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泽七三一年,青阳帝羽化,海内鼎沸,失鹿共逐。翌年,天下大旱,久祈不雨,百姓颠连无告,民力雕弊。
是时,昌琴郡奇侠宴龙黄辛孤身入东海,七日七夜,擒荒海妖兽蒲牢,迫其降雨。蒲牢形状似龙,生于深海,乃上古妖兽,其性暴戾贪婪,能行雨。
游历三月,天下太平,宴龙黄辛拔山盖世,倒载干戈,德被八方,自此八纮同轨,卒擅天下。
云泽七三四年,天下归心,四州九郡三百七十二城无不俯首,宴龙黄辛名震天下,被称为继云中君之后,百余年内云泽大陆第一人。
五月,黄辛游至东南汜方城。
汜方城南对南荒妖族十万大山,东临东水海族潮汐水渊,西挨滚滚三江水,而以北却是云泽第二奇山朝霞山。汜方城乘高居险,四塞之固,是海族、妖族进攻中土大陆的咽喉要塞,历来被各族重视。
汜方城城墙高逾三十丈,高城深堑,金.城.汤.池,易守难攻。宴龙黄辛站在城墙东南角,极目眺望。只见东海波澜壮阔,惊涛骇浪,巨浪拍打在海边巨石之上,发出轰鸣之声。胸中开朗宽阔,豪气顿生。想想一月之后便是云泽十历大选之期,心中空明,若是自此天下安定,确是了了自己一番心愿,只是隐隐中又有一丝不安。
忽听身后一男子笑道:“宴龙帝兼善天下,四海昇平,真是天下之幸,百姓之幸。”宴龙黄辛转过身来,只见不远处站着五个人,为首一人是一四旬男子,此人身材高大,气宇轩昂,腰悬一把五尺长剑,正是汜方城城主赵逸。宴龙黄辛摇头笑道:“赵城主万不可乱说,下月方是大选之期,这擅自称帝,天下不韪,且帝尊虚名,一如云烟,终究是空,只盼能四海一家,五风十雨,黄辛幸矣。”
赵逸本就对宴龙黄辛极为尊崇,现听他如此说,更是竦然起敬,朗声道:“宴龙帝心怀天下,赵逸敬重之至,今日有缘相见,实乃三生之幸,只盼在城内多住几日,也好教赵逸代天下英雄尽些绵薄敬意。”
宴龙黄辛哈哈笑道:“赵城主当真客气了,黄辛行雨解旱,不过解了百姓一时之忧,而赵城主驻守汜方城三十余载,四方安定,使百姓免遭战祸,那可是解了百姓一世之忧了。”
赵逸本对那些虚名也是甚为厌恶,听宴龙黄辛一一道来,大觉气味相投,二人心中磊落,惺惺相惜,哈哈大笑道:“赵逸斗胆敢请宴龙帝同去畅饮几杯,品尝一下这汜水甘泉的烈酒可好。”
宴龙黄辛大赞一声,道:“如此甚好,只闻汜水泉酒天下闻名,汜方城主侠肝义胆,今时一见果不其然,今天定要大饮三百碗。”
赵逸身后那四人俱皆汜方城骁勇善战的猛将,平生最敬英雄豪杰,见宴龙黄辛为人豪爽,光明磊落、淡泊名利,纷纷佩服之至。几人互视一眼,仰天大笑。
忽然,只听东海之上传来一声“轰隆”巨响,声音震天,连坚实的城墙好像都颤动了一下。极目望去,东海深处乌云密布,巨浪翻滚,从海天之交的远际奔腾而来。雷声咧咧,巨浪滔天,天地间好似被撕开了一道口子,磅礴凛冽的狂风席卷海潮,肆虐的海水失去控制,泛出十丈大浪。那团铺天盖地的黑云来的极快,转眼已隐隐可见。隐约中那团黑云,张开巨口,满嘴獠牙,狰狞可怖。
宴龙黄辛脸色陡变,沉声道:“糟糕!”
赵逸脸色苍白,惊呼一声:“九首海龙蛟!”
