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阴阳家的支流
邹衍诸人的政治的阴阳家,已是一个很大的思想迷信大组合了。然而这还只是狭义的阴阳家。广义的阴阳家所包更多,更杂。依《艺文志》所记,有兵家阴阳十六家,书二百四十九篇,图十卷,序曰:
阴阳者,顺时而发,推刑德,随斗击,因五胜,假鬼神而为助者也。
“顺时而发”,是顺着时日干支;“推刑德”,是推阴阳,阴是刑,阳是德;“随斗击”,是占星斗(《淮南·天文训》:“北斗之神有雌雄,雄左行,雌右行,五月合午,谋刑,十一月合子,谋德”);“因五胜”,是依着五德相胜之理。这是兵家的阴阳,是阴阳家的一派。
《艺文志》又有术数之五行三十一家,书六百五十二卷,中有《泰一阴阳》《黄帝阴阳》《黄帝诸子论阴阳》……等等书。序曰:
五行者,五常之行气也。(以木金火土水配仁义礼智信)《书》(《洪范》)云:“初一曰五行,次二曰羞用五事。言进用五事,以顺五行也,貌,言,视,听,思(是为五事),心失而五行之序乱,五行之变作,皆出于律历之数而分为一者也。其法亦起五德终始,推其极则无不至。而小数家因此以为吉凶,而行于世,浸以相乱。”
这里明说五行术数出于五德终始之学。这也是阴阳家的一派。
此外,如天文,历谱,杂占,形法,医经,房中,各家都和阴阳五行有很密切的关系。其中一部分是阴阳家的支流,一部分也许是阴阳家的祖宗。
阴阳五行之说都来自民间,阴阳出于民间迷信,五行出于民间常识。那些半迷信半常识的占星、看相、卜筮、医药等等,自然是阴阳五行说最初征服的区域。从这些区域里流传出来,阴阳五行说渐渐影响到上层社会的思想学术。
这种思想到了学者的手里,经过他们的思索修改,装点起来,贯串起来,遂成了一种时髦的学说了。这种下层思想受了学者尊信和君主欢迎以后,医卜星相等等更要依托于阴阳五行之说了。
故《艺文志》所收医卜星相诸家的书,其中必有一部分代表古代的民间常识和迷信,那是阴阳家的祖宗;也有一部分代表秦汉二百年中新起的民间常识和迷信,那是阴阳家的子孙。
这好像《周易》起于卜筮之书,经过学者的提倡,便成为易学。从此以后,卜筮之学便挂上伏羲、文王、周公、孔子的招牌了。故卜筮是易学的祖宗,又是易学的子孙。
第四章 齐学与神仙家
齐学还有一个很大的支流,就是神仙家,原来叫做“方仙道”。《史记》(卷二八)说:
自齐威、宣之时,邹子之徒论著终始五德之运,及秦帝而齐人奏之,故始皇采用之。
而宋毋忌,正伯侨,充尚(《汉书》二五作元尚)、羡门子高最后,皆燕人,为方仙道,形解销化,依于鬼神之事。邹衍以阴阳主运,显于诸侯,而燕齐海上之方士传其术,不能通,然则怪迂阿谀苟合之徒自此兴,不可胜数也。
自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传在渤海中,去人不远。患且至,则船风引而去。盖尝有至者,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其物禽兽尽白,而黄金银为宫阙。未至,望之如云;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临之,风辄引去,终莫能至云。世主莫不甘心焉。
《史记》此节的文理不很清楚,年代先后也不很分明。我们细看此段,可以作这样的说明:三山神仙的传说起于渤海上的民间,燕齐方士于是有方仙道,方仙道即是用“方”(方是术,如今说“药方”之方。古所谓“方”,有祠神之方,有炼药之方)来求得仙之道,目的在于“形解销化”,即是后世所谓“尸解”。
