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建辉:“事实上,让她感到苦恼的还不止这些。她的母亲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不停地上门去告诫那些孩子和孩子的家长,弄得尽人皆知,让她背上了很大的心理负担。与此同时,她的奶奶林娘和大伯母因为讨厌和憎恨她母亲的缘故,乘机在人们面前散布西弟小漾和她母亲一样可恶的谣言,在她母亲不在的场合经常当着众人的面驱赶她,露出一副可恶的嘴脸,说:‘走过去一点儿,不要让我看到你。和你那母亲一样让人讨厌。’而她的婶娘则会‘好心’地劝诫:‘西弟小漾,不要和你那母亲一个样,你看,现在还有哪个女孩子和你好?等到你长大了,有谁会娶你?就是嫁出去了,也没人去送亲。’”
吉丫:“是啊!她是多么希望有什么办法能解释得清!可她能说什么呢,难道她能说:‘这一切并不是我的过错!’那又是为什么?
“她被这存心不良、有意瞎编、恐吓她的言论吓住了,没事的时候,总是呆呆地想,她是不是真的名声臭到了极点,嫁不出去了,就是嫁出去了也没人送亲,那她岂不是灰溜溜地跑到男方家去,从此以后让男方家的人也看不起?那她该怎么办呢?后来她好不容易想出了一个办法:长大了以后出去,绝不嫁人,到遥远的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去,再也不回来。”
欧阳建辉:“有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句话,竟然促使一个小孩长期走投无路到将来只剩下远走他乡、终身不嫁为代价。
“她的母亲沈惠娘并不关心她是一个人,她只要别人不欺负她、不给自己惹麻烦就行。西弟小漾每天放学后一个人出去做事,找猪菜。她的猪菜比秋月她们两个人找得还多。因为她不会停下来说话和玩耍,劳动的时候能忘了一切。她回来得也晚,常常天很黑了,还一个人走在从莲花溪回家的路上。
“那个时候,过路的人时常会看到这样一幅情景:浓重的夜色里,一个半大女孩,手上挽着一根绳索,站在放下的背篼旁边,不知道是背不动了,还是出了什么问题,比如说绳索断了。没有人会关心地过去问一下为什么,因为山合村的人有一种冷漠,不是自己的至亲,他们不会伸出援助之手。
“进入十二月份,她不用再去找猪菜了。她每天中午把牛赶到观音山的山上,下午放学再去把它赶回来。观音山是一座很大的山,它和千顷山、莲花山等好几座山连在一起,海拔比其他山都高。山上有两个比较大的草坪,左边有一座小山峰,犹如观音手中的净瓶,右边的山峰很大,犹如披着头巾、屈膝而坐的观音的上半身。天气好且家里不用牛的时候,男孩们可以把牛关在上面一个星期,不理不问。但她家却不敢这样做,原因是她家的那头牛实在是一头不同凡响的牛。它虽然是一头只有两三岁的小青年牛,但它的身材体型已经和一头成年的公牛没有什么两样。从审美的角度来看,它是一头很健美的牛:棕黑色的皮毛发光,身材高挑体格匀称健壮,好像永远都充满了力量,不怕一切艰难,不畏惧一切挑战,而且好像天生就有不平凡的思想和不平凡的胆量……但它是一头牛啊,是牛怎么可能这样呢。它应该老老实实地吃草,不和人作对,不想着法地逃跑。它可把西弟小漾他们害苦了,在它不想静下来吃草、桀骜起来想要逃跑的时候,他们谁都拿它没办法。因为他们谁都追赶不上它。当它不顾一切在不是树林的地方奔跑起来的时候,那速度不亚于一匹奔腾的烈马,有沟跳沟,有壕越壕。沈惠娘在恨起它来的时候,总说如果有一把大砍刀,她非把它往死里砍,把它的四条腿砍断。只是那时根本追不上它。
“和西弟小漾一样要把牛赶到观音山上的有很多男孩,这里面就有我的三弟还有很多南屋的男孩。他们差不多在整个读书期间都把牛送到观音山上。但是像她这样,既要读书又要送牛的女孩只有她一个。因为女孩子,要么不读书,要么读书不送牛。送牛都被看作是男孩子的事。西弟小漾有时想:‘我倘或有一个哥哥或弟弟也好啊,这样我就不用像男孩一样跟在他们的后面跑。’因为男孩们总是风风火火地把牛赶到她的前面,以显示他们男孩的威风。然后他们上去了,就在三角形的岩石缝里的泉水边,一边喝水,一边彼此之间泼水打闹,借此等她。因为他们把牛赶到上面的草坪以后,还要在狭窄的隘口处砌上石块,以防牛跑下来。而抬石块砌隘口的事,西弟小漾还很难办到。虽然西弟小漾抬不了石块,她还是等他们把隘口砌上先下去后,她才走。她没有理所当然地认为砌石块是他们的事。
