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柏雄在沈初见即将出行的时候把她叫到书房里谈话,虽说不欢而散,但仍旧交给了她一样东西,一柄德制的女式手枪,用来防身,她一直放在随身携带的箱子内侧,没想到还真的派上了用场,她从箱子里拿的那样东西,就是这柄防身用的手枪。
沈初见怔怔地靠在椅背上,并不敢发出太大的动静,她双手垂在身旁,生怕自己不小心碰到了他的伤口,叶远臻伏在她腿上,头枕在她的膝盖上,阖着双眼,梦里眉头依旧习惯性地微微皱起,之前梳的光亮的头发现在散乱着,有一些垂在高挺的鼻梁上,明明应该是一副落魄的样子,偏在他身上多出了几分江湖豪气,沈初见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个人啊,永远像都是一个谜。
在江南的时候他是传说中的年少有成的叶家大少,在北平的时候他行踪莫测,身份可疑,在昨夜的火车顶上的时候,他一手持枪一手牵着她,身后是无数的追兵,完全不是平日里那副翩翩贵公子的模样,冷静机智、果敢决绝,杀伐决断的样子就像是一个沙场的老手,浑身散发的那种天生的将领的气质,让人甘愿心生臣服。
那颗子弹袭向他的时候,沈初见心里像是被闪电划过一样,钝痛一下,他却连哼都没哼一声,他如往常的语气一般,数着一二三,抱着自己翻身跃下车顶,在那一瞬间,她像是被激发了全部勇气,管葱一般拿笔的纤细手指第一次握起了枪,在翻落的一瞬间,瞄准了那个打伤叶远臻的人,一击即中,看着他捂着胸口倒地,眼神中带着不可置疑的惊恐,她残忍的心生一股报仇的快意,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开枪,第一次抹杀一个生命,柔软如她,却丝毫不觉得愧疚,不知何时,她心里已经筑起了一道坚韧的屏障。
叶远臻将她推上车,然后自己也翻身上去,在车门关闭的一瞬骤然倒地,一头栽到了车里,他背后被子弹打穿,抱着沈初见滚下火车,承受了大部分的冲击力,又坚持着带着她跳到车上,一路冷静的仿佛不像一个人,而是一个刚劲铁打的机器一般。
沈初见眼眶发红地把他拖拽到车座上,让他脸冲下趴着,叶远臻高大修长的身子蜷缩在狭小的车厢内,看起来难受极了,他脸色惨白,眉毛皱成一团,一张薄唇紧闭着,沈初见此方才慌了神,先前的一股子勇气早已全无,手忙脚乱地去检查他背上的伤口,好不容易把外套脱下,里面白色的衬衣早已被泅成了一片暗红,沈初见看了眼泪就要掉下来,哑着嗓子问明海:“怎么办明先生,他受伤了,好像很严重。”
明海一惊,急忙回头,只见叶远臻背后一大片鲜血,靠近后心的地方被子弹直接贯穿,他伏在沈初见腿上,平日里端庄文秀的沈大小姐此时眼眶通红、垂泪欲滴,一副慌乱的样子,明海本来就凌厉的面孔此时更加严肃,平时狠辣的眼神中现在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他说:“沈小姐懂医术吗?”
沈初见胡乱摇了摇头,带着哭腔说:“不会。”
“那你现在听我说,座位下面有一个医药箱,你先找出来,接下来就按照我说的去做。”
“哦,哦,知道了。”沈初见急忙弯腰去够,摸索间果然找到了一个方形的药箱,用力拽了出来,打开一看,里面一应俱全。
“接下来该怎么办?”
“听我说,你先冷静下来,不要慌。”
沈初见用力深呼吸两口气,定了定心神,毕竟是大宅门里的女人,心理素质也要比一般人强一点,她强按下心头的慌乱,说:“好了,接下来怎么做?”
明海一边全速开着车,一边侧着头指导:“首先,找出里面的剪刀来,把少爷的后背的衣服剪开,注意不要碰到伤口。”
“哦。”她答应一声,在医药箱里面找到剪刀,看了眼叶远臻的背,心里强行镇定,给自己鼓气:沈初见,你一定可以的。
慢慢地挑起衣服的一角,握着剪刀一点一点剪开后面的衣服,男人宽阔的背部和细窄的腰身露了出来,丝毫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完美的像是一件雕塑,沈初见自然无心去欣赏,她全部精力都集中到了他的伤口上,用沾了酒精的棉花球将他身上的血迹拭去,最后只剩下伤口处一个狰狞的口子,皮肉都外翻着,子弹嵌在里面,她轻轻地用镊子去触碰伤口,几乎昏迷的叶远臻疼的一抽搐,沈初见吓得急忙拿开手,手心早已出湿了汗,手也在微微发抖。
“怎么办呀?子弹在里面。”她问。
明海几近疯狂地开着车,回答道:“别慌,少爷一定会没事的,你…你能取子弹吗?”