宴龙黄辛思索道:“九首海龙蛟乃东海番禹七国图腾神兽,藏身东海深处,百年前曾出现一次,今日怎么又……难道……”想至此,宴龙黄辛心中一沉,那不安的感觉越来越浓。
城内百姓早已听见动静,纷纷惊惧不已,远处雷声滚滚,吼叫嘶鸣,声音震天,汜方城一阵颤动。赵逸素来爱民如子,声望极高,所以城内百姓虽然惊吓担忧,却并不如何骚乱。
宴龙黄辛和赵逸站在城楼之上,面露忧色。风声呼啸,刮的脸上隐隐作痛,腥咸的海水落在脸上,顺着脸颊流下,二人却无暇擦拭。
城楼楼梯处,两个身着银色铠甲的官兵疾奔而来,二人躬身行礼,喘着粗气,一人抱拳道:“宴龙君、城主,据三放山守山兄弟来报,南荒蛮妖在十万大山以北集结了五万余人,意图夺取三放山,一举北进,直逼汜方城。”
另一人接着道:“刚才在海面巡视的八艘战船,被狂风海浪卷走了六艘,侥幸生存的兄弟们说看见东海之南有数十艘海妖的战船,正借这风浪,偷偷迁移过来。”
赵逸脸色大变,失声道:“那海妖和蛮妖向来水火不容,今日怎地同时来犯?”
他身后那四人握拳怒道:“他奶奶的,海猴子和蛮妖敢一起来,便让他们有来无回!”
赵逸攥紧腰间长剑,冷冷道:“定是有人走漏风声,宴龙帝上午刚到,下午他们就攻了过来。”
宴龙黄辛面色苍白,摇了摇头道:“只怕可怕的事情还远不止如此。”
赵逸五人不解,看向宴龙黄辛,只见他面色凝重,灰色长袍在海风中猎猎鼓舞,英俊刚毅的脸上闪过一丝决然。赵逸隐隐觉得不安,却又思量不着。
此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天空中乌云滚滚,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好似银河倒泻。本来晴朗天空,万里无云,竟一瞬间变的昏暗深沉,城墙上一个个刺着黄字蓝边的“赵”字大旗,随风飞舞,呼呼作响。浓浓黑云翻滚密布,压抑的人喘不过气来。远处海面上巨浪翻腾,一个庞然大物冲天而起,海水肆虐,奔腾袭来,瞬息间淹没防堤,呼啸着卷向护城河。
宴龙黄辛喃喃道:“弹指一瞬,已然百年,黄辛今日到此,原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赵逸不明所以,皱眉道:“宴龙帝何出此言?”
宴龙黄辛摇了摇头,叹道:“罢了罢了。”然后转头凝视赵逸,一字一顿道:“阴阳轮回镜可在城中?”
赵逸蓦地大惊,失声道:“宴龙帝如何知晓?”
宴龙黄辛摆了摆手:“赵城主莫问这么多了,快随我过去,晚了怕来不及。”
赵逸见宴龙黄辛脸色凝重,知道此事重大,点了点头,转身对他身后报信那二人道:“勾回听令,率五千人支援三放山,万不可放蛮妖进来。彦真速去通知北城城守赵起,让他把城内百姓顺着城北密道,遣散离去。”勾回、彦真领命,奔行离去。赵逸望着他身后的四人,朗声道:“四位将军先驻守城楼,我去去就来。”
四人躬身允诺。
宴龙黄辛见如此关头,赵逸依旧冷静指挥,心存赞赏。
赵逸翻身下了城墙,直奔城北而去,宴龙黄辛紧跟其后。
天空昏暗,风急雨骤,奔行一阵,二人衣衫早已浸透,赵逸提气疾行,可无论他奔跑多快,宴龙黄辛依旧面色如常的跟随其后,心下佩服。
汜方城北三十里为朝霞山,朝霞山瑰丽奇秀,闻名云泽。山高千仞,万里层云,自山腰以上,气温陡降,山顶更是冰漫长空,白雪皑皑,山间朝霞涧水流湍急,顺山而下,直流东海。
赵逸二人绕出北城门,直奔朝霞涧而去。宴龙黄辛道:“赵城主又是如何知道这轮回镜的?”