“但是这样几天过后,有一天,在她和她的牛进去之前,他们已经把隘口砌上了——我的三弟虽然很想帮她,但是当着很多男孩的面,还是不敢。西弟小漾明白,他们这是在告诉她,他们不会每天都等她,她必须学会自己砌隘口。西弟小漾把他们砌好的石块推翻,让牛进去,然后自己重新砌。她虽然没有他们砌得那么高那么好,而且花了很长时间,但当她再把一些蒺藜挂在上面时,她确信牛不会再跳得出去。这时,她听到躲在岩石后面的男孩们喊了一声:‘撤!’回过头去看时,他们已咚咚地跑下山去。下山是另一条更为陡峭的路,但却近得多。西弟小漾刚要从这条路的路口摸索着下去,男孩们早已飞跑到了山下很远。
“下午放学,西弟小漾吃了点冷饭,因为她实在太饿,但是她却一点都不敢耽搁。她跟在男孩们的后面上山,速度远比前两天要快得多。但是等她爬上山时,却见男孩们在隘口旁边观察地形,一边观察一边议论,说有牛跑下去了,但不多,只有一头,根据新的蹄印分析。她的心猛地一沉,跟着男孩们往草坪上去。外面的草坪没有。穿过石林往里面的草坪,男孩们的牛都在,但没有她家牛的影。男孩们开始坐下来悠闲地削生红薯吃。西弟小漾的心紧张得怦怦直跳。她差不多已可猜出是她家的牛跑了下去。但她还是逼迫自己冷静,万一他们是有意那样说的呢?或者即使不是,他们的分析也不一定正确。她希望她的牛就在某一个角落,这样就可以证实他们所说的有错,她以后也就可以不听他们的了。但令她失望的是,她找遍了观音山的角角落落,也没看见她家那头牛的影。等她出来到外面的草坪时,男孩们已经要赶着牛下山了。他们没有说话,似乎是有一些愧疚,并夹杂着一些同情。但这些西弟小漾都不需要了。她的眼睛有些湿润。
“回到家时,钟像岩问她牛怎么没有回来。西弟小漾把实情告诉了他。钟像岩叮嘱西弟小漾说:‘先不要告诉你母亲。我去找找看。’然后叮嘱西弟小漾煮饭,自己去了。但沈惠娘刚喂猪回来,就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她不留一点情面地大骂:‘你是什么时候才去的,怎么牛就不见了呢?’她把一切都归咎于是西弟小漾放学回来还吃了饭,耽误了时间,‘难道你迟一点,把牛赶回来再吃,就会饿死吗?’因为牛很久才找回来,找回来后,沈惠娘又和钟像岩大吵一架。西弟小漾只愿自己死了都行。”
吉丫:“因为这个教训,西弟小漾再把牛送到山上时,一定要看他们把隘口砌得高高的。如果她觉得他们砌得还不够高,她就自己再加一些石块上去,并在上面围了很多的刺。
“‘这下,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飞不出去了。’她自言自语地说。
“下午放学时下起了雨,天似乎很快就要黑下来。男孩们披着油纸,以最快的速度爬上了山。西弟小漾却拿着一把黑布伞。她爬到观音山上的第一件事就是看隘口有牛跑出去的痕迹没有。还好,没有。看着那么多的牛都已等到了草坪的外面,她满以为她家的那头牛也一定在里面,就像前几天那样。然而让她再度紧张起来的是,这里面居然没她家的那头牛,其他家的牛倒是一头不少。
“‘既然它没有下山,那它一定在里面。’她对自己说。
“她毅然决然地往里面的草坪走去,听着男孩们赶牛下山的声音。现在整座山上就剩下她一个人了,她期望着牛能早点出来,好让她在他们的后面赶紧下山。不过草坪上似乎没有牛了,确实没有。她该怎么办呢?她无助地站在草坪上四处观望,好像听到了哪儿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屏息静听,搜索到声音的来源:原来是对面细竹林里一团黑影在活动的声音。她虽然看不清那到底是什么,但她知道,那一定是她家的牛——观音山很久以前就没有那么大的野生动物了,难道会是一头黑熊吗?但是从这里过不去,牛也不是从这里过去的,因为中间隔着很宽的一片死峡谷,少有植物,净是大块的或破碎的岩石。她倒回外面的草坪,往草坪的西北方向走去。这里两边都是山石,草地也平,像是一条走廊,引着她往里面走。但越往里走,矗立的岩石越多,上了台阶似的两层草坪,就犹如跨过了地府的门槛,满眼森森的怪石,面目狰狞。