这种流行民间的传说与方术大概在邹衍等人之前。燕齐的君主有信奉此道的,于是有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洲的举动。
此种事未必与邹衍有关,而邹衍的阴阳五行学风行之后,燕齐的方士遂也用阴阳家的思想来发挥他们的方仙道,于是阴阳家遂与方仙道打通做了一家人。
宋毋忌等人都没有邹衍那样的盛名,故燕人的方仙道遂被齐学的阴阳五行所吞并,终于成为齐学的一个支流了。
大概早期的方仙道不过是一些神话与方术。后来齐学胜行,阴阳五行之说应用到方仙道上去,于是神话与方术之上便蒙上了一种有系统的理论,便更可以欺骗世人,更可怕了。(学者可看后世所出的《参同契》一类的书,更可以明白此理。)
秦始皇时代,神仙之学的主要人物多是燕齐方士,而最伟大的是齐人徐(市即福字)。始皇二十八年(前219),
齐人徐市等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州,仙人居之,请得斋戒与童男女求之。于是遣徐市发童男女数千人,入海求仙人。
三十七年(前210),
方士徐市等入海求神药,数岁不得,费多恐谴,乃诈曰,“蓬莱药可得,然常为大鲛鱼所苦,故不得至。愿请善射与俱,见则以连弩射之。”……乃令入海者赍捕巨鱼具。(《史记》六)
这样大规模的殖民计划,带几千童男女,“费以巨万计”,又带武器和善射者同去,——这样大计划却用求神仙做招牌,这可见神仙之说在当日势力之大。
《汉书·艺文志》有神仙十家,书二百五卷。经过秦始皇、汉武帝的提倡,这一部分的齐学遂也成为中国国教的一部分。
第五章 齐学与黄老之学
古代无“道家”之名,秦以前的古书没有提及“道家”一个名词的。“道家”一个名词专指那战国末年以至秦汉之间新起来的“黄老之学”,而黄老之学起于齐学。齐学成了道家,然后能征服全中国的思想信仰至二千多年而势力还不曾消灭。
战国的末年,黄帝忽然成了一个最时髦的人物。什么缘故呢?因为齐学的范围一天一天的扩大,把医卜星相都包括进去了,把道德、政治、宗教、科学,都包括进去了。
这一个绝大的思想迷信集团,不能不有一个大教主。孔子的思想太朴素了,够不上做这个大集团的总司令;《周易》可以勉强用来点缀阴阳家的思想,但儒家的经典终嫌太老实了,装不下这一大堆“闳大不经”的杂碎。
墨子的宗教也相信囗祥灾异,认作天志的表现,这种尊天事鬼的宗教似乎最合齐学的脾胃了。但墨教虽信天鬼,而根本不信“命”;命定之说是自然主义的一种表现,信命定便不能信天鬼能赏善罚恶了。
阴阳家虽然迷信,他们的根本学说却颇带有自然主义的色彩。阴阳消息,五行终始,都可以说是自然的现象。一德已终,不得不终;一德将兴,不得不兴。改正朔,易服色,都只是顺着这自然的转移,并不是用人事转移天命。
所以说:“水气至而不知,数备将徙于土。”(《吕氏春秋·应用篇》)你若不能顺应天命,天命不能等候你,他到了“数备”的时候自然会依着次第转移下去。
这种说法仍是一种自然主义的说法,仍可以挂着“自然主义”的招牌。故这种思想比较接近老子、孔子,而不接近墨子。
(《墨子·贵义篇》:墨子北之齐,遇日者,日者曰:“帝以今日杀黑龙于北方,而先生之色黑,不可以北。”
墨子日:“南之人不得北,北之人不得南。其色有黑者,有白者,何故皆不遂也?且帝以甲乙杀青龙于东方,以丙丁杀赤龙于南方,以庚辛杀白龙于西方,以壬癸杀黑龙于北方。
若用子之言,则是禁下行者也,是围心而虚天下也。子之言不可用也。”——这个故事最可代表墨教不信命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