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的《中国哲学史》的最后一部分,向来不曾特别提出作为单独的讲题。现在把他提出重讲,固然是因为时间的关系,但这个题目本身却也有单独存在的理由。因为清代的思想确然和宋代或明代的思想大不相同,确然有他的特异的性质。
我们试取清代初年的大师的著作——关于思想的著作顾炎武的《日知录》,黄宗羲的《明夷待访录》,王夫之的《俟解》《噩梦》。
这些书便和前一辈的《榕壇问业》(黄道周)《证人社会语》(刘宗周)显然不同,好像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一般。原来在那几十年之间,时代已变换了,讨论的问题也不同了,思想的路径和结果也就不同了。
至于稍晚一点的作品,颜元、李塨的书,戴震、焦循的书。更是宋明时代所没有。那是更容易见的,不用细说了。
我们现在要讲的是清代思想史,而不是清代哲学史,这就是说,我们注重那代表时代的思想家,而不注重那继承宋明传统的理学家。我们宁可取那做小说的吴敬梓与李汝珍,而不必取那讲理学的汤斌、张伯行。
我们看清代的思想史,可以看出四个大趋势:
1.实用主义。
2.反玄学的运动。
3.考证的精神。
4.历史的研究。
我们可以借清学的开山祖师顾炎武(1613~1681)的一生来说明这四种趋势。顾氏所以能成为一代开山大师,也正是因为他最能代表清代思想的种种特点。
一、实用主义
顾氏说:
孔门弟子不过四科,自宋以下之为学者则有五科,曰语录科。刘石乱华,本于清谈之流祸,人人知之。孰知今日之清谈有甚于前代者?昔之清谈谈老庄,今之清谈谈孔孟。未得其精而已遗其粗;未究其本而先辞其末。
不尚六艺之文,不考百王之典,不综当代之务;举夫子论学论政之大端,一切不问,而曰一贯,曰无言;以明心见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实学。股肱惰而万事荒,爪牙亡而四国乱;神州荡覆,宗社丘墟。……(《日知录》七)
他在别处又说:
今之君子……聚宾客门人之学者数十百人,譬诸草木,区以别矣,而一皆与之言心言性。
舍“多学而识”,以求“一贯”之方,置四海之困穷不言,而终日讲危微精一之说,——是必其道之高于夫子而其门弟子之贤于子贡,祧东鲁而直接二帝之心传者也,——我弗敢知也。(《与友人论学书》)
在建设的方面,他很简单地说:
愚所谓圣人之道者,如之何?曰博学于文,曰行己有耻。自一身以至于天下国家,皆学之事也。自子臣弟友以至出入往来辞受取与之间,皆有耻之事也。……
士而不先为耻,则为无本之人;非好古而多闻,则为空虚之学。以无本之人,而讲空虚之学,吾见其日从事于圣人而去之弥远也。(同上)
这里他提出两个目标:一是行己有耻,一是博学于文。前者是要人把学问用到行为上去,后者是学问要切实用,不要“空虚”之学。
这两者都是实用主义的意义。他所谓“文”,略同我们所谓“文化”,他自己曾解释“博学于文”说:
自身而至于家国天下,制之为度数,发之为音容,莫非文也。……《传》曰,“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谥法,经纬天地曰文。(《日知录》七)
这种实用主义的精神,顾氏一生即是一个榜样。他的人格,便是“行己有耻”的具体表现。他的著作,“感四国之多虞,耻经生之寡术”。(《利病书·序》)多注重民生国计,故有《天下郡国利病书》《肇域志》等书;而《日知录》中最精彩的部分多在制度名物的历史的研究。
顾氏以下,颜元、李塨一派最代表实用主义的趋势。颜李之学后虽稍衰,但嘉道以后的今文学派,自庄存与以至康有为,也都偏重实用的方面。
二、反玄学的运动
玄学有两个方向:
一是先天象数之学;
二是心性之学,故反玄学的运动也有两个方面。
1.攻击先天图书之学:顾氏说:
孔子论《易》见于《论语》者,二章而已。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曰“南人有言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善夫!‘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子曰,不占而已矣。”是则圣人之所以学易者,不过庸言庸行之间,而不在乎图书象数也。今之穿凿图象以自为能者,畔也。……
