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梦里烟尘
“两碗香菇鸡丝面!”
老板娘收了账本,探着身子一声吆喝,调儿熟练,声音彻亮。
后间里许是厨子的什么人,立马应了几道音,模糊的方言透过帘子传到厅前,夹杂着股俗透了的烟火气。
只是这尘世三千万,大俗亦是大雅。
两厢来往,如同山歌对唱,爽利,明快。
俗是俗,可她俗的平凡安定,俗的温暖默契。
俗得白安心潮翻涌,却梦也梦不见,求也求不得。
因为这个时间,他所怀念的母亲,大概已经忘了他的存在。
即使这是他当初许下的愿,即使他并不后悔,可这样清醒的意识到残酷事实,仍旧让他悲哀又沮丧。
终究,是回不去了。
老板娘沏了一壶滚茶来,笑吟吟的替两人一人斟上一杯:“先喝杯热茶,驱驱寒气也好。”
白安一下子就走神,这样的氛围,由不得他不走神。
以至于对着这样的热络,也只能漫漫的应上一声,再分不出别的精神。
倒是韩止要周全的多,认认真真地道了谢。
老板娘并不生气,更多看了几眼。
发觉他神色恍惚,又瞧见他还湿着半数山河的衣服,怕他是受了凉寒,于是自发的将柜台边的电暖炉端过来,放在他足边,嘱咐道:“烤一烤衣服吧。”
白安的神色更恍惚了。
他年纪小,灯下的五官生的深邃精美,带着明显的北欧混血味道,十二分的出色。
好看又少见的孩子,木就格外让人稀罕。
而这样好看的孩子,薄唇轻抿着,微微下压的眉宇郁郁寡欢。
年纪越大的女人越心软,特别是面对孩子的时候。
极其符合这个定律的老板娘,心早软成了一滩水,别说生气,当真是怎么体贴怎么来。
这般行事作风,温和细致,心软絮叨,落在白安眼里,越发像他那隔着一个世界的母亲了。
他端起茶来,没有喝,只将茶杯拿在冰凉的手中细细的摩擦,微烫的温度湛进指间掌心,捂得人心都贴慰起来。
他的神情,却更加落寞了一点。
茶壶茶杯倒都是旧物,虽然不过青蓝釉色疏疏的描上几笔的写意花姿,但有几分机器仿不出来的灵动,碗中洁净雪白,洗刷得并无半点茶垢,看着很是干净清爽。
韩止瞥了一眼,轻轻咦了声,拿起面前的,端详半响,忽然问道:“这是淄博瓷?”
“您这眼力……真好。”老板娘的表情有点儿惊奇,
韩止摇摇头,脸上仍旧是挑不出刺儿的笑,扶了扶桌边的伞,语气添了些感怀的意味:“淄博出好瓷啊……”
“可不是。”老板娘眯了眼,说话间不觉便增了丝亲近:“就这几套茶壶杯子,还是我家老爹从淄博老家带过来的,用了好多年了。”
韩止点了点头:“说起来,我祖辈老家也是那儿的,我爷爷他老人家最爱淄博瓷,老人家辗转了一辈子,在的时候,总跟我叨念着叶落归根,还带我回过几趟老家,最后……也才算是如了愿。”
刚说完,他便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话,不动声色的打量了白安一眼,有些欲言又止的担忧。
论伤心,小少爷可比他苦得多……
白安没想这些事,所处的境地却也差的不远,眼里却总归有些怅然。
韩止机敏的转移话题,不着痕迹的东拉西扯,同老板娘聊起则来,半饷,又再自然不过的从大衣里摸出装了满满一砸现金的钱包,顺口问了价格,便要先结了钱。
人的年岁一旦积累,便代表亲历的时间足够悠长,就像树的年轮,能使它粗壮沧桑,斑驳轧蟒,便是老板娘这样温和的女人,在这样的年纪,也有能察言观色的细致和精明。
多少了解了韩止的意图,又想到自己儿子,莫名的感同身受,也十分不愿看着小孩儿年纪轻轻便有无穷无尽的怅然的模样,自然而然地从善如流,先前顺着他的话说,这会儿报价也报得十分爽利。
“两碗面,给个二十五吧。”
韩止却愣了一下:“只是面?那茶水呢?”
这个价格,即使不谈他们的身价,不谈平日去的场所,只对比这消费水平极高的魔都,也真是便宜的太过了。
老板娘哭笑不得,看过他们的衣着气质,也猜得到这两人不是什么普通人家出来的,却完全搞不懂这问题问出的由头:“自家泡的茶,值个什么钱?”
韩管家轻轻抽出一分钱,有些迟疑地递过去:“那你这样做生意,岂不亏大了。”
这话说的……白安都忍不住要笑了。
这位从头到尾都不出一点差错的大管家,即便十分清楚物价水平,也是没亲身经历过“平民生活”的朱门人,体会不到小民小贩的生存商道。
饱汉不知饿汉饥,都是太过年轻的错。
“这点小生意……亏的了什么,”老板娘失笑,眉目温柔:“平常多亏左邻右舍照应,再说了,几毛钱的事情,就是真算起来,请客人一壶茶,我还是请的起的。”
她一面笑着,见白安身旧有气无力的模样,却是忍不住关怀:“小哥儿不开心,莫不是跟家里人闹了别扭?”
白安摇了摇头,没有说话的欲望。
见他神色郁郁,不由心疼,便拿出十分耐心,温声细语的哄劝:“世上事不如意十之八九,什么都得想开一些才好,小哥儿和我儿子当初一般大的年纪,看着条件要好的多,还生的这么俊,听姨两句画,开心些……”
“看开了,以后的日子,总归不会更难。”
白安静静的听着,压着的眉峰散了一些,向她微微笑了笑,又望着窗外迷茫的大雨出了一会神,忽然问:“您的儿子……也在魔都工作吗?”
就这么一句普普通通的,不经意的探询,老板娘却像卡了壳儿一般,半响都没了声息。
她正逐渐苍老的面容上,忽然的略过一种叫做难过的情绪,很快便消逝了,像岁月磋磨下逐渐完美好的疤痕,色泽已经开始变得浅淡,却仍旧足够刻骨。
老板娘掩饰般的拿了抹布来,随手将柜台擦拭了一遍又一遍:“十年前就没了…就在旁边那家医院里……那时候,他就像你这么大。”
“你比他啊,要幸运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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