住,只要林哥不嫌恶我,让他们叫去好了”。
“喂喂喂,嫂子,别‘大娘’长大娘短了,既然这样,还不如干脆叫‘妈’多好,省得过几天结了婚再改口多麻烦”。紧接着刚刚找来爷爷后,一直站在门边的马兰的话音,满桌人“哗”地一下鼓起掌来。那个大眼睛的张宝甚至不停地拍起了桌子,连倒满了酒的杯子都开始晃动起来,酒都漾出了杯外。刚刚因为一句“让他们叫去好了”还满脸涨红的白云瞄了一下马林,看到赞许之色,羞怯地对马大娘说:“妈,今后我就这么叫行吗”?说完,不管人家是否答应,迅速搂住马大娘的脖子,把脸紧紧地贴在她的脸上,一行热泪喷涌而出。马大娘更是充满疼爱地抚摸着白云的瓜子脸说:“好、好、好!丫头,妈乐不得呢,你爷爷一直就叫我丫头的”。
“哈哈哈,孙子媳妇,你妈说得没错,咱老马家的媳妇都得当亲闺女看待,谁也别小瞧,否则我敲断他的腿”!老爷子说完,手指着满桌的菜肴,高声叫道:“孙子们,今天过节了,而且我老马家又添人了,太高兴了,来,干杯”!说时迟那时快,老爷子一声令下,早已急不可耐的年轻人像喝水一样,把各自的杯中酒倒进肚里。好像刚才还嬉笑着称呼的“嫂子”白云和首长马林大哥吃不吃、喝不喝已经无所谓了。因为谁都知道,胜似亲妈的马大娘是不会亏待刚进门的儿“媳妇”的。
果不其然,此时的灶间,由于滴酒不沾被战友们开除出酒桌并称“只配给大家端茶倒水”的“七塔”牟兴军,在马大娘和马兰的帮助下,已然摆好了和屋内一样的圆桌和酒菜,招呼“大哥”马林和白云“嫂子”吃了起来。一时间,只要是白云筷子多动的菜肴,很快就被马大娘、马林和马兰夹到碗中,放不下就放到她面前的盘里,恨不得她把满桌子好菜全吃掉才高兴。
吃着吃着,马林伏到白云的耳边:“云妹,我去给爷爷和弟兄们敬杯酒,再给他们拿两盒烟抽”。“好的,我也去。刚好我爸还给你拿了烟,给爷爷拿了酒呢”。白云应声站起身来到最里间的屋中打开带来的旅行皮箱,拿出两条“中华”和两瓶“茅台”,放到爷爷的酒桌上。马林颔首一笑,立马撕开香烟包装,扔向“三塔”张宝:“咱们白师长给的,分了它,然后把酒起开、倒满”。“遵命,谢谢首长,谢谢嫂子”!张宝忙不迭地站起来分烟,连声道谢,还不忘对马林和白云使了个鬼脸。
看着五位战友都倒满了茅台酒,马林一仰脖,喝了手中的满杯酒,然后拿起一瓶五里铺高粱酒,再次倒满后举杯道:“祝爷爷、战友们节日快乐!虽然茅台未必有咱五里铺高粱酒香,也不如爷爷的五里铺陈酿,但毕竟是老首长疼爱部下的一片心意,剩下的给老班长金大哥留着。来!我和我云妹敬大家一杯,爷爷随意”。说完再次把酒倒入口中,五位战友都照此办理,谁也不想报下洼地。
回到灶间不一会儿,一声“大老远就听你们吵吵,不就是过个八月节嘛”传来,随后一个只穿了裤衩背心,脸上明显带着汗道子的大小伙子和一个高挑俊俏的丫头弯腰跨过门槛,一前一后地走进屋中。小伙子未加思索地喊道:“爷爷、哥哥们节日快乐”!刚想慵懒地坐下,见到依偎在大哥身边的女人,突然像一座雕塑地站在原地,不知说啥是好。倒是马兰机灵,捅了他一下:“这是白云嫂子,今天下午刚到的”。“啊,嫂子好!老弟马军,刚打完球回来。这个是我同学李燕”。马军说完,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身旁的李燕也赶紧过来,问了声“嫂子好”。
“叮铃铃”,一阵急促的电话声,打破了顿时的尴尬,也阻碍了屋内老爷子和孙子们的酒话,白云迅速绕过爷爷,拿起了屋角的电话:“喂喂,您找哪位”?随着她礼貌而客气的询问,电话里传出了“我找县委副书记马林”的回音。正当白云一脸惊愕之际,马林贴近她身边,对着话筒说道:“我是马林,接电话的是我对象,有什么事吗”?“啊!马书记,对不起,打扰了。吕书记让我通知您,明天上午八点半开县委扩大会议”。“好的,我准时参加”。接完电话,看着尚存疑虑的白云,马林一本正经地对着桌面人说:“明天的县委会我必须参加,你‘嫂子’,不不不,云妹也和我溜达一趟。宝子送我回来后,带你‘嫂子’——嗨!本首长这是怎么了”?马林自嘲地一拍脑袋:“了解一下咱们艰苦创业的经历,特别是充满风险但也充满光明的前程,明白吗”?“完全明白,放心吧首长‘大哥’,我一定陪好嫂子”!张宝干脆地答道。
恰在此时,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马林大兄弟在家吗”?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之后人随声到,一个五大黑粗的壮年农民跨进屋内,对着端坐在正位的老爷子道了声“马三爷过节好”,然后把两包压着葵花印纸的普通月饼放在桌上,说是“孝敬马大婶的,东西不多,千万别见笑”。就在马大娘欲想推辞和白云一脸不解之际,马林走到他跟前,说了声“谢谢李三哥的好意”,顺手把两瓶五里铺高粱酒递到他的手中:“月饼我们收下,但你必须把这点酒替我给你家李大爷带回去,祝他老人家节日快乐”。“哦、哦,这是咋说的,要知道这样我还不如不来了”。被马林称作“李三哥”的人心里十分清楚,自己那十块月饼还不到十元钱,而这远近闻名,甚至到了只有生产大队领导批条才可买到的酒,一瓶就将近十元。接过马林的酒,李三哥懊悔不迭,连连说“太谢谢了,我就不耽误兄弟们喝酒了”,然后知趣地退出门外。
没想到,由于他的送礼,引出了一段马林奋勇保集体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