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特别希望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菜应该有一个非常浪漫的名字,比如双黄××、椰蓉××、芝士××,从读音上它们要兼具中西特色,文艺又小资,以至于任何时候我在街上看到它们都可以驻足痴望,并顺势发出一声令人回味的叹息,以此增添一抹戏剧性的色彩。可惜,我吃过最好吃的那道菜,简直太过乡土,很无奈它就叫“菌汤”,俗称“蘑菇汤”,是我的某个男朋友做的。
我习惯同人谈起前男友时称其为某个男朋友,我想,这样可能不会使我显得可怜兮兮,不会被人发现,原来我翻来覆去讲述的跟男人有关的无数个故事居然都来自同一个人。
皮肉糟蹋得差不多了,剩下些为数不多的骄傲,实在不想被人戳穿。
有一年冬天,好吧,其实也就是去年(我这么说只是试图模糊时间概念),他从零上三十几摄氏度的深圳飞到零下二十几摄氏度的长春来见我,并顺便拜访我的父母。白天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家,他说咱们去买菜吧,我给你熬菌汤。我心想,他熬的就是毒药,我也愿意喝。别说去菜市场买菜,就是去菜市口断头台,我有不跟着去的道理吗?
后来,他又随随便便地说了一句:“去一次菜市场和超市呢,就知道你们这个地方大概的物价水平了。”让我觉得,这哪儿是普通男人能想到的!反过来再看看自己,我忙着思索穿得是不是得体,忙着偷看他是不是也在看我,哪里还能有什么闲心去想多余的事。
那时,天地间正被厚重的白雪覆盖,阳光适度铺落下来,大地上像撒了一层会发光的白糖,把人馋得真想趴在地上舔一口。
我整个人晕乎乎的,心里有一种不知所谓的,能把一切抛掷于尘埃中的快乐。
他牵着我往哪儿走我就跟着往哪儿走,没有远方,只觉我能生在这世间,又能在这白雪皑皑的大地上与他相遇,被他牵着手一起来买菜,我是有福的。
他是个有意思的人,好好地上着学,跑去学厨师了,学会做各种菜,又跑回学校拿学位了,吃喝玩乐泡女人拿学位都不耽误。他时而像老师、时而像朋友的形象把我迷得晕头转向,让我觉得整个人生真是在精神上发了一笔横财,能学这么多东西,还不用交学费。
跟他去买菜的时候,我觉得买菜真好,看他做饭的时候,我觉得做饭真好。我记得那时,锅里一片片蘑菇咕噜噜翻滚着,香味直逼心灵。很后悔那一次没有把一锅汤都喝掉,因为那时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以后再也喝不到了。
遇到他之前,我一直抱着“吃不到一块儿去的人必定生活不到一块儿去”的想法,遇到他之后我更加肯定。
我喜清淡,不吃咸不吃甜,不吃油不吃辣,不喜调味料,能生吃就不做熟,能水煮就不油炸,能不放调味料就不放调味料,我喜欢享受食材本身的味道。而用一种食材去调另一种食材这种奇怪的饮食习惯,是后天才逐渐养成的,我常因此对聚会吃饭感到恐惧和痛苦,之后便总结出了吃不到一块儿去的人也过不到一块儿去的歪理。
他那时并不知晓我的口味,我让他按照他的方式来做。食色性也,做戏不得,我想更本质地了解他,结果,汤出锅,一切正中我下怀。
曾看过一部电影,对那句台词无法理解:“人若是要活下去就无法拒绝味道,味道直接渗进人心,鲜明地决定人的癖好、藐视和厌恶的事情,决定欲、爱、恨。主宰味道的人就主宰了人的内心。”遇到他时,我理解了。
我平日里也自认为是个能下厨房的人,这会儿在他跟前,压根儿没了气场,我一看他用刀用锅的架势,就知道我那点儿功底只配给他打打下手,打一辈子也愿意,能看着这样帅的人做饭,看一辈子也看不够。
厨房是比卧室更适合调情的地方,那里有随手可触的人间烟火,直接逗引着人心里的七情六欲。这也是我为什么更喜欢那些会做饭的男人,他们,更知道什么叫日子,更懂什么叫生活。
那一晚,他做了粤菜、意大利菜、东北菜,满满一桌子摆上,丰富多样。我们一家人眼睛都看花了,跟客人似的,谁也不敢先动筷子。我平日里吆五喝六习惯了,那时却像没经过事儿似的,愣头愣脑。
