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老人看上去已经超过60岁,身着格子状的深灰色粗花呢西装,斜挎着撒哈拉黄色的皮质小包,有些拘谨地把头稍稍低下看着我。满头银色的短发沿着不同方向从他黝黑的皮肤里窜将出来,淡棕色的斑点在他颧骨下方十分明显。他的眼睛不大,褐色的眼仁在天生的黑皮肤里不太显眼,却不知是因为精神气十足的关系还是外面停机坪上的灯光已透过小窗渗透进来而使他的眼睛看起来闪闪发光。我想起了摩根·弗里曼,那个老喜欢在电影中扮演美国总统的黑人。尽管已在美国生活很久,至今我仍无法得心应手分辨黑人长相,或许在他们看来像我一样的亚洲人也是一样。我注视着他,思忖他打算多久开口说话,看他的样子是有话要说的。他用双手掌抚了抚衣服前襟,本已经平整的西装下摆经他一弄显得仿佛易碎起来,稍一折角就会生生掰下一块布片。
“我坐在这里不打紧吧?”他果然开口,他的手又强迫性地抚了抚衣角:“本来是在正中间的位置,学生娃娃定要同我换,说是不小心同同伴的座位分开,无论如何也想坐在一起。且还向我保证自己的位置紧邻窗边,是为旅行的最佳选择。”
“也许不是那么靠近,他说谎了吧?”我看了眼老人眼睛的方向,身着横条纹T恤衫的年轻人正同邻座打闹。我正坐在年轻人所说的紧邻窗边的位置把自己的黑色西装外套从身上脱下折好。但无疑出错的并不是我,我的机票上好端端映着是靠窗的座位。
“不碍事不碍事,在走廊一侧倒也方便。”他说着坐下来,把小包取下放在膝盖上。我继续翻着手上的杂质,里面有几页详细地介绍着大阪的住宿和交通状况。
“说来好笑,这么大岁数了却是第一次坐飞机。一开始连登机口都找错了呢,一直等在去迪拜的飞机门口。”老人盼着交谈般把头转向我的方向。第一次坐飞机的人好像都觉得整整这一天都被人评头论脚——应该几点到机场,在哪里办理行李托运,去哪个登机口,座椅该怎么调节,如何招呼坐在旁边的人或是怎么向空中小姐要阿司匹林——环节诸多的过程难免让人萌生如果一环扣错会给当天的行程带来多大的阻塞。实际上是多虑了,毕竟飞机只是冰冷巨大的机械器物,不会对它肚子里盛满的物体进行逐个打分,以此评断谁是能到达目的地的,而谁又不能。
“如果起飞时觉得难受的话,请不必客气地使用这个。”我拿出随身的苹果味口香糖递给老人。
“真是不好意思,我就不客气了。”他拿出一片打开,将糖片放进嘴里咀嚼起来。
“您是回国探亲吗?还是?”他端详着我的脸,犹豫着问道。论谁都会这么想的吧?毕竟我是黄色面孔黑头发的人,怎么看都像是要回到太平洋上的小岛,以前的生活也该是吃着白米饭且在新年时有着繁琐的礼节和仪式。
“不是的,”我边说边解开衬衣最上方的扣子,飞机上的冷气好像没怎么运转一样:“或许算探亲吧,但已经是美国公民,回国恐怕算不上。”
“原来是这样啊。感觉上以为您会是日本人,彬彬有礼的。”
“被人这样说过,或许是因为长相的关系,觉得头脑好,也懂礼貌。就像贴了标记一样。”
“实际上不是吗?”
“倒不至于。”
“对吧?给与您这幅相貌的神灵定有它的考虑,在我看来就像在我的人种里依然多少带有先祖的习惯,您也或多或少承袭了这幅面孔背后的基因吧。”
“是吗?”我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鼻梁不高,嘴唇也不算厚,皮肤嘛,多少有点干燥,但也算细腻,是同周围的欧美人有本质的区别。
接下来好一段时间里老人都没有再说话。他歪着头跟着再度拿起杂志的我一同阅读起来。书上的介绍内容有一部分是英文,有一部分确是日文。
“可看得懂日文?”老人问道。
“懂一些。小时候在日本生活过几年,大学又选修过东亚研究。跟着上过一学期的日语课。”我盯着书中大阪湾的图片,没有抬头。
“很是便利呀,不像我老头子一个人,不会说这样复杂的语言,汉字自然也不识一个,想必又要招惹儿子厌烦了。”说罢,他自嘲地笑了笑。
“您是去探望儿子的吗?他在那里工作?”
