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流苏安静地趴在午夜的背上，没有声息。眼睛里两行泪却又流了出来，融化在午夜的衣服上，没有痕迹。
小时候，午夜也是这样背着自己，背了好几年。如今看着自己圆滚滚的身体，流苏想，午夜再也背不动自己了吧。
“我想我可以。”午夜竟再次蹲下身来。
午夜将一条有十字架吊坠的项链戴在流苏的脖子上，“亲爱的小妹妹，什么都不要想。我带你去旅行，先好好玩一玩。”
灵陀寺，一座很大的教堂。正殿供桌上放着一本巨大的圣经，来往出入的都是耶稣虔诚的信徒。北面墙上竖着鲜红的十字架，神的使者在十字架下忘我地祷告，为来往的信徒赦罪祈福。
门廊的一角，年迈的老者在给信徒们讲解圣经。来到后殿，西侧的门里传来淡雅的乐声，应该是圣歌吧。
地上有稻草编的圆状的席子，粗糙，类似蒲团的东西。
“每次来都会有收获，很久没听到这种歌了。”午夜喜欢这个地方。
流苏安静地倚在午夜的怀里，又开始流泪。第一次听到这种歌。音乐很淡很唯美。曲调非常特殊，似乎是在呜咽哭泣的情况下唱的，词句有震撼人心的力量，让人不由在感叹人世的无常后产生淡然所有的平静。
“好听吧？我们学习一种态度。”午夜现出一副陶醉的神情来。
少女的情怀啊，流苏的心被午夜装满了。明知那是不可能的，却控制不住自己。老师在上面讲什么，完全听不进去。曾想用自己的努力来赶上他的脚步，想将来可以跟随他。可现在，不可能了。流苏考不上大学，她这么笨，身材又那么不堪。
午夜对自己的情，是手足。
流苏流泪看着午夜的脸。帅气，干净。更让她渴望和依恋的是唇角的那抹笑容。那笑容似乎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他的脸。流苏迷恋那笑容的温度，迷恋那青春的气质和阳光的味道。
世界上最爱笑的人。
春天般的男子。温暖，自由，青春，明亮。
“怎么又哭了？流苏，你这样我很难受。请你对我说，有什么话是不能讲的呢。”午夜轻轻拭去流苏眼角的泪。
讲出来？要她怎么开口呢？流苏不敢再抬头看午夜，泪珠紧锣密鼓地不停落下来。一下子哭花了脸。
流苏在心里许愿。让时间停住吧。上帝啊，她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来换取一天的时间。让午夜这样抱着自己，让自己在他怀里哭泣。
“苏苏，我们去北门吧，去求一个十字架来。”
流苏不动，仰起脸来看午夜。那脸庞依旧是春天里向日葵的模样，洋溢着暖人的笑容。让人看到明朗，感到心中喜悦。
“也许……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没有人喜欢我……从来没有，以后也不会有。”流苏的语气有些哀伤。
“很好。你要把心里的话讲出来。”
“所有的人都讨厌我。连父母都不要我，还有谁会在意？我什么都没有，还长得那么难看。我想要受人欢迎。”
“我是喜欢你的。”午夜握住流苏的手。
“你没有。若不是兄妹的情谊，你根本不会看我一眼。”
“说什么。哪里难看了？这样忧郁的，总是湿润的眼睛，很漂亮嘛。什么才是美丽呢？做真实的自己吧。苏苏，你如此虚荣。”
“为什么你总可以笑？你有过不愉快吗？你对自己的命运满意吗？”
“知足的话，当然就满意。”年华大好，未来充满希望，午夜想不出流苏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烦恼。
异乡的旅店，布置很温馨。
相对无言，安安静静地吃完晚餐。
“什么？”流苏接过午夜递过来的一张卡。低头去看。
“我为你准备了一笔钱呢。想让你出国用的。现在看，似乎用不上了。不知为什么，我可以感觉得出来，你不愿意去。不是吗？还有，你照顾不好自己，我不放心你去。这钱，留给你做嫁妆好了。”
可怜那百分之一的希望……不可能了。连嫁妆的事都替她想好了。流苏一直以来的期盼。梦寐以求的心愿，午夜从来不曾想过。
牵了流苏的手去吹晚风，步履悠然，两只手晃来晃去。午夜在夜色中浅笑，“我一直在自作主张，你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呢？我们去草原看一看吧，绿色的野火般茂盛疯狂的生命，一定会有感动的。”
旅程继续。
在一片扫得非常干净的空地上，中年的农民夫妻正在晒麦子，将堆在一起的麦粒慢慢摊均匀。午夜却跑上前去，拿过那种叫做“木锨”的农具，非要尝试一下。流苏站在旁边，看午夜笨拙的姿态，眉毛弯起笑容的弧度。流苏仔细看那笑容的形状。中年的夫妻站在旁边，面容和善。流苏忽然感到害怕，他离自己那么近，可又有着无法跨越的距离。他总是可以笑，似乎是生活在世界之外，开放着快乐的花朵。像天空中惊艳飞翔的大雁，翩若惊鸿，自由轻扬……
两个月的旅行结束。一迈进院门，流苏就感觉到了异样。不一样的气息。直觉告诉流苏，她的午夜，有女人了。
红衣绝艳，一道亮丽的风景，妖魅一般惑人。何样的男子会不痴狂？流苏心中一酸，相比之下，自己竟像是一团黯淡的黑蘑菇。
流苏的心在流泪。他们这样亲密了吗？他由着薇儿打他，也可以随意吻他……是，他们早已同居了啊。即使是愤怒的表情和打人的姿态也那么漂亮迷人。午夜爱她吗？
两个人如此热闹，像演武打剧一样。连夜里都不安静。笑声，尖叫声，摔门声。午夜对自己总是一贯地小心，语调温柔，像在哄一个孩子。而对薇儿，总会斗嘴，故意气她。
午夜会娶薇儿的吧？流苏不相信午夜是个占了便宜不负责任的人。
