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荏苒,自那东方反骨女王与西方迦斯霸王,分别回东西收复河山之后,已到了元夕十六年年末。神州大陆东西分界线南山之万尽山,千仞林立,重岩叠嶂,银装素裹,万里冰封。万尽山尾、擎天江旁,有一奇异山峰为双乳峰。峰生两角、满山苍翠,大自然鬼斧神工的还各给它栽了棵巨树。远远望去,好似妇女高耸双乳,男性见之心动,女性见之羞颜。
而在这双乳峰下,大雪茫茫的江河旁边,有一老叟,身穿蓑衣,头戴箬笠,沿江而坐,执竿垂钓。当头片片梨花落,扑面纷纷柳絮狂。其身早已雪絮满身,玉妆绘面,同那万里江山,寒雪宇宙融为一体。
那老叟却丝毫不为外物所扰,皱痕满布的脸上竟是出奇的安详温润,泰然自若。三天三夜垂钓江边,大有泰山压顶不改色,风袭浪涌不动身之势!
终于,那被鹅毛裹了又裹的鱼竿在手心里颤了颤,老叟微眯双眼,不紧不慢抽回鱼竿,摘下那条白生生的,小的可握掌心的鱼儿,咧嘴一笑:“凤翱翔于千仞兮,必有梧栖;余垂钓于寒江兮,必有鱼往。哈哈哈……”笑声清越,舒人心脾,久久回荡于瑞雪霏霏中,未想已过花甲之老叟笑声也能如此醉人,使人闻之竟可万千烦扰顿消,心头愁绪尽释。
隆冬甚寒,彤云密布。山如玉簇,林似银妆。
“汝心之固,固不可彻。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为愚也。”
一声极不和谐之声骤然响彻大地,势若奔雷。寻声视之,但见飘雪万里中有子一人,葛巾布袍,皂衣乌履,年届不惑,青髯飘飘,恍若天外来客,映雪而立!
老叟见来人,依旧面色未改,缓缓脱下蓑衣,放下箬笠,竟是一身墨裳苍首,雪髯如瀑。手托小鱼敞开笑脸悠然信步:“吾秉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春夏之际观花种竹,焚香煮茶;秋冬之时访僧寻道,独钓寒江。此间之乐岂是尔等俗子所能解也。即便三天三夜于寒江钓一小鱼又如何,如何?怎就不可为了?”
那葛巾皂袍者一听此言,竟是双目圆瞪,气血翻腾。几步走来一把夺过悠然而笑的老叟手中小鱼直接捏成一团血肉扔进冰封万里的碧血江,怒道:“汝乃康朝苗裔,圣主玄孙。今伏睹朝廷陵替,纲纪崩摧;奸雄并起,四方扰攘;社稷丘墟,苍生涂炭。不伸大义于天下,反置社稷于不顾。私顾一身,笑傲风月;虚抱经纶济世之才,空老于山石林泉之下?待百年之后,安可有面目见我康朝历代宗祖皇帝也?”
此人一番高谈阔论砸来,真真言若刀锋,语似利刃,字字如冰,句句带针。如此一来,老叟本该老脸一红,羞愧难当,然后听其言,解其心,庙堂江湖随君去也!哪知此老头他偏偏不是个寻常老头,看他身处冰天雪地竟能泰然言笑,飘飘然有神仙之概,何似在人间?故非常人者自行非常之事也!
但见老叟被夺其鱼,扔其肉,看着那三天三夜钓上来的白生生的大江小鱼就这么被大卸八块,血肉模糊了,除了摇摇头叹了声无奈,却是自始至终神态淡然,全无怒意。看着葛巾皂袍者随时想变成个老牛过来顶他一顶,一脸笑呵呵仿佛事不关己靠边儿看戏的。待葛巾皂袍者把个怒火发了个差不多了这才收敛笑容道:“怀鈡啊!究竟是吾心之固,还是汝心之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吾还是君?康朝自高祖皇帝开创基业,昭琉女帝中兴以来迄今已六百年有余。乱世早出,天数已变,神器更易,天下分久必合矣!此乃自然之理也。且当世东出反骨,西出霸王,双方盖世英豪已然扫清六合,并安宇内,何劳吾一介白首老叟耶?”