“在一家做电脑的公司上班,前几年公司调职过去的。本来是可以留在巴尔的摩,但他一意孤行想出远门。偏要粗着脖子同我争论,好不容易回家吃一次晚餐,两人就这么针锋相对地浪费了。”他无奈地摇摇头:“还是因为他母亲过于宠爱他,凡事都顺着他,到现在,他想做什么时势必不会再听旁人劝说。好在终于要结婚了,上个月发来的请柬,说无论如何让去参加。”
“您太太不和您一同去吗?”
“在儿子上高中时就去世了,一直都是一个人来着。”
“我很抱歉。”
“没关系的,能有人说起也算是不错的纪念。我还没老到糊涂得记不起的程度,可喜可贺啊。”
“您儿子一定很高兴。”
“是啊。您呢?您到日本去做什么?”
“我吗?”我若有所思地用右手挠了挠头。老人转向过道那侧,同站在尽头的空中小姐招手示意。穿着蓝色套装的空中小姐注意到他,款款走了过来。蓝色衣裙在走动时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可以给我一杯水吗?”他问道,空中小姐点点头,随即走开。不一会儿, 空中小姐端着一个盛满清水的玻璃杯又返回来,老人接过水,冲她感激地一笑。在这过程中我什么话也没说,静静地看着老人喝水。
老人小口小口地喝了大半杯水,喝水的样子让我想起大学时一时兴起养在宿舍里的热带鱼。热带鱼的鱼缸是从生物实验室里搬回来的,饲料也是从生物系的朋友那里弄来的小型水蚤,小鱼长得很快。
“人一上了年纪就容易口渴,身体的各个器官看来都真的到极限了。”老人把水杯拿在手上,不知道往哪放才好。
“还是把乘务员叫过来的好,飞机起飞前最好不要用小桌子。”我指指站在走道尽头的空中小姐。飞机还没有起飞,我看看左手腕上的表,已经超过一点点预定起飞的时间。
空中小姐过来收走了杯子。五分钟以后,一家三口的亚洲人出现在最前排的座椅处。看似父亲的男人背着一个红灰相间的旅行背包,正在不停地向乘客们鞠躬道歉,而旁边的女人抱着只有三岁左右的儿子也不好意思地低着头,怀中的孩子倒是什么也不知道,正用手拽着女人挽到耳后的头发。因为坐在靠近机尾的位置,我并不能很完整地听清他们在说什么,不过,看来就是因为这一家人迟到飞机稍稍延迟了出发。
“那么,要起飞了。”老人有些期待地摆弄好安全带。老人似乎已经忘记自己刚才提出的问题。
飞机上升的时候我明显感觉到一股力量将我牢牢往后压去。至今为止我搭乘过很多次飞机,大部分时候是直升机。螺旋桨刮起巨大的、人为的风,我埋着头紧跟着前面的人蹲下身小心翼翼前行。直升机总是直直地起飞又直直降落,每到降落时地面会出现水一样的漩涡涟漪,在沙尘天时尤为明显。涟漪一圈圈荡开,我感觉自己,连同整个直升机都将被涟漪吞噬。我细胞里的每一个分子、记忆、至今为止交过的女友、最喜欢的季节被沙群挤碎又重新整合,粗糙又痛苦的部分变得光洁圆滑,幸福又快乐的部分却怎么也找不见踪影。想必是此过程中混进普通的沙群,一起流向没有止境的山脊了。如今我固执地乘上完全不同的飞机——原理和起飞方法都不一样——飞机倾斜地穿插进漆黑的夜空,速度均匀。它明明爬升出新的高度,我却感觉自己慢慢下沉。
“每次去旅行都会忘了本来的目的。你看,比如说上次我去看自由女神像,心里想着要由衷地领略崇高的精神,要敬佩地瞻仰。可是当我真的到了那里,我最关注的是哪艘游轮坐起来更为舒适、视野更好;见到水兴奋不已,甚至想捧上一捧带回家;还有同其他游客攀比似的拍照。最后的结果是拿回一堆连焦都没对好的杂乱照片,上面很少看见人影。如果有,也是别人,从没照到自己。”女孩的声音在耳边低语:“但是回家就不一样。从没有偏离过目的。”
