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初见生在秋季,纳兰容若的《木兰词》中写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里面就含着她的名字——初见。
她小时候曾问过娘亲她名字的由来,可是娘亲从来都不愿意说,她私下也问过云屏,可是云屏也不知道,云屏没有念过书,连字都不识一个,根本解决不了她的问题。小小年纪的初见也不敢去问爹爹,因为他总是板着一张脸,见了她没有半点笑容,她心里是害怕他的。
后来她大了一些,学了字,知道了总放在娘亲手边的那本书上写的什么,她偷偷地问先生,纳兰容若是一位什么样的人?他写的书很厉害吗?先生倒是不烦详解,细细给她讲来,先生说纳兰的词过于悲凉,不适合女孩子看,她心里不解,那为什么娘亲会看,这么悲凉难过的文字,日日置于手边,时时翻看,又是为了什么呢?
后来她没有听先生的话,还是偷偷地找来读了,她一篇一篇翻看,为纳兰词中的意味所震惊,是怎样的心和才华,才能写出这样的文字,只是当时她还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少女,读来只觉难过悲伤,却仍不懂那其中的真意。
翻看到中间一篇的时候,她心中一震,因为她在这阙词中,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木兰词?拟古决绝词柬友》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却变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这就是她名字的由来吗?可是为什么是这么悲凉的意境呢?她听府里的人说,她的名字是娘亲起的,可她又为什么会给自己起这样一个名字呢?她心里不解,去问娘亲,她却疾言令色地指着她一通责怪,口口声声说这根本不是她的名字,叫她不要胡乱瞎猜,她看着娘亲的眼神,难过而痛苦,可她为什么不承认呢?
再后来,她不再纠缠着问了,随着年纪的增长也快逐渐遗忘了这件事,可是府中总有些人在私下里乱嚼一些舌根,她终是听到了不少,大约也猜出了其中往事,这些年娘亲和父亲的关系不好,父亲宠信二房,娘亲冷居佛堂,人人都说,是因为娘亲心里有别人,她虽不解,却再不会去找娘亲质问,她似乎从自己的名字中间读懂了什么,是什么样的感情,才会让娘亲赋予她这样的名字,若不是心中寄怀了难言的苦衷,又怎么会单单取了这样两个字呢。
她开始仔细研读纳兰的词,渐渐的也就喜欢上了那些充满了悲怀情思的词句,后来她读到一首词,前半部伤景感怀,后半部却一腔热忱,如此极端,却又无比和谐,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她读前几句,只觉感叹,再读后半部,却又为之动容,日后会不会也有一个人,能够为她不辞冰雪呢?
当她遇到了易阳,当他向她表明了心意,她以为她终于找到了那个愿意不辞冰雪为卿热的人,因为沈初韶的刻意破坏,他们之间的通信不再寄来沈府,而是约定好每月初十寄到西街十八号的茶铺处,后来他每次写信,收信人的名字就变成了——夕夕。沈初见翻看到后面的信件,每一张上,都工工整整地写着:夕夕吾念,见信安。
易阳的情感总是含蓄而细腻的,他会在字里行间发现她的喜怒哀乐,然后与她分享排解,他们虽不能时时见面,却总能心意相通。
最后一封信的落款日期是今年年初,他回来的数日之前,只是那时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婚事已定……沈初见缓缓合上最后一封信,那时她已经知道易沈两家许下的婚约,后又收到他的信,含着泪打开,第一句就写着:夕夕吾念,见信安。霎时便泪如雨下。
他像往常一样,在信中描述着他的学业生活,诉说着他即将毕业,种种感怀不舍,却又幸喜迫切的复杂感情,他曾说过他在学校有一位很好的朋友,他们志趣相投,脾性相近,可谓是莫逆之交,而且他在外求学的这几年,良师益友,所受颇深,进益良多,自然是万分不舍,可是一想到他马上就可以回到南方,便能够见到她,又觉得归心似箭,片刻难耐,她垂着泪,一字一句读来,竟是字字诛心,他还在罗列着应该给她带回去哪些礼物,还在畅想回去之后带她去哪里玩,可是却丝毫不知即将发生的事情,他再也不会有机会去和她一起实现这些事情了,她心中绞痛难忍,簌簌地落泪,嗓子里像是堵了铅块,坠的生疼。
