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丫:“西弟小漾也不介意,反正潜意识里已经认为自己不行,不如快乐时仍然快乐,高兴时仍然高兴。她的快乐和高兴就是每当下雨和天黑的时候。因为这个时候,她的头再也不昏了,也不痛了。
“说起来很奇怪,不管刚才这一刻是多么头昏和头痛,只要一听到要下雨的隆隆的雷声和下雨的哗哗的雨声,她整个人就会为之一振,感到是那么爽朗刺激。因此,在她被艳阳高照折磨得昏昏欲睡痛苦不堪的时候,她就渴盼下雨,越大越好。当她听到和看到硕大的雨点敲击着屋顶门窗树木枝条的时候,她感觉自己被拯救了,心胸和头脑里的痛苦再也不存在,一切昏厥噩梦都随着从屋檐上花树间哗哗的流水流走。然后雨停了,她就跑到操场上的小石子路上去欢呼跳跃,抑制不住地奔跑,以很快的速度跑到远处高的土坡上,回首遥望。
“即使不下雨,等到下午四五点钟,课外活动的时候,她也会从浑噩的梦魇中清醒——这几乎就是一个定律,每到这个时候,她就会清醒。她感觉自己浑身轻松,思维也特别灵活,整个人都像是在哼唱着一支快乐的歌——和刚才还在课堂上头脑迷糊、昏昏欲睡的她判若两人。于是她便加紧地看书——看一整天老师上过自己没有听过的新课,做作业。这个时候她的思维总是特别灵活,老师上过的新课她就没有看不懂,做起作业来也得心应手——这对她而言简直就是一种快乐的享受。
“但她也并不总是在她的思维空前活跃的时候把自己交给学习。下晚自习后,有人还躲在厕所里或什么地方的路灯下偷偷地看书,可是她绝不。她像一阵风一样飞往楼下,到校园的花间草地上,像夜精灵一样到处跑。啊,这个时候,她感觉生活是多美好啊,那么清凉的夜色,那么清凉静谧的生灵,可是又焕发着勃勃生机,就像她的熠熠生辉的双眼和心灵。她不想浪费在她快乐时的每一寸光阴,所以总也不想回寝室睡觉去。因为她知道只要一睡着,就是无尽纠缠她的噩梦,第二天早上都会在噩梦纠缠中不能清醒;即使被强迫起床上早读自习,也一整天都是在昏厥噩梦的笼罩里。她一天里能像这样快乐清醒的时候并不多,所以她要抓紧。
“有一天下晚自习后,她在操场边上的铁门旁停住了。因为她看到下面在夜色笼罩之下的操场是那么美,就像一片浩大无比的湖泊,又像一个仙女们在里面舞蹈的天池,里面弥漫着轻烟,厚厚的一层,在轻微地渗透、荡漾。她小心翼翼地走下去,生怕自己动作过大,会把它们惊醒。她在里面待了一会儿,看着它们从自己的腰间漫过,觉得与它们熟悉了,就用手捞着它们。这样过了一会儿,她向远处一望,忽然异常兴奋地奔跑跳跃和轻舞起来。没有声音,但是她可以听到似水一样哗哗的响声和自己心中的哈哈的呀呀的笑声、叫声。嬉笑声在整个操场上回荡,在无尽的天空中回响。天啊,她是多么想随着这声音而去啊,或者是就躺在这梦幻的湖泊中不醒。
“她让自己忘却地快乐,一分一秒地争取属于自己快乐的时间。可是一个来自遥远的声音却并不总是容她逃避。终于有一天,它就像是一个最后通缉她的死神出现在她的清楚得不能再清楚的意识里。
“那天,她和以往一样在快乐地做着习题,因为是在课外活动时候,她的头脑正清醒,思维正活跃。可是突然地就像是有一道闪电,在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划入她的脑空:‘我接下来该怎么办?’
“问出这句话的原因,是因为她早已知道,虽然她还能靠自学维持班上甚至学校中等以上的成绩,可是她已经殚精竭虑、灯尽油枯了,她不能像别人那样拼命地学习,她已经没有了身体这个本钱。而她的身体是说不清楚什么时候垮就什么时候垮的,或莫如说,她的身体已经垮了。接下来,她的成绩只会越来越差,身体也会越来越虚,即使她能够坚持不倒到高考的那天,她也会昏倒在考场上——就像她在中考时一样,且比中考时更严重。既然这样,那她为什么还要读呢?莫如让她按照自己的意愿好好地生活几年,是随风而去还是出家为尼,全凭掌握她命运的无常老人,她会半点不争,半点不怨。
“她想起了荷兰后印象派画家梵·高,他一生挚爱,穷困潦倒地画画,却只卖出过一幅画,而他开枪自杀的悬念和动机更是可以震断她的整根心弦。她再又想起了三毛,这个不止一次用笔劝慰他人,也劝慰自己好好活着、珍惜生命的人,她最终不也还是没有迈过人生的那道坎。‘而我的路又在哪儿?我以小学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初中,又以班上第一名的成绩考入省重点。父母本以为我会出人头地,炫耀家门。可我却停泊在了这里。想想贾宝玉中元及第客舟大拜别他的父亲而去的情景,我便也想着我是不是对我的父母已经尽了最大努力的回应?这就是说,是我应该往我自己的路去的时候了。可是只要想想那条路,我就不由得哭,我明明知道那是一条并不好走的路,我未必能够走得下去,我为什么还一定要走、要去呢?’