我没有动作,但耳朵却在灵敏地捕捉风一般疏忽而过的声音。
“您需要些什么呢?”另一个比刚才的女孩更成熟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全神贯注:“我是说宵夜。”空中小姐正站在老人和我面前,两手交叉摆在身前,背微微躬起。老人也转过头看着他。
“啊,不需要的,谢谢。”我礼貌地回答。
“真的不要吗?距离晚餐已经很久了。”空中小姐走后老人转过来问我:“我倒是习惯睡前吃点东西。听说做的梦也会变得美味。”
我笑了笑。老人接着说:“到了大阪以后就能品尝到日本美食了吧?儿子常常提起自己在那边大饱口福的事。太太也是日本人,想必果真体会到了地道的东西。”
“我这个人啊,是这样觉得,如果出发到一个新目的地,感觉人生无论几次都能重新开始。”他已经拿到空中小姐送过来的火鸡肉三明治,正在打开外面包的锡纸:“虽然已经行将就木,却总认为一旦到达另一个地方,尝到另一种食物,同另一种人谈起另一个话题,问候方式和语言习惯都随之更新,会让我像隔日将去郊游的小孩般喜悦不已。”
我听着老人的话,看他把三明治大口大口地吃掉。中途他被一大块鸡肉噎住,他慌忙地拿起配送的橘子汁,呼噜呼噜地喝了下去。我突然觉得此时满脸皱纹的老人比起我更像是兴致勃勃的年轻人,用全部力量换取愉悦的人生。我陷进飞机座椅里,看见自己年轻的一部分从体内脱离,变成透明的媒介物质飘在空中。四周的人呼吸时就吸进去一点。他们每吸进去一点,我就更加衰老一些。最后我变成一具空壳,用假意的年轻外貌蒙骗人心。
夜沉得重重压向整个机舱。不久前还存在的人声被厚厚的夜幕掩盖住。身旁的老人业已熟睡,均匀的呼吸声在我耳边飘忽不定地游荡。我歪过头看见老人微微偏向过道、在飞机平稳的气流中轻轻摇晃的脑袋。虽看不清脸,但想必是睡得十分安宁。我转回自己座位的方向,行李架的底座静静地守在微弱的黑暗间。老人细小的鼻息声从左侧传来,我拉了拉覆盖在自己身上的毯子,柔软的,还带着自己的体温,手感很像刚刚出炉的鸡蛋糕,总觉得握住边缘的手掌都沾满甜腻。
但就是无法入睡。怎样都无法入睡。倒不至于因为换了地方而无法入睡,还没娇气到那种地步;生平也算撵转过许多地方,木质床板也好,软和的床垫也好,就连锈迹斑斑的黄铜支架床——一翻身就会引起“咯吱咯吱”的呻吟声——和硬邦邦、凉冰冰的睡袋也是体会过。周遭安静得不像话,除了偶尔传来一两声咳嗽和起身去厕所的走动以外,这里是天然培养睡意的大作坊。梦从这里被等候着的睡神收割,接着挽成绵密的细丝线,织成睡神五色的彩衣。而也正是这安静惊扰了我的睡眠。
再没有飞机不间断起飞降落的轰鸣,也没有BP机每隔两三小时的紧急呼叫,因为疼痛而竭尽全力的怒吼呻吟也都不见,这里平静得像是世间从未有过暴力。但是暴力确实存在。我曾在每时每刻每分每秒的愤怒中整夜清醒,身穿灰色的训练衫坐在休息室里打着已经过时的电子游戏。画面上肌肉纠结的大块头连续用膝盖撞击对手的下巴,对手喷出像素一样的血块,然后游戏结束。值班的医生端着从餐厅拿来的宵夜坐在沙发上看着我玩,末了总会拍拍我的肩膀,象征性地劝我早点休息。
我望向窗外粘稠的黑色夜空。风的痕迹在墨色的背景里被消除。我正以每小时几百公里的速度前行,却意外的感受不到任何阻力。铁制的机器外壳让我产生安全的错觉,好像我的旅途无懈可击。实际上我忘记自己正身在几万米以上的高空,底下除了薄薄的铁皮,只有连一块小石头都承载不起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