沈初见感觉自己嘴角都在哆嗦,“我不会,我不会取。”
“没时间了,再过一会少爷就会流血过多休克的,沈小姐,要不……你试试吧。”明海一个刚硬的汉子此时也没了主意。
“可是我不会啊,万一,万一……”
“那怎么办?”明海也彻底没了办法,他眼睛猩红,用力锤了一下方向盘,恨不得伤的是自己。
沈初见被汽车的一声刺耳的鸣笛吓了一跳,心里反而慢慢镇定下来,她双手狠狠的交握着,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救人。
“我试一试。”沈初见冷静的声音终于从后面传来。
明海咬了咬牙:“试!”
沈初见翻找出一堆工具,也不知道哪个有用哪个没用,此刻她非常恨自己的无能,她悲哀的发现,大院里的女人除了整天勾心斗角什么都不会。
“怎么办?车上没有麻醉!”明海的话让她心里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勇气冲散了大半,没有麻醉怎么取出子弹,他该有多疼。
“那该怎么办?”她终于急的哭了出来,眼泪啪嗒啪嗒落在叶远臻肌肉紧致的后背上,伏在她膝上的人突然间动了动,他反手抓住她的手腕,低沉沙哑的声音传来:“哭什么,我又没死了。”
“你怎么样?”沈初见见他醒来,急急忙忙问道。
“放心,死不了。”
“我必须给你取子弹了,可是……可是没有麻醉药……”她咬着嘴唇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了,那么残忍的话。
“怕什么,直接取。”叶远臻受了伤,说话却还是那么冷酷简洁。
“可是……”
“可是什么,女人就是麻烦,我叫你直接取就直接取,不会有事的,”他停顿了一下,又说:“相信我吗?”
在火车顶上时,他也是这样问的:相信我吗?信吗?沈初见松开死咬着的下唇,对啊,相信他!他是叶远臻啊,他一定不会有事的!
“嗯!”她傻傻的用力点了点头,虽然他趴着根本不会看到。
“那就好,动手吧。”他松开她的手腕,他说话的语气仿佛只是在做一件与他无关的事情,沈初见拿起一把薄薄的刀叶来,手却开始发抖,她汗湿的手握着刀,就像是握着一件杀人的武器。
突然,叶远臻修长有力的手指向下移了移,覆上了她湿润的掌心,他的声音平静而有力:“不要害怕,什么事都不会有的,相信我。”
“嗯。”她的手忽然就不抖了,在颠簸的汽车上,疯狂的追杀途中,她倒了满满一手酒精,来回洗了好几遍,一手执起一把细长的镊子,一手用力固定着他的身子,她温言软语的音调在叶远臻耳边响起:“阿臻,我给你讲个故事好吗?”
没等他回答,她就自顾自的讲了起来:“小时候,我总是生病,要喝很苦很苦的药,可是我非常非常怕苦,无论娘亲怎么哄我就是哭着不肯喝,最后娘实在没办法了,就抱着我唱她小时候外婆给她唱的童谣,娘的声音好听极了,她唱的歌很美,然后我就不哭了,再苦的药也能乖乖的喝下去,娘说,苦完了就给我吃蜜饯子,蜜饯子甜甜的,就像娘亲的歌声那样甜……”她一边说,一边动作轻柔地检查他的伤口。
“我唱给你听好不好?”她自问自答的开始唱了起来,软糯的吴语宛若江南温柔的水乡:嗯啊嗯啊踏水车,
水车里响有条蛇,
游来游去捉行蟆,
行蟆盘勒青草里,
青草开花结牡丹,
牡丹娘子要嫁人,
石榴阿姊做媒人,
桃花园里铺行嫁,
梅花园里结成亲。
阿爹喊我水红菱,
姆妈换我响铃铃。
长手帕,揩房门,
短手帕,揩茶盆,
门前盼来阿郎人,
嗯啊嗯啊踏水车,
水车盘里有条蛇,
游来游去捉蚢姆,
蚢姆盼勒青草里,
青草枝丫结牡丹,
牡丹娘子要嫁人,
石榴阿姊做媒人,
杏花街上铺行家,
桃花街上结成亲。
夜晚奔命的道路上,一直有婉转的歌声浅浅的飘出窗外,叶远臻安静的趴着,背后是火辣辣的疼,可是她的动作极其温柔,就像她的歌声一样温柔,子弹被取出体外的那一刻,他一直紧握着的拳头松开,与她同样汗湿的手相握。
他的汗水从鬓角滑落,滴在她垂着的裙上,一滴、两滴,泅湿了一小片,他的心里也像浸了水,江南的水,温柔多情,叶远臻的心间湿漉漉的,他闯过大风大浪,经过大江大河,却最终在一汪浅浅的碧水中柔软了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