我妈夹一口菜,抿一下嘴,不好意思似的,说真好吃。我爸只笑,那是我这么多年没在他身上看到的一种笑,你能在那一瞬间的笑容里看到一抹老男人的沧桑,里面夹杂着一点儿感叹、一点儿欣慰、一点儿释然、一点儿感激,还有一点儿泪光,它让我想起在姐妹的婚礼上看到的她爸牵着她的手递给她老公时的那种表情。
平时都是我妈爱流眼泪,看个韩剧日剧,听到谁家怎么样了,眼圈就红。但那天我爸也有些激动,不但表情丰富,话也多,一会儿说起我小时候;一会儿又说起我性子怎样倔,需要个人管管;一会儿又说起我在国外怎样苦,刚回来那会儿累得不成人样;一会儿又说我每天睡太晚,真想找个能管住我的让我好好照顾自己……我心里捏一把汗,生怕我爸一激动把我从小到大那些丢人的事一股脑儿都交代了,不敢使眼色,只好在那儿干坐着,不敢抬头。不管怎么说,我也有今天,能把这么好的男人领回家来,我打心眼里骄傲。
那时,我开始相信在这二十几年里从不相信的东西。
那时,我遇到了有限生命里从不敢奢想的爱情。
但是它来了,带着一切未知的过去和将来,突然来了。
有个人从天而降,来到我的世界,要带我走。我不想拷问他的过去,不想知道他是从哪里来以及怎么来的,我只知道我会跟他走。从我故步自封的生活里跳出来,跳到另一种生活和另一个生命里。
一切都是新的,却不陌生,我开心得像个迷失许久终于回家的孩子,不知东西南北,天高地厚。
有什么困难呢?一切都不是困难。
要什么以后呢?不要以后了。
此时,此刻,此地,此人,就是地久,就是天长,就是永远。
不管时间,不要时间了。
人真是奇怪,平日言及爱情滔滔不绝,真陷在爱情里反而说不清什么是爱了。
后来,我们因为家庭原因分开了。
再后来,我独自一人在家时,常常突然想喝蘑菇汤,总是一边撕着蘑菇,一边想着那个给我做蘑菇汤的男人,等突然反应过来时,蘑菇都给撕碎了。我尝试去回忆他的做法,但不管怎么努力,也做不出那个味道来。这让我懊恼并且灰心丧气,有时汤煮好了,我也喝不下去,只眼睁睁地看它从热变温,从温变冷。
距离第一次喝到它,过了这么久,好像还抗拒着外来的一切味道。
我开始想,是不是第一次喝的那碗汤里,蘑菇不一样。
有可能是,什么都不一样。
为了忘记很多不该记得的事——忘记不该记得的事,在我眼里一直是种本事——我不停地让自己忙碌起来,强迫自己和朋友们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偶尔给家里打电话。在那些独处或者非独处的时间里,莫名其妙觉得空虚,就拼命用各种食物来填塞,并不是饿,只想填满心里的窟窿,可始终找不到那个味道。于是,我终于不得不承认,有时生命里曾遇到的很多味道,在以后许多个毫无关联的日子里,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好像欺负人般的,提醒着你,哼,只能想念了,再也吃不到了。那种渗入心里的味道再也没有了,对于我这样一个吃货,真是一件值得伤心的事,于是我就哭了。
在许多个莫名其妙说哭就哭的时刻,有人问我怎么了,我总是回答说,突然想吃什么,吃不到了。
最大的痛苦,是在痛苦时想起快乐的日子,回味过往的幸福。
许多个若无其事的日子过去,有天朋友聚餐,饭桌上不知谁点的一盆菌汤,我尝了一口,立刻起身跑出去,到那个污秽的厕所里,偷偷摸摸地流出眼泪,鬼鬼祟祟地难过起来。
曾经在和这个世界无法和解、势不两立的时候,我总渴望有人来真正了解自己。那时我有无限多的倾诉和表达欲望,我努力告诉别人自己是多么与众不同。随后却开始与这世界同流合污、狼狈为奸,再没有从前的动力去表达和分享什么。
偶尔,当我穿梭在城市中,看夜色下的人群时,有许多事、许多话、许多情感如浪花般涌出,潮水般袭来,或许才能偷着放纵一下自己,偷着想念一些人,怀念一些过往,苦笑三两下,懒得去表达。譬如,今日心情不佳,今日十分想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