赵逸回首道:“十余年前,有一人自称十方大仙,游历至此。我听传那人仙风鹤骨,修为不凡,便亲自到这北城门迎接。那人提着一个佛尘,刚从朝霞山上下来,便跟我说了几句话:‘百年朝霞涧,十里放歌声。只闻仙人念,不知何人卿。昔日恩情在,旧事已随风。五方相逐鹿,刹那轮回中。’我思量了很久,也不知到底是何意,那人笑道:‘不知就对了,这朝霞涧飞瀑山洞中有一阴阳轮回镜,你可进去一看,但万不可张扬,事关天下,你好自为之。’说完那人就顺着山路离开了。后来我进了山洞,果然看见一个六角铜镜悬在空中,但它周围气息极强,我靠近不得。我心知那十方大仙所言不虚,便封锁消息,以至今日。”
宴龙黄辛皱眉道:“十方大仙是何高人,黄辛游历云泽百余年从未听闻。”
赵逸摇头道:“连宴龙帝都没听过,赵逸更是不知了。”
二人奔行急速,朝霞山已遥遥可望。此时骤雨初歇,乌云渐散,越是远离汜方城,天气越是晴朗,到的朝霞山时,已是艳阳高照,晴空万里。
五月正值春暖花开之际,远远望去,朝霞山上鸟语花香,满山春色,姹紫嫣红。一阵芳香袭来,将二人身上浊气洗涤荡尽,使人心扉顿开,想起刚才那狂风暴雨,都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二人脚步不停,只见不远处一道天幕好如白练,水急湍流,激荡轰鸣。这飞瀑从山间倾泻而下,跌入下方一个水潭之中,仿佛青龙吐涎,激起一朵朵水花,飞溅在山间。
宴龙黄辛暗叹道:“百年不见,风景如昔,只是物是人非,徒增伤感啊。”
赵逸引着宴龙黄辛穿过水潭,遥指瀑布道:“那山洞就在这瀑布后面。”话音未落,宴龙黄辛已经激射而出,“轰”的一声没入飞瀑之中,赵逸不敢怠慢,紧跟而去。这山洞极为隐蔽,藏在漫天水幕之后,若不事先知道,极难发现。
山洞不大,潮湿异常,隐隐可见洞内传出一圈圈黄色光亮。
赵逸“咦”了一声,诧异道:“这轮回镜的气息怎地减弱这么多!”
宴龙黄辛大踏步奔进洞中,果见一个巴掌大小的六角铜镜悬在空中,这一圈圈光亮正是从这镜子上散发出来。宴龙黄辛沉声道:“来不及了!”说着双眼一闭,口中兀自念念有词。瞬间周身气息暴涨,赵逸大惊,只觉一股逼人气浪从宴龙黄辛身上散出,身不由己的连退三步。宴龙黄辛却不停歇,灰色衣袍在气浪之中猎猎作响。过了片刻,宴龙黄辛双眼猛睁,精光一闪,口中飞出一颗黄色珠子,直奔轮回镜而去。
“嗤”的一声,黄色珠子穿过轮回镜外围光幕,轮回镜瞬间颤抖了一下,宴龙黄辛也不由后退了半步,脸色煞白。赵逸心中担忧更甚,却不知如何是好。
宴龙黄辛一咬钢牙,重新向前走了一步,那轮回镜又是一颤,隐约中可见一个蓝色影子正在脱离轮回镜。黄色珠子发出“嘶嘶”的声音,冒出一层层白烟,好像水珠滴在烧红的石头上一样,瞬间蒸发成水汽,山洞中的温度也越来越高。
赵逸大汗直流,却目不转睛的望着那六角轮回镜。
那轮回镜越转越快,黄色珠子上的水汽也越来越大,而那蓝色影子也渐渐清晰起来。宴龙黄辛头上沁下层层汗珠,忽然“噗”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赵逸大惊,失声道:“宴龙帝你没事吧?”
宴龙黄辛摇了摇头,蓦地低吼一声,身上精光爆闪,一股磅礴至极的气势四散开去,赵逸只觉胸口一震,体内好似翻江倒海一般,头昏眼花,嗓子一甜,险些站立不稳。轮回镜“嗤”的一声落了下来,那蓝色影子瞬间清晰,剥离而出,赵逸甫一看清,不由“啊”的惊呼。那蓝色影子竟然是一颗巨大的蓝色水滴,更为惊奇的是,那蓝色水滴之中竟然躺着一个婴儿。
轮回镜在空中转了一圈,合着那黄色珠子,缓缓落到宴龙黄辛的手中,宴龙黄辛酿跄两步,方才站稳。他上前接过水珠,刚一触碰,那水珠便裂了开来,婴儿顺势落在了他的怀中。宴龙黄辛看着怀中婴儿,只见他眯着双眼,小嘴鼓动,睡的十分安详。思绪电转,一幕幕往事闪过眼前,他长叹一声,忽而哈哈大笑起来,笑声爽朗激荡,说不出的欢悦。这百余年来的心结竟在一瞬之间解开,他心中空明异常,从未有过的轻松。他转过身来,将婴儿递向赵逸。
赵逸不明所以,只见这婴儿水嫩可爱,呼吸均匀,脖子上挂了一个月牙型吊坠,全身只裹了一块黄色绸布,一时之间惊讶的手足无措。
宴龙黄辛望着那块翠绿欲滴的月牙玉坠,喃喃道:“不忘兮同穴,遥遥兮冰珏。”长叹口气,眼神中不知是落寞还是欣慰。
赵逸顺着他眼光凝目看去,果见那月牙吊坠上刻着两个蝇头小字:冰珏。
宴龙黄辛朗声道:“赵城主好生安顿这孩子,我去会会那九首海龙蛟,你万不可跟来。”
赵逸大惊:“宴龙帝你已受了重伤,那九首海龙蛟又是东海神兽,只怕……”
宴龙黄辛哈哈笑道:“生死在天,黄辛自有分寸。”
赵逸毅然摇头,忙道:“赵逸不济,百死不足,倘若宴龙帝有个闪失,致使天下大乱,那赵逸可就罪无可恕了!”