是故“出入以度,无有师保,如临父母”,文王、周公、孔子之《易》也。希夷之图,康节之书,道家之《易》也。自二子之学兴,而空疏之人,迂怪之士,举窜迹于其中以为《易》,而其《易》为方术之书,于圣人寡过反身之学,去之远矣。(《日知录》一)
指出宋儒之《易》学是道家的《易》学,这是清儒的一个大问题。黄宗羲、黄宗炎、毛奇龄、胡渭在这一方面的成绩最大。
2.攻击心性的玄学:顾氏最恨“心学”,他说:
古之圣人所以教人之说,其行在孝弟忠信,其职在洒扫应对进退,其文在《诗》、《书》、《礼》、《易》、《春秋》;其用之身,在出处去就交际;其施之天下,在政令教化刑法。虽其和顺积中,而英华发外,亦有体用之分,然并无用心于内之说。(《日知录》十八,《内典》条)
他又有《心学》条(十八),《艮其限》条(一),引黄震的话,力攻心学。他又有《朱子晚年定论》一条,把王守仁的良知来比王衍的清谈,王安石的新法。他还著了一部《下学指南》,要证明代的心学源出于宋代谢良佐、张九成、陆九渊三家,而三家皆源出于禅学(《文集》六)。此书今不传了。
但证明心学出于禅学,正如证明象数之学出于道士,也是清学的一个大问题。后来颜李学派在这一点上出了不少的力;戴震的《孟子字义疏证》也是要证明这一点。
三、考证的精神
清学所以真能迥然超绝前代,一小半在于他的成绩,一大半在于他的基本方法与精神。他们自称为考证之学,或考据之学,或考核之学。总而言之,这是一种实证主义的精神与方法。他的要点只是“拿证据来!”(无证则不信。)实证主义有两方面,一是破坏的疑古,二是积极的考信。
在疑古的方面,顾氏也是一个开山前辈:他不信《书序》,不信《古文尚书》,不信先天象数之学,开后来阎若璩、姚际恒一班人的先路。
在积极的方面,他的功劳更大,因为考证的方法到他手里才正式成立。他的《音学五书》,尤其是其中的《唐韵正》,字字是站在证据之上的。他考证一个字的古音,往往要举出一百几十个或二百多个证据来。这是从古以来不曾有过的!
从这个方法出世以后,中国的学术史上才开一个新纪元。清学便是建筑在这个考证方法之上的!无论是攻击伪书,是考证古音,是考证古训诂,是考据古制度,是考究金石器物,……总少不了这一个“拿证据来”的法宝。
四、历史的研究
清代的学术思想有一个极重要之点,往往为人忽略了的,就是他的历史的方法。不懂的人叫他做“复古”。但我们试问,汉学家为什么要回到汉儒呢?他们说:“因为汉儒去古未远”。这“去古未远”的见解就是一种历史的见解。
试问今文家为什么要推翻东汉而回到西汉呢?他们说,因为西汉更古于东汉。这也是一种历史的见解。顾炎武对于这一点的见解最明白,他说:
经学自有源流。自汉而六朝,而唐,而宋,必一一考究,而后及于近儒之所著,然后可以知其异同离合之指。如论字必本于《说文》,未有据隶楷而论古文者也。(《与人四书》)
这个寻源溯流的方法,就是历史的方法。当日认汉为最古,故有迷信汉儒的风气。但王念孙、王引之诸人觉得先秦诸子的书更多参证的价值,所以就遍校诸子了。
后来吴大徵以后,便可以用金文来补正《说文》了;后来罗振玉们出来,又可以用甲骨文字来补正《说文》了。又如古音之学,宋人没有历史的观念,故有叶音之说;汉儒知道古来声音有变迁,然后有古音之学。这就是历史的方法。
有了历史的观念,对于历史之学的兴趣自然也跟着发达。顾氏著有许多种金石舆地的书,《日知录》里也有无数历史的研究。后来清代学者对于史学的成绩,比前代都大:
1.校勘古史,如钱大昕、赵翼、梁玉绳等。
2.作局部的专史,如各家补的《元史》。
3.怀疑古史,如阎若璩、姚际恒、崔述、刘逢禄、康有为、崔适等。
4.增添史料:A、方志的注重。(章学诚等)
B、古书的保存。(《四库》及私家)
5.史学的附属科学的发达。
(1)文字学
(2)金石学
(3)钱币学
(4)地理学,等等。
清代的思想史,约可分三个时期:
第一期 顺治、康熙两朝(1640~1730)
第二期 乾隆、嘉庆两朝(1730~1820)
第三期 道光以后(1820~1910)
上章所说四个趋势,三个时期都有,不过注重之点稍有不同,遂形成了三个时代。
第一个时期重在实用主义与反玄学的运动,而考证的方法与历史的眼光都还在开始萌芽的时期。
第二期里,玄学已成末路,而实用的时机很少,故此时期偏重考证之学;历史之学也很发达。一般代表的学者都不谈实用,都趋向为学问而做学问,故学术之盛超越前古。
