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打枪的人是张仁勇。
两天前’他陪着几个绅士在城坝子边沿的乡村中,找乡、保长组织抗日活动时,一个四十来岁的大汉子找到他们,双膝跪下,未曾开言已是一个泪人泣不成声。这大汉名叫邵生满,是在栗柴坝渡口被松田杀害的二百七十四个难民中,唯一侥幸活出来的一个人。当时,他坐在最江边,也和所有难民一样,看到即将死亡时,本能地爬起来逃跑,子弹射到紧挨着他的那人身上,那人身子一偏倒向他,两人一齐掉进江里。他的水性好,任随江水冲去。漂流了几百公尺后,游到岸边,他抓住一棵树根,卷缩着身子喘息了一阵。眼睁睁看着日军随后掀下江的尸体都流走了,除了江水声再没有别的响动,才慢慢攀附着江岸树根爬上来。远远看见敌人已杀向高处的村寨去了,他才钻进森林,抄小路翻越高黎贡山回来。他已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只顾向家乡急奔,经历了两个夜晚一个白天,才回到家。听说绅士们在组织抗战,就找着问着来报告。
张仁勇和绅士们听了,都含着眼泪,对着天上的太阳发誓:一定要为死难的人报仇。
那已是归化寺战斗后的第七天了,因为路上已断绝了行人,他们还不知道战斗信息。但日军的行动下北乡沿路的人是看得清楚的。15日敌军八十多人出城北上,17日下晚只见三四十个日军狼狈赶回县城。18日一早又见一个敌军官骑着大马带着百多人北上,大家料定是打了一仗,日军吃了亏,赶回搬兵去报仇的。听邵生满说了江边那个军官的疯狂表演,肯定就是那个率兵报仇的军官。
张仁勇判断,敌军追到江边已见不到护路营,无事可干,肯定会从原路退回来的。他详细问了路途情况,向阳桥是日军必经之道,又挨近下北乡,何不去那附近潜伏着等那敌军官来了教训他一下呢?他这一说,立即有个青年愿意带他去看地形。两个人赶了两小时的路,就到了向阳桥南岸山头,山中还藏着个村子,村民又向他提供了更详细的情况。他在那里等到第二天,果然等到松田了。他在高处密林中,清楚地看到了敌军枪杀胥有锦老汉的情况,恰好及时为他先报了仇。只可惜没有打死松田。
且说,松田带着伤痛进城,立即找来金木一雄研究,是否还有护路营的伏兵?金木认定是老百姓干的,只要手中有枪的人,比如打猎的吧,也会干的。问题在于日军来的太少,已经快半月了,没有增兵,对老百姓的威慑力没有一天比一天加重,必然会使老百姓胆大妄为的。这是他金木一雄一直感到揪心的事,他比松田想得更多。
松田受伤归来,金木不敢大意,即刻向上级报告,并连夜写出详细的书面意见,派他的得力助手带上去找上级,再次要求增兵。
金木的得力助手,就是前次派去迎接松田的那个间谍,此人原是北平人,一个专爱欺压善良的无赖,名叫王忠平,日本间谍机关给他赐名松尾金平。他原来就有点武功,经日本间谍机关精心培训后,不仅脑髓全灌满了日本军国主义思想,还掌握了流利的日本话,武功也有进步,据说能飞檐走壁,打枪百发百中。他只受金木一人指挥。
这次他要完成金木给的使命,得赶到芒市才能完成了。
原来金木一雄在腾冲城心急如焚地等待援军的头一个星期内,十五军团司令饭田祥二郎曾为强攻惠通桥东岸,作了第二次挣扎,他亲自赶回缅甸向南方军争得了援军。河边正三上将满足了他的要求,增派三十三军团同他一起赶向惠通桥,要强渡怒江。当数以万计的日军在松山腊猛一带的公路上拼命往前疾进时,天空中数不清的飞机来迎击他们了。
美国志愿援华飞虎队,在陈纳德将军率领下,十架、二十架、五十架……的飞机,轮翻向日军俯冲下来。瞬间,一天弹雨,纷纷落下,松山前后的公路变成了一条火龙。
一枚炸弹爆炸的气浪,将饭田中将连人带马掀出公路五丈开外的水沟里,他的军帽被掀飞了,一头花白头发糊了一层污泥,战马的肚皮炸开碗口大一个洞,肠子流出来,横躺在沟中,四脚乱蹬。