这葛巾皂袍者,便是被救走的郦怀鈡。他被老叟救到这碧血江,待伤好之后便日日备好无数说辞来劝说他为康室基业出山,却无一不如今日般被屡屡说退。
郦怀鈡当真是痛心疾首,欲哭无泪。想他虽非康朝皇裔,也不姓仲。可他郦氏家族乃世代相传保家卫国之忠臣,先祖世代效忠康朝,岂他独哉?可自从十几年前崴王登基为帝,康朝子孙死的死,走的走,庸的庸,小人当权,佞臣当道,有志之士或死或贬,或走或逃,整个朝野一片乌烟瘴气。同僚皆对此社稷失望乃至绝望,唯有他、唯有他,在所有斥为愚忠时他依旧在坚持。
这眼前老叟虽然状貌俨然一渔夫尔,可谁能想到他年轻时竟是十八诗词冠京都、二十文章惊宇内的康朝皇子惊彩绝艳第一人仲天骧?
如此才华横溢偏偏出生皇室,又是庶出皇子,自是遭人所忌,屡遭陷害。被贬流放之后,许是心灰意冷,看透世事,五十年来再未踏进京都一步。而他自小与他关系较近,故此知他行踪。自见朝纲渐败,四海猖乱,他为社稷五请出山,俱为所拒。而今他身陷京都为那反骨儿所害之时,却偏偏被他所救……他是才华惊世的天降大才,只要他出山,只要他出山……即便是十之一二之能,亦能重整乾坤啊!可是,他非但不尽己皇裔之责,反乐其被取而代之……
郦怀鈡想至此,更是怒不可遏,斥道:“眼见康朝将殁,海宇颠覆,盗贼蜂起,奸雄鹰扬,社稷有累卵之危,生灵有倒悬之急。不思效昭琉女帝挽狂澜之即到,扶大厦之将倾,以图名垂竹帛,功标青史。反乐其诸侯狼子野心,取而代之,真真玷辱祖宗,空生于天地之间尔!”
“既然你根本不把康室江山放在眼里,为什么要阻止我以身殉国?我郦家世代忠良,焉有国破家亡之际还苟活于世?”
“你可知那西方霸王和东方反骨,都已经各自收复东西方,只需鬼岸一战,改朝换代不过眼前。为什么你不肯出山?为什么——”
老叟却是不想听其说下去了,执了竹竿,提了竹篓,以朽木之身竟可于三尺雪地里健步如飞,足见其老当益壮,精干不减当年……身后传来声声清朗之音,飘于四野!
“古来将相今何在,荒冢一堆草没了。独善其身尽日安,何须千古名不朽……”
人去声长,背影渐消,可其超然物外之风采依稀在目,倒真是一神仙人物了!
可此等风采看在郦怀鈡眼中却是全然变了味道,只道他是空蕴高才,却胸无大志。多次劝说无果之后,不惑之身却已是皱痕遍布,戚戚然有疲老之态。心灰意冷之下终于放弃,连连叹息,摇首顿足,心下已决定了再不作此“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之事了。长叹一声舒尽心中浊气:“唉,三百年前昭琉女帝以女儿之身亦能中兴康朝,创业三百载,而今、而今……康朝果真已到末路乎?”
最后一句,仰天目空,似问天,似问己。环目周遭,顿感茫然,空寂黯然之意背脊横生,顷刻便已面布苍凉惨然。
“哈哈哈哈……”
当郦怀鈡无比绝望地望着那毫不留情离去的身影背影时,却听得耳边一声娇笑传来。还未看清,却见一名身姿体态风流的女子,袅袅娜娜,分花拂柳而来。
且观她——
两弯眉画远山青,一对凤目秋水润。纤腰袅娜,紫萝裙掩映香足;素体沁芳,轻纱袖云笼玉笋。绾青丝,插凤簪,敷轻粉,描黛墨,抹酡颊,点朱唇,如花之貌,为谁而妍?
“郦丞相何至于此?瞧这万尽山尾、擎天江旁,双乳峰下,虽是风雪冬日,却别有一番意趣。你不懂得于此赏风雪、邀明月,却只会在这里难为别人难为自个儿。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老鬼那脾气,何必日复一日的这般固执下去?”