“她从来没有那么紧张和害怕过,心咚咚地跳着,仿佛要脱离她的胸膛。前面有一块岩石,虽不是很令人害怕,但总叫人疑心那后面躲着什么,只等着她靠近,就跳出来扑在她的面前。有时刚转过一块岩石,又一大块怪石突兀地挡在她的面前,犹如一个庞然怪物,简直要把她吓晕过去……这就是有名的‘野猪洞’,很久以前野猪出没的地方。她不敢往里面黑黝黝的深处看,侧头往右边的竹林看去。这时她已能听到细竹林里牛的声音,不再那么害怕了。她站在一块岩石上冲着下面的黑影吼了几句,说:‘嗨,上来,还不回家!’牛便很听话地穿过竹林走上来,然后在她所站的岩石下,奋力一跃,跳了上来。有时她真恭维她家的这头牛,这么高的岩石,它居然能够跳得下去又跳得上来。在所有的牛当中,大概只有它发现了这块宝地,在吃草吃不饱的冬季,找到这样一片竹林。
“出来时,她的情绪稳定多了,因为能听到牛蹄嘚嘚的声音,有牛陪伴在她的身边。但下山时她又紧张起来,因为天黑下雨路滑,她要很慢很慢地摸索着走,而牛却走得很快,它停不下来。她只好伞也不打了,也不顾天黑路滑了,拼了命地往前蹭。她可不想下山后又不知道它跑向了哪里。等到下了山,她和牛都很平稳地走在草地上时,她才发现身上的衣服和头发都湿透,里面是汗,外面是雨,而且满身是泥。
“接连很多天来都下着雨。但这天不仅是雨,而且格外地冷,仿佛全西伯利亚的冷风都来到了这里,要把这里给冷缩下去。西弟小漾中午放学时心想:这样的天气,母亲该不会还要她把牛赶往山上吧!因为进入深冬,村野便进入休眠时期,大人们已没什么事可做,其他的小孩都不用再把牛赶往山上了,只他们的大人随便什么时候把牛放出去转一圈,回到家里来喂。再说,山上已没什么可吃。但回去时,沈惠娘却什么也没说,只坐在炭盆上烤火,眯着双眼打瞌睡,那情景就像夏天大太阳树荫里的一只母鸡,头不停地坠下去坠下去然后又抬起来又往下坠。西弟小漾知道,母亲是带妹妹带乏了,补瞌睡来着。所以什么也没说,还是出来把牛从牛栏里放出来,打着一把黑布伞,赶往山上。
“刚出来时,雨还不是特别大,她照例赶着牛走在秋水塘往南的塘岸上,走过石板桥和田埂,再绕着经过狮子山。待还需要经过一段黄土路和一条小水沟就可以到达对面观音山脚下的草地时,雨却越下越大起来,还夹杂着一股强劲的风。本来,路就不好走,她要费好大的劲才能把脚连同鞋一起从黄泥土里拔出来,迈出去第二步,还要预防打滑。这会儿因为这倾泻而来的风雨添加在伞上的阻力,她更是感到寸步难行。面前有一个被雨水冲陷的泥水滩,里面是像面包一样松软的泥土,牛蹚过去的时候没膝深。看看两边的距离,想想脚上黄土的粘力,和迎面而来风雨的阻力,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跳得过去。
“她终于还是跳过去了,庆幸差点儿没有掉下去,扑到泥水里。但当她抬头看时,牛却已经走远了。她是不能让它超过她所能追赶上的范围的,否则,它将不会按她所走的路线前行,它会跑到别的地方,跑到周家湾去,那样她的母亲就又得花钱去赎,还要求人。
“她心里一急,便想摆脱困境,不惜一切赶超上去。不料脚下一滑,风把她的伞使劲往后一翻,她便重重地坐到了地上。
“本来很多时候她都是不哭的,哪怕天都很黑了,她还背着一个沉重的背篼走在从莲花溪回家的路上,背带断了被接上再断;或捆柴的藤条不停地断,她到什么时候还没有捆上……但现在,她却再忍不住哭了。因为她再也不能赶上她的牛了,它在大雨中就像没有头似的疾走,以此躲避浇在它身上的大雨。可是它却往周家湾那个方向去了,那个她所不需要它去的方向去了。她的生命中从来没有感到自己这样声嘶力竭、苦苦哀求:‘不要、不要、不要……’
“但不管她哭的声音是多么凄绝、响亮,它还是去了。风声、雨声和风雨洗刷过树林的喧嚣声把她的呼声淹没。她举目四望,看不见一个人影……
“这件事对她的影响和打击是那么大,以至于她后来再遇到什么她所承受不了的事情的时候,脑海里就会出现那天的情景。比如她父母吵架的时候、她三妹死的时候、她父亲离家出走的时候。她说:‘我永远记得我坐下去的那一刹那,风和雨把我的伞掀扯翻的一瞬间,我的哭,和倾盆大雨中空无一人的山林。’而且很多年过去了,她仍‘总是能听到那一声呼喊,它穿越多少年多少年时间的长墙,伴随着满天疾锐的风雨,震荡在我的胸膛’。她是那么想‘走过去把她扶起来,对她说:孩子,起来吧,跟我回家’,可是她又怎么能够‘伸出手臂,伸到十几年的光阴之前’?而且她又怎么能够幻化成另外一个人,因为那跌倒在雨水中的女孩就是她自己!也于是‘对于那个我,对后来我遇到的很多穷苦人家的女孩,我充满了深深的爱和敬佩,也总是会感动得泪流满面,唏嘘而泣。我不知道一个孩子究竟能够承受多少,我多想从那一双眼睛探究出去,看看它们的后面,到底掩藏着多少连她们的父母也未知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