宴龙黄辛朗声道:“我宴龙黄辛凡夫俗子,何德之有,今日若难幸免,那也是造化,难道这一城十余万百姓的性命比不过我这条性命吗?赵城主怎地这般糊涂!”
赵逸凛然心惊,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作答。
宴龙黄辛哈哈大笑,踏空而去:“敝屣虚名,只如镜花水月,枉我自诩聪明,却糊涂的过了百年,可笑可笑!”声音激荡,远远传出,震耳欲聋。赵逸微微一愣,再看宴龙黄辛已大步而去,越奔越远,待他抱着婴儿冲出山洞时,哪还有宴龙黄辛的身影。
赵逸收回目光,叹了口气,正要离去,忽闻不远处传来一阵宛转悠扬的歌声:
笑佳人素手撷香,盈盈春水蝶舞。
彩衣轻和纤腰摆,嘻闹浅唱薄雾。
来时路,去时茫,扶筐侧影花千树。
陇上阡陌,对歌榆桑,回身已日暮。
歌词描写的是采茶女子不问世事,手舞足蹈,悠然采茶的场景。循声望去,只见山脚下茶树烂漫,郁郁葱葱,采茶女三五成群,穿梭在翠绿欲滴的茶树丛中,不时传来银铃般的欢笑声。微风夹着幽幽地茶香拂过脸旁,沁人心房。赵逸微微失神,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向往,一丝希冀,蓦地摇了摇头,收起心神,喃喃道:“天下未定,何来情长,何处归隐!”说罢,长叹口气,大踏步朝着汜方城奔去。
醉红妆,遥想当年风裳,执子之手扶将。
刹那芳华红颜老,相思几回寒暑。
水未央,花如故,风月无边两相忘。
相隔若参商,流光暗度,只为情苦……
身后那悠悠的歌声再次传来,吹动耳旁,骚人心弦,但他越奔越远,终于遥不可闻。
这下片本来描写的是男女分离,不得相见的相思之苦,采茶少女唱来却清脆欢快,娓娓动听,殊无悲切之意。悦耳的歌声飘荡在朝霞山间,袅袅回绕。而此时,朝霞山山腰断壁旁正站着一个白衣女子,这女子肌肤胜雪,眼波似水,缥缈间风情万种。只是头发皆白,束在肩后,一袭白衣在风中鼓舞飘动。
她怔怔的听着这歌曲,半晌才叹了口气,喃喃道:“女娃子只是瞎唱,又能懂的什么相思情苦。”她缓缓转过身来,轻轻的抚摸着这断壁上纵横交错的剑痕,竟眼圈一红,泪水簌簌流下,直如海棠带雨、泪湿梨花。只听她黯然道:“只道我早已把这份牵挂,遗忘在了暮鼓晨钟里,只是今日相见,为何还是这般心疼。”
她痴痴的望着这半块绝壁,柔肠百转,心如刀绞。往事一幕幕浮现眼前,那桀骜不驯、玩世不恭的笑脸清晰地印在脑海,越是想忘去不想,却越是清晰刻骨。她“嗤”的一声笑了出来,柔声骂道:“臭小子,你都走了百年,却还来欺负我。”只是泪如泉涌,滑过双颊,一如断了线的珍珠,擦拭不绝。
良久,只见她颤抖着摇了摇头,绝美的面容上那凄然神色转瞬而逝,眉宇间的那一抹柔情却越来越浓。
夕阳西下,已近黄昏。如血的霞光将她修长的身影映在绝壁上,朦胧美丽的好似仙子。那绝壁上的剑痕越来越清晰,细细看去,竟是一首诗词:
清女莹身秋水旁,
凝花夜落,吹尽耳畔香。
素手浮暗沉鱼雁,
昔面犹记,舞落霓裳。
桃花入酒添几狂,
剑影摇曳,纤姿映无双。
恨情怕负心难记,
离别君苦,思断愁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