见得女子如此言语,郦怀鈡这才消散了初初见到她的尴尬表情,面上重新浮现丝丝苦涩与无奈。
这女子郦怀鈡自然识得,正是他痛心疾首说服半天都没说服的仲天襄的伴侣——宓凊潇!只是每每看见这恍若神仙妃子的宓凊潇,和仲天襄那七十花甲的老叟配到一块儿,就觉得十分违和。所以每当宓凊潇出现的时候,实诚的郦怀鈡郦大丞相都免不得要尴尬一下才恢复正常。
女子却扭动着身子,望着那双乳峰,旁若无人的说道:“看,这就是一千五百年前赢战帝携爱姬夏薰隐居的双乳峰。这峰最初也是个无名峰,是那赢战帝偏说眼前双峰似乳,乳似双峰,于是干脆唤了夏薰**为‘双峰乳’,双峰则为‘双乳峰’。呵呵呵……”说到这儿,生性不羁的女子似乎这才感觉到旁边还有个男人,遂转了话头道:“此乃民间传闻,茶余饭后之荤话,不足信也,不足信也。不管如何说从此这座山,这座林总算是成了有了名儿的孩子。此林初始不过一座区区的野林,据说是沾了一千五百年前赢战帝与爱姬夏薰两位旷世奇恋的名人的光,才取了”双宿双栖“中的”双栖“之意,用以纪念他们所谓的牛气哄哄的爱情……”
“那你呢?你又何必日复一日的这般固执下去?”
郦怀鈡似叹、似讥、似怜的一句,却让丽艳无双、风采摄人的宓凊潇,从盯着那双乳峰和赏着旁边已经白雪皑皑的双栖林的赞美羡慕,陡然变得呆滞。
有些心疼地看着这似乎一直活在自己幻想中的女子,每每看到她,除了正常谈话外,说得最多的都是眼前双乳峰的传说……郦怀鈡看着她的瞳仁,里面倒映出了如出一辙的固执的自己。她和他,其实都沉浸在自己的执念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霍地!在与郦怀鈡对望中的宓凊潇像只兔子般惊了惊,她猛地双手抚上自己的双颊,一点一寸的小心的抚摸着每一寸肌肤,仿佛这些年来,将年龄视作无物、活得风情万种的传说,都不似真……
五十年前,仲天襄是名满天下第一才子,宓凊潇则是艳惊天下的西方第一美人。才子与佳人相遇,理应上演话本小说里才子佳人的佳话。然,这位特立独行的第一美人在见到仲天襄的第一刻起,便一见钟情,还大胆示爱。而仲天襄却偏偏犹如无目般,铁石心肠的对这绝艳之色毫不动心。所以,最后只能是勇敢追爱的宓凊潇追着他满天下跑。苦恋多载,终是在仲天襄遭贬谪之后,宓凊潇的不离不弃才真正感动了仲天襄。这才于这万尽山旁双乳峰下,取无边葱葱茂林为世所称羡的双栖林,从此缔结如赢战帝与夏薰的绝世良缘,成一世称羡的佳话。
然这整整五十年来,仲天襄从一根白头发白成了满头白发,可宓凊潇却偏偏数十年如一日,青春不老,因此之前行走江湖时也被称为“不老仙”。最后,二人万水千山走遍,凭其本事能力被江湖上尊称为“天尊”宓凊潇和“北老”仲天襄,也于这万尽山长居五十年,从而成就“苍颜白发人如故”佳话。
只是,传说,终究是传说。真实情况,也唯有当事人知道罢了。
郦怀鈡不知道,只是凭着直觉,总感觉那总是追寻着仲天襄的那一双美眸,含着耐人寻味的孤独与悠远绵长的枯寂。
“唉!都不过痴人罢了。世道无情,独独负痴人……”
可他郦怀鈡是何人?康朝未兴,他又岂能言老?转身拂袖,坚毅之色重现面上:“汝当顽石而弃之,吾却要当璧玉而守之。即便,即便是到最后一刻……”
空濛雪絮,朔风凛冽,一身葛巾皂袍誓守康鹿的郦怀鈡,消失于寒江雪刃中!
然却让身后那猎猎风雪中,乌发披肩、绯衣如云的如仙玉人,倏忽间挑高了长眉,惊怔了一双美目,眸中无边凄风苦雨,竟与这荒凉之雪融为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