一时人仰马翻,鬼哭狼嚎。
几个副官将饭田扶起来,他被震聋了,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只无力地向空指一指,这时天上只有一只“哇哇”叫着匆匆飞过的乌鸦。
公路上到处是日军尸体和缺胳膊少腿的伤员。
不死的才集合好,陈纳德又飞来一顿炸。
“撤!”饭田中将轻轻地、痛苦地说了一个字,几滴涕泪掉下地来,渗进污泥中。
5月4日、5日,日机轰炸保山时,天空是日本的飞机,多次来回轰炸,毫无阻拦。还不到两个星期,却出现了相反的情况。日本飞机哪里去了?莫非死绝了!饭田祥二郎又一次明白日本的力量太有限了。
饭田祥二郎带着他的强攻意图到新加坡住医院去了。缅甸南方军也只好暂时放弃越过怒江天险的企图。派五十六师团驻芒市,设了八个守备区,腾冲是其中之一。腾冲作为松山阵地的侧防支撑点,得增派一点兵了。
金木的情报又一次及时送到,他和松尾金平都受到了格外的赞扬。
五十六师团派黑风部队司令金冈宗四郎率领一四六联队和一四八联队各抽出的一部分人进驻腾冲。金冈宗四郎大佐为驻腾日军最高长官,他是以快速杀神著称的。黑风部队是经过专门的山地作战训练的。根据金木一雄的报告,腾冲发现了抵抗部队,五十六师团要金冈宗四郎迅速剿灭,并守住腾冲。因而给了他大量的军事物资,随他一起运抵腾冲。金冈叫松尾金平带领运输队先行,他殿后。
运输队从龙陵岔进腾冲后,进入了崎岖山路,全用骡马驮运,行军速度大大放慢了。大和武士的情绪已不像在公路上长驱直入时那样高了。途中要不断地将马驮抬上抬下,要休息放稍,让骡马饮水、吃料,还要常常用肩顶着驮子帮助骡马上坎。
士兵们喋起二话来了:“当兵莫当辎重兵,尽给骡马当奴隶。”幸好有松尾金平一路找些话说,给运输兵不断地解闷。
松尾金平,即王忠平是日本化了的中国败类。他似乎对日本的情况什么都懂,就是遗憾自己没有到过日本。所以他总对日本人的生活细节有一种神秘感,总是打破砂锅问到底。日本兵乐意以主人口吻介绍,一路说得很热乎。谈了日本又谈中国,王忠平又不断地向日本兵介绍腾冲的情况,特别是讲当官的闻风而逃,当兵的害怕打仗的种种笑料,他的夸张、渲染,常引起日军一阵阵的快活大笑。
到了香柏嘴,又要爬险坡了,他突然想到用腾冲的“富士山”给日军提神。他说:“武士们快走,到了前面有架官坡,可以看到你们熟悉的富士山。”
“富士山,中国也有富士山?”日军惊奇地问。
“不,是像日本富士山一样的山。”
“真有那样的山?”
“真的。腾冲人叫它打鹰山,是一支年轻的火山。它的形状完全像日本东京的富士山。金木参谋长曾多次久久看着它不忍离去。他说日本的富士山裹半截银雪,像戴孝;中国的打鹰山披一身经过千百度高温冶炼的火山石,像铠甲。但是,细细看起来,它比日本的富士山更有意思。金木参谋长,还答应将来要带我去东京登富士山呢。”
正当王忠平遐想着日本的富士山,日本兵急盼着要看中国的富士山时,突然,不知是从天空还是从地下传来一声雷吼:“打——!”
“哗——!”
“嗖嗖嗖——”
弹如雨下,箭似飞蝗。顿时日军倒下一大片。
也许大和武士超群的本领就在于卧倒得快!枪声一响,在最初的几秒钟,他们还东顾西盼,当真的有子弹向他们射来时,不死不伤的人看见身边有人倒下,龇牙咧嘴,血肉模糊的还似猪哼牛叫,才感到:这里不是帝国本土,而是中国一个极普通的山凹子。中国不仅有人被日本帝国皇军的威猛吓得亡魂丧胆,闻风而逃,也还有敢于擒龙捉虎的英雄敢于向日本鬼子开枪!如此看来,这里的“富士山第二”并不是乐土,而是埋葬大日本皇军的坟墓。所以,不死的日军就迅速卧倒,出枪回击。
当日军听到中国人的射击声,最先是一阵“哗——”的齐鸣,接连而来的不是“哒哒哒……”之类的机枪或自动枪的紧凑快速的旋律,而是“嘣”、“嗒”的单节奏的音响,心里便踏实了许多,无非是些独响毛瑟、漏底五子、铜炮枪和弩箭。“游击队的干活!”