思想方向似稍寂寞,但戴震、章学诚、袁枚、焦循、崔述都出于此时,不过建设多而破坏少,表面上不如第一期的热闹罢了。
第三期为多事之秋,实用的需要又起来了,于是实用主义与考证的方法,历史的见解,合婚而成为今文学的运动。
第一个时期的代表人物:
孙奇逢 吕留良
黄宗羲 颜元
顾炎武 阎若璩
王夫之 张尔岐
陆世仪 黄宗炎
张履祥 应囗谦
费经虞 汤斌
毛奇龄 朱彝尊
费密 胡渭
陆陇其 万斯同
梅文鼎 王懋竑
李塨
现在先说第一期的人物。这时期的人物够得上“思想家”的称号的,约有五组:
(1)王学(2)朱学
孙奇逢 张履祥
黄宗羲 陆世仪
黄宗炎 吕留良
毛奇龄 王懋竑
(3)关学(张载之学)
王夫之
(4)考证学——近于朱学(5)反玄学的实用主义
顾炎武 费经虞
阎若璩 费密
张尔岐 颜元
胡渭 李塨
陆陇其、汤斌、张伯行、魏裔介、刁包、张烈、胡承诺、李颙……我们只好表过不提了。
顾氏对于先天象数之学,曾说:
孔子论《易》,见于《论语》者,二章而已。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曰,“南人有言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善夫!‘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子曰,‘不占而已矣。’”是则圣人之所以学易者,不过庸言庸行之间,而不在乎图书象数也。今之穿凿图象以自为能者,畔也。
记者于夫子学《易》之言而即继之曰,“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是知夫子平日不言《易》,而其言《诗》《书》执礼者,皆言《易》也。人苟循乎《诗》《书》执礼之常而不越焉,则“自天祐之,吉,无不利矣。”故其作《系辞传》,于悔吝无咎之旨,特谆谆焉。而《大象》所言,凡其体之于身,施之于政者,无非用《易》之事。……
若“天一,地二”,“易有太极”二章,皆言数之所起,亦赞《易》之所不可遗,而未尝专以象数教人为学也。是故“出入以度,无有师保,如临父母”,文王、周公、孔子之《易》也。
希夷之图,康节之书,道家之《易》也。自二子之学兴。而空疏之人,迂怪之士,举窜迹于其中以为《易》,而其《易》为方术之书,于圣人寡过反身之学,去之远矣。(《日知录》一,页二十九,《孔子论易》)
顾氏以为孔子论《易》,只是“寡过反身之学”,“体之于身,施之于政”,如此而已。不必说《易》,而《诗》《书》执礼皆是说《易》。故他在别处也说:
愚尝劝人以学《易》之方,必先之以《诗》、《书》执礼,而《易》之为用存乎其中;然后观其象而玩其辞,则道不虚行而圣人之意可识矣。(《文集》三,《与友人论易书》一)
他要人从学问经验入手,有了学问经验,再来研究《易》学,便不至于沦入空虚的图书之学了。这也可说是实用主义的应用。
他对于心性之学,反对最厉害。他论“心”,最佩服黄震,曾屡引其说。黄震说“心”,有很精到的见解,如云:
心者,吾身之主宰,所以治事而非治于事;惟随事谨省,则心自存,不待治之而后齐一也。孔子之教人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不待言“心”,而心自贯通于动静之间者也。……
暝目静坐,日夜仇视其心,而禁治之,及治之愈急而心愈乱,则曰,“易伏猛兽,难降寸心。”呜呼!人之有心,犹家之有主也。反禁切之,使不得有为!其不能无扰者,势也。——而患心之难降欤?(《黄氏日钞·省斋记》)
顾氏主黄氏之说,故反对“用心于内”的心学。他说:
古之圣人所以教人之说,其行在孝悌忠信,其职在洒扫应对进退,其文在《诗》、《书》、《礼》、《易》、《春秋》,其用之身在出处去就交际,其施之天下在政令教化刑罚。虽其和顺积中而英华发外(《乐记》),亦有体用之分,然并无用心于内之说。(《日知录》十八,页十五)
这又是实用主义的态度了。
顾氏是属于格物致知一派的,故不甚攻朱子。而反对王学最力。他说:
以一人而易天下,其流风至于百有余年之久者,古有之矣。王夷甫之清谈,王介甫之新说,其在于今,则王伯安之良知是也。孟子曰,“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拨乱世,反之正,岂不在于后贤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