最后一封信,被泪水浸泡了的字迹早已斑驳,难以辨认,可她却记着其中的每一个字。
夕夕吾念:
见信安,不知不觉三载已过,我当年秋季离开,而今春日即归,临近毕业,心中多有陈感。三年光阴浮于眼前,竟像是过眼云烟,稍纵即逝,我于良师益友处受益颇多,即将分离,实在是万分不舍。后山的树木绿了又黄,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我时常临窗听雨,也曾伏案书写,窗台上的花瓶一直未动,偶尔也折几枝花叶来供养,但终归不能长久,上次你叫人捎来的那一包山茶花种子,我拿了一些出来,腾了一只空花盆,把它们都种到了里面,日日浇水呵护,等到春天的时候就会开花了吧,就是不知我还能不能等到那时,虽然这几日想起毕业会有些许伤感,但是一想到可以马上回去见到你了,又觉得时间过得太慢,恨不得能立即插上翅膀飞到你的身旁。
前几****和钱兄去北平的琉璃厂里闲逛,发现了一只早前从西洋传过来的木头造的啄木鸟,机关做的精巧不俗,按它的头部,还会发出“布谷布谷”的声音来,很是可爱,想起当年那个在花园小亭里啜泣的女孩,心生柔软,便买了下来,想着到时带回来送予那个女孩,不知她如今长大了,还会不会喜欢这些小玩意呢。这些日子我行礼也收拾地差不多了,拖拖拉拉数日,只因想带的东西太多,恨不得都装回来给你才好,钱兄说我这样太过幼稚,可我却喜欢这种感觉,因为这让我觉得可以离你很近。
我想了家里的蟹黄豆腐和糖醋排骨,离家再久,还是忘不了故乡的味道,你还记得西街巷尾阿婆做的桂花糖藕么,我昨日还梦到了,起来之后空回味了半天,等我回去之后,我们一起去吃如何?就是不知阿婆还认不认得我,上次我们去时,她已经年迈眼拙,辨不清人了,却还认得你,还问你常常一起来的那个男孩子怎么不来了,可我当时就在旁边,后来她认了半天才认出来,希望我这次回去,她还能够身体安康,我还想吃她亲手做的桂花糖藕。
絮说半篇,仍未道完心中所思所想,待到我回去,再与你详述罢。
易阳谨启
“轰隆隆”外面雷声传来,沈初见才惊觉直起身,窗外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她不知不觉竟然看了许久,将这些信件重新整理好装到盒子里,又将木头小鸟放在上面,她拭去脸上的泪痕,将盖子扣上。
小萤煮了热腾腾的红豆粥来,端到她面前,温声说道:“小姐看了半日了,歇一歇吧。”
沈初见将盒子放在一旁,拿了小勺开始慢慢搅动,细软糯香的红豆粥驱散了周身的寒意,她吃了大半碗,额头上出了薄薄的一层汗,终于才有了实切的感受,刚才她沉于累累回忆,难忍心中悲伤,仿佛整个人都悬空,只剩一具冰冷的空壳,可是一碗红豆粥就将她轻易地唤回来现实,她苦笑,人啊,终究是食五谷杂粮,有七情六欲,纵是如何悲愤难过,日子还是要继续,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终有一天都将过去,可是唯独这源远岁月,却只能一步一步、一天一天的来过,亲自尝遍了酸甜苦辣,看过了人生百态,一辈子才算是完整。
小萤收拾完毕,拿了绣花绷子坐到一边,一边照着样子绣一边和沈初见说着话,“小姐,今日李掌柜说马上临近年关,最近铺子里的生意都很好,怕是再过些日子会供不应求,而且各大府上也预定了不少,是不是要提前再赶制一批出来预留着?”
沈初见点点头道:“嗯,这几日让工厂加紧生产,多储备一些出来,年关将至,需求也大了,有些人一年到头也就过年的时候才扯布做一身新衣裳,不能缺货少料的,各府的预定也要尽量留出来,只是今年初韶要出阁,陪嫁的嫁妆中有一批上好的苏绣,二娘又挑了最复杂最难绣法,纯手工的做法,耗费了不少人手,好的绣娘不多,这下更是紧凑了,好在之前从上海购回的那一批机器质量还不错,运转也十分良好,叫工厂那边现在预备开始加班加点的话,普通订单应该可以付的过来,只是大户人家要是想要上好的刺绣面料,就比较紧张了,你看着些,要是实在不行,就减少预定,能推的就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