隔壁又开始上演夜曲了。流苏躺在床上，双手拼命捂住心脏的地方，怕自己会突然死去。却没有流泪，似乎已经没有泪可以流了。闭上眼睛，一夜又一夜地失去睡眠。眼睛红肿，吃不下东西。却依旧没有瘦下来。
隔壁没有声音了，睡了吧？他们，睡在一起。
温馨洁净的房间，没有什么多余物品。两只毛绒玩具规规矩矩地坐在床头，一左一右。窗帘上开着素雅的水仙花。流苏正望着那花朵发呆，单手托腮，目光游离。
“苏苏，想什么呢？我在跟你说话。”午夜晚饭未吃几口，见流苏回房，也跟了进来。似乎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只好辅导功课。
“没有啊，我在听。”流苏拉回游移的思绪，开始认真地听。
午夜把习题解答的步骤一一列出，详细的讲了一遍又一遍。
依旧不明白。流苏又开始低低地哭泣。
“我是不是很笨？”
“没有。多学几遍就会了。”午夜的耐心倒是很大。
流苏其实已经很努力了。
“妞，出来吃饭！”外面传来薇儿的叫声。二人都没有理会。
不多会薇儿端了食物进来，“饭还是要吃的。别浪费时间，反正学不会，不如享受一下生活。”
一句话戳到流苏的痛处。泪水又流了出来。无能无力。她很苦恼，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变成这样，这么爱哭，这么脆弱。别人无心的一句话，一个眼神都会让自己落寞上好半天。如果别人对她笑，她会觉得那是不怀好意，是在嘲笑自己。如果不对她笑，她又会觉得自己是不受欢迎的。这样敏感多疑。明明很笨，却自尊心很强，受不了别人一丝一毫的批评与嘲笑。流苏觉得好累。厌倦自己，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午夜买回大量的新衣服给流苏，看着精致华丽的包装袋，流苏又是一阵心酸。这衣服自己怎么能穿？园滚滚的身材，还打扮得花枝招展？多么做作，可笑。
“到底怎样能让你快乐一点？”午夜笑意渐敛，语调依旧温柔。
“我想住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像小时候那样。”
午夜另买了公寓，和流苏一起搬进去。坚持每天晚上陪流苏跑步，吃水果和少量素食。自己辅导功课。
流苏憎恨命运，曾想过轻生。但为了午夜那句“我喜欢坚强的女孩子。”为了这句话，她坚持，她支撑。用尽全力去改变命运。每天只睡六小时，晚上跑步，减肥。清晨读书，用力学习。她真的努力了，觉得自己再不能做到更好。可为什么同样付出了心血和汗水，却换不回来同样好的成果？她是十八岁的流苏，上帝的弃儿。一个泪水做成的人。
“别浪费时间了，我学不会。”
“没关系。你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钢琴，书法，摄影……一切都来得及。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午夜一直陪伴。
粗粗短短的手指与华美的钢琴键盘很不协调，室内传出顿重刺耳的音调。
晴朗午后，去郊外写生，在画板上作铅笔素描。
好几天的时间，流苏画板上午夜年轻的脸庞依旧凌乱，不成形。
午夜抓住流苏的手，一笔一划地教她。跃然纸上的却是薇儿绝艳的容颜。
命运如此不公。有人一生都是幸运。而有人从出生起生命就被涂上了黑暗的底色。她做错了什么，上帝为什么这样对她？
“还可以做什么？一无是处。你告诉我，我还可以做些什么？”流苏似有些失控。
午夜从背后抱住流苏，“我从来没有要求你必须要成绩优秀。我只是希望你能快乐。好与坏又有什么区别。你没有被抛弃。即使你什么都不会，我也喜欢你。”
“你会一直陪着我吗？”流苏轻声问。
“当然，你是我的流苏。”
午夜许久都没有回家。流苏拒绝看心理医生。只想一直安静地呆在午夜身边。她害怕生活，害怕独自面对，害怕与人相处。她是那样地卑微懦弱，不敢去想象没有午夜的日子。只有在午夜身边，她才能感觉到安全。
午夜又塞给流苏一张卡，“这是一笔钱，你留着吧。”
“天。”流苏觉得天一下子就塌了，所有人都讨厌她。连午夜也厌倦了吗？要用一笔钱将她打发了吗？午夜要离开自己了吗？
流苏抬头看午夜唇角没有完全消失的笑痕，忽然呜咽出声。
“你不要我了吗？”
“怎么会？我想我没有给过你压力。你要明白，学习是为了保障以后的生活。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每天快乐。我保你一生无忧。只是希望这些钱能给你一点安全的感觉。”说着，午夜向门外走去。
是这样吗？流苏看午夜渐渐远去的背影。最怕他的背影了啊。多少次，去学校看望自己。离去时，看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怕他一去不回，怕这是最后一次见面。
流苏忽然快步跑上前去抱住午夜，“你不要走。”
“你不要误会……”午夜急急解释，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或者做了不该做的事而让脆弱的流苏受到伤害。
“好多天了，我该回家看一看，明天会早早过来陪你。”
流苏用力地想止住泪水，午夜不喜欢她哭。可是她止不住。泪水还是像雨帘一样，一滴紧挨着一滴的落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