“她用双手蒙住脸,睁大眼睛望着天:‘如果在那浩瀚的天宇有一双天眼,请给我指引!’她从来也没有这么虔诚地求过,而与此同时,泪水却迷蒙了她的双眼,不停地顺着她的手指间汩汩而行。
“西弟小漾两天都没有去上课,也两天都没有去吃饭。头一天早上她让人向班长请病假时,班长只是‘嗯’了一声,并没有在意。倒是有一个叫刘子涵的也是从农村来的男孩向请假的女孩问了问她的情形,说他昨天下午课外活动时好像看到她哭了,哭得特别伤心,是不是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请假的人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到第二天的上午第三节课,刘子涵见西弟小漾还没有来上课的意思,忽然有些激动了,对班长说:‘你们就不能问问她到底生了什么病!我们班上的女孩子也是,就没有一个人关心!’——因为他也是班委会的成员,平时说话比较有威信。这么一发火,大家才想到对她确实不够关心。
“‘不是不够关心,而是直接没有关心!’班长说,然后就开始问了,女孩们也开始说了,说她早一段时间床板上、地上被发现有一个潮湿的人形的阴影的事,以及大家对她的议论说她恐怕活不了多长时间的传言。女孩们有些害怕起来,说:‘看来这事得找班主任。’
“班长望了一眼刘子涵,果断地对大家说:‘今天下午课外活动时间,所有的班干部和我一起去找班主任!’他也很气愤,班主任竟然很少管班里的事情。
“西弟小漾在半醒半睡的状态下曾经起来过几次。当她醒过来看着空荡荡的寝室,或者人来人往,尽顾忙着自己去吃饭、收放东西,竟没有一个人真心实意地过来问候她和关心她,不禁流下了心酸的泪水,更怀念她和周祖儿的友情。由此她给自己定论,她适合和周祖儿陆耀东他们那样的人成为知己,却永远走不进那些生活优越的人的生活里。她把学校里这种人人都只为自己学习,考不上学校就谁也看不起你的高傲和势利称为‘名校的冷漠’。
“她不知道自己是发起了高烧还是怎么了,只觉得身上很烫,喉咙干渴,一身疲软。她想喝水,不止一次地梦着周祖儿给她端水了,可就是喝不着,或者怎么喝都还是口渴。她不顾一切地挣扎醒来,扶着床杆门窗到外面走廊的水龙头边猛喝一气,回到床上,很快又睡了过去。
“接着,她又梦到了你,在她迷迷糊糊地喊着‘建辉哥哥,建辉哥哥’的时候,感觉你把她背到了背上,她还是小时候的样子,一边走在回家的路上,你一边和她说话:‘小漾,你不要睡,你睡着了我不好背。’可是她听着听着就不能答应你了,因为她太累太累,不停地要睡过去,睡过去。等她稍微有点清醒过来的时候她就说:‘建辉哥哥,我不想长大,我要你一直这样背着我,我在你的背上睡,我不想长大……’她也梦到你把她丢在了路边,她一个人睡在荒郊野外,想要回家,可就是太累太累醒不过来。然后她就梦到了陆耀东坐在她的身边,看着她,等着她醒,对她说:‘你要是累了就回来。’好像他永远都会在一个地方等她……”
欧阳建辉:“我能明白她的对我不能确定的感情。”
吉丫:“所以她就把自己的心愿落在了陆耀东那个憨厚无知的小伙那里。人至少得要有一点希冀,漂泊的心总要有一个自认为可以归宿的地点。这似乎是人内心渴求的本能。”
欧阳建辉:“在她进入濂溪一中就读的整整一年,我对她的情况不是很了解。这一方面是因为我的四弟不和她在同一个学校,无从得知她的消息;另一方面也是我越来越忙,为创建公司的事,无暇问及其他。我只记得我在寒假回去时她还是很好的,当时心里面还有过这样的想法:这辈子可能和她再也无缘了,因为我们根本就是两个不同的人。我没想到她在学校里会是这样。”
吉丫:“班主任听了刘子涵他们的汇报后,自己也有些紧张起来。他虽然早就知道她心里有病或是身体有病,可却没把它当一回事。他总以为,若她确实有病,她父母应该知情,既然连她的父母都不知,或不管,那就说明没什么可担忧的大问题。他唯一痛恨的就是她的学习,想如果她要是能和别人一样用心地学习,她不会是这点成绩。
“可现在成绩已经不是很重要了,他忽然异常害怕由于自己的疏忽,她会死在学校,死在学校的宿舍,无人问津。那时他将该怎么解释啊。他和几位班干部去了女生宿舍,把她从睡梦中喊醒,看她虽然是病的,但还能清醒地说话,这才放心。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赶紧把她送出学校。他对学校领导说出了自己的看法。这样沈惠娘第二天就把她接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