——他们准确地判断。于是就呼吼着爬起来,跳过他们同类的 尸体,向喷着硝烟的半坡上的土坎冲来。
在距日寇狂冲而来的队形八十多公尺处,突然冒出来三十 五个身穿黑蓝大布疙瘩对襟衣,头戴汗渍浸透的羊毡帽、毛头套,脚穿草鞋,面目黑黄的中国农民,将手中的火药枪、古老的独响毛瑟、汉阳造、大长刀和斧子直对日寇,神勇威猛地大步向日军冲来。
“活的活的!打枪的不要!”日军上尉松下想到这一群活生生的中国人立即就可以全部作活的抓过来,活生生地剥皮挖心了,就嚎叫着下令。
日军提着枪,而不是端着枪,像围鸭子一样地向这一群老百姓包抄过来。
“哗……”四面机枪组成了大合唱。
——中国军,预备二师五团三营的战士们开火了!日军不死的就往后退。
“杀!”三十五个中国农民向日军直冲过来,挥刀抡斧就砍!毕竟,日本帝国武士的脑壳和胳膊,比松木疙瘩和麻栎树嫩得多。
战斗在惨烈地进行。
这三十五个农民,是猛连镇长杨绍贵率领的。
杨绍贵是腾冲县二十多个乡、镇长中较年轻的一个。猛连镇是在腾龙路上的一个小镇。远征军败退的散兵从镇中经过后,人心就不安了。杨绍贵也很着急,几次跑到县政府询问要怎样抵抗日军,都问不出个道道。最后一次去问,连县长也没影了。他感到十分气愤,急忙回镇,叫大家各自躲避。他把家属送进深山安顿好后,到大路边找了个好地点等待观察敌人虚实。松田带领那二百九十二个日军到猛连时,他观察得一清二楚。他得出了可以伏击日军的结论。
日军过后,又是一路寂静。当天就有好几个人跑回来看日军住过一夜的家。这些人都和杨绍贵一样躲在路边看过日本兵的。大家见面就把各人见到的情况作新闻交谈。
“日军穿的胶鞋,鞋尖分两岔,恰像牛脚。大概他们自认是畜牲,难怪叫人害怕了。”
“怕他个屎。日本人也不过如此。看他们走路窝迷瞌睡的样子,有一个踢着石头,还打了个大踉跄。”
“他们每人身上挎着好几样东西,叮叮当当,鼓鼓囊囊的,打起仗来还能跑路?”
“每人背着一顶头盔,那真能抵挡子弹?要能弄到一个来砸了看,到底有多硬?”
简直是一场有趣的笑谈。大家共同的感觉是日军也是肉长的,并非铁脑壳,看他们走路也会累的,坐下就横七竖八躺倒养神。他们也怕死,身上头上都插着青枝绿叶的伪装。日本人的个头,倒不像传说的倭寇是矮人国,但也并非牛高马大。身体有胖的也有瘦的。
杨绍贵心想:大家的胆子都不小,要是组织训练一下,准可以打仗。于是他带着启发性地搭话了:“日本人的枪倒是很整齐的,大家可敢打一仗,夺它一些枪枝来用?”
真像火星落在火药上,“轰”地燃起来了,纷纷提出了打埋伏消灭日军的种种设想来,越说越有劲。杨绍贵趁机下决心干一仗。他向大家保证:“打,各人夺到的枪归各人,我开给证明。”
说干就干,当晚就组织了三四十人,凑了十多杆铜炮枪和几枝老套筒。还把一个商人前几天向过路散兵买的两枝步枪和几十发子弹也借了来,发给大家,不够的就用大刀、斧子、弓弩,每人手里一样武器,第二天,就由他指挥训练起来了。虽不懂军事知识,但大家凑在一起商量,也还是弄出了一套杀敌的土办法来。他们准备了两个星期,机会来了。有个从龙陵跑回来的人说:日军在龙陵把一汽车武器弹药、军用物资卸下来,改装成马驮,有一队兵押解着往腾冲开来了。
这时,恰逢预二师五团三营来到,杨绍贵把情况向营长一通报,正中营长下怀,看过伏击阵地后作战斗部署:决定把杨镇长带领的庄稼汉摆在第一线,以作骄兵之计,而农民们还认为把他们摆在第一线是无上的光荣,因此人人摩拳擦掌、斗劲十足。
进入阵地后个把小时,日军的运输大队果然嘻嘻哈哈地走进“口袋”来了。
在杨绍贵大吼一声“打”的同时,三营的火力和农民的枪一齐响,只几秒钟就把敌人撂倒了一大溜。
日军一倒下,毫无战斗经验的农民站起来跳过土砍就想跑去捡武器,这一下不死的日军就爬起来迎着他们冲,杨绍贵喊一声:“拼!”大家就迎着日寇抡斧挥刀地卷过来。
原先,中央军见日寇冲上来,胆小的就想溜,但一见这些农民却天不怕地不怕地迎着日寇冲过去,骤然间热血沸腾,胆子大了许多,都是男儿汉,为什么人家会那么勇!
“一连掩护,二、三连冲下去!”营长喊。
“杀——!”二三百名士兵从山顶上压下来,
想活捉这一队农民剥皮玩、抽筋耍的日寇松下上尉,一见突然来了许多中国兵,“呀——嘎”一叫,立定八字脚,瞪眼横刀、气势汹汹,那样子确实有几分吓人。
横握住大斧子的杨老万早望见松下的指挥刀寒光闪闪的真可爱,就想着把它夺过来砍竹子、破篾子、斩藤子会有大用场。就一手握住拳头,一手提着斧子,猛虎跳涧似的直冲过去。
“呀——!”松下一挥刀,想从杨老万的右肩胛骨一刀直劈到左大胯,但杨老万身子一闪,顺手一扬,一把沙子飞出去,直钻进松下的眼中,急得松下闭住眼挥刀乱舞。杨老万瞅准空子拦腰一斧劈去,把松下打倒在五尺外,他蹿上去再从松下的太阳穴一斧子砍下去,嘣一声,脑浆迸出,松下脚一蹬,死了。杨老万一弯腰去捡指挥刀,不提防一名日军从他背后一刺刀戳来,直透前胸,杨老万就牺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