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过去之后,整个福清县城又开始了平常的日子,不同的是程家的瑞蚨绸庄是越来越抵不过卢家的泰华了。说起卢家的泰华,别说福清,就是整个福州府都没人不唾弃的,生意是极好的,但那是给鞑靼蛮子做衣服,说白了就是叛徒。
卢勤不管这些,他听到沈氏和宁儿的惨死之后一晚上没合眼,大半夜便出城去了港口。到了港口,找到那艘昌丰号,远远地打量着,他知道自己心底的那个人就是乘这个船出去的,但是没回来。他也明白自己的心思,巴望着那人只是懒散了点儿还没下了船,但是他心里清楚那人不在了。
至于说钟爷带回了程大当家的手信,只能说程志义活着,或者那个缺根筋的程子璋也活着,但是他的子瑜却是没了音信。
昌丰号有一种气势,就是让人不敢久久的看着盯着,卢勤并没打量出半点不同,刚要回去,却看到钟庆喝酒后的嚎啕大哭。卢勤虽然心里不待见这个短粗挫棒的家伙,但是也知道他对子瑜是掏了心窝子的好,此时他哭的样子,让卢勤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那就是子瑜死了,而且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想到这儿卢勤也想喝酒了,他走进福来酒馆,看到的是胖胖的酒馆老板霍大运同他一样的表情,“先来两壶,”卢勤坐在他同子瑜常坐的位置,“子瑜爱喝,我替他喝。”酒馆老板没有言语,端上两壶酒,自己也跟着这么喝。
那一夜之后,卢勤便跟换了个人一样,只认钱不认人,而且和自己曾经不屑一顾的钟爷竟也成了半铁不铁的酒友。昌丰号自从上次出船便也无所忌讳,什么时候都能出,乘船的不仅是福清附近县里,就连福州府的有钱人也都跑到福清港等船。昌丰号自从回来之后便不大待见乘船的,在昌丰号上有一规矩,那就是八九月份出船便是押货,上了船的人也被跑船客们唤作是上了钟爷船的货。即便是这样,还是有很多人争先恐后的登上昌丰号。
再说福清城里数一数二的程家,程家的瑞蚨绸庄在泰华绸庄的打压下,越来越惨淡,尤其是失去了南洋市场之后。但是程家毕竟是家底厚,所以头几年倒也并没有看出什么倪端,程府的老爷少爷们还都是人模狗样且出手大方。
从程大当家下了南洋,七年的时间,在福清老百姓眼里,诺大个程府一下子就败落了,瑞蚨绸庄抵给了泰华。当年小人得志的程子珣也过得并不如意,他看到泰华因为跟蛮子合作,生意不断且收入颇高,也想掺上一脚。却不想卢勤是个狠角儿,不但离间了程子珣刚刚跟清兵统领建立起来的关系,而且将福清县的织工全都高价收到泰华麾下。清蛮子虽然是马蹄上打江山,但是心思并不笨,收了程子珣的钱还断了瑞蚨绸庄的生意。程子珣就为这儿竟是一病不起,在床榻上生生待了半年。
这边日子是越过越落魄,可南洋那边总是有程大当家的书信,每年一封,书信里面也不写什么重要的,大抵就是问候一下。然后说自己老了,总想着回故里,但福州府都不太平,所以暂不回去了等等,还托付他们要照看好宁儿,待到宁儿大了也好过到南洋以承父业云云。
每次钟爷来信,程子珣都会一天不吃不喝,拿着信恨不得看出个窟窿,而且每隔两年,程大当家都会给程府随信附上些银票,金额不大,但是足够程家大房的妇孺生活所用,并且连带着宁儿的私塾费也算上了。这就使程子珣越来越笃定程大当家带着两个儿子不仅在南洋活的好好地,而且经过这些年的打拼也有些家产家业。
再看看自己,除了不争气的儿子,坏脾气的女儿,什么都没剩下。想到自己一双儿女,程子珣恨不得抽自己两耳瓜子,但是这就是现实,既然自己也在这福清混不下去了,倒不如是卖了这大大的别院得些银两带着妻儿去南洋。虽说程家大房对自己一直有些不善,但是好歹是嫡血亲的关系,自个儿的亲伯父见自己这幅模样还当真就狠心不管。
就算他不管,还有闲散的子瑜,就是子瑜不管,不还是有一根筋的子璋吗,想到这儿,程子珣突然觉得自个当真是聪明得很,头顶上平日里刺得人睁不开眼的太阳,此时此刻也变得让他感到无与伦比的温暖。
想到这儿,程子珣开始变了,不再是一副瞅谁都不上眼的模样,眼睛也终于从头顶放回原位了。平日,他总喜欢出去溜达几圈,也好找人说说话,逢人旁的不说,单单就是说自己的亲伯父多好,堂哥们是有仁有意,偶尔也会提起沈氏和宁儿,但会表现出一副心痛不已,恨不得自己杀了凶手的义气模样。
程子珣的改变被昌丰号的钟爷看在眼里,恨不得直接把唾沫吐在那畜生脸上。老悔头却看着程子珣的表现冷笑起来,就着几封手信和隔两年附上的那张银票就够让他欣喜的。钟爷看看老悔头儿,突然说道,“七年了,还没有宁儿的消息,嫂子当真是让宁儿一辈子窝在个地儿不出来吗?”
“不会,沈惜雪不是没囊气的女子,她不会放着子瑜的事袖手不管,只是,算起来,宁儿也只有七岁而已。”老悔头淡淡的说道,钟爷点点头,发了狠的说道,“就让那畜生再自在上两年。”
可是就在程子珣改变之后,程大当家却不按时寄来银票,在信中也说得清楚,“素听来南洋的福清乡亲说,宁儿与其母、婶母已于七年前命丧恶匪。心大悲,想来八年有余,为何侄儿不漏只字片语,徒让老朽惦念孙儿。既然宁儿已不再世,便不再寄去银两,之前的银两就不必为伯父存着了。福州府势态不平,你等把钱留着,也多做些打算。”
一封信就把程子珣从悬崖边上一脚踢下去,一落千丈的不止是心情还有态度。但是程子珣的精神没有堕落,他认为,虽然自个大爷不寄银子了,但是从只字片语中可以看到大爷对自己的关爱还是很深切的,所以下南洋投靠程大掌柜是必行之路。自己琢磨着也不能显出自己操之过急,对方不说话,他便不能提及,不然欲速而不达。
打定主意之后,程子珣把程家大院卖了,得了些银子,租了个城边儿上的小房子,剩下的银两用来度日。旁人家是盼端午盼中秋盼腊月过年,而程子珣家一家大小六口是盼星星盼月亮,盼到八月底昌丰号出海,再盼到腊月初昌丰号回港。
就这么等着盼着,一晃竟又是七年。
钟爷切着手指头算着,奎生蹲在旁边抽着旱烟袋,“钟爷,你这算起来能比别人多算。” 钟爷看看自己六指儿的右手,笑了笑,“多算有个屁用,该是几年是几年。”奎生没接话,看着昌丰号,“钟爷,等再出船回来就是跑了十四年了,还剩一年。” 钟爷点点头,却见那边老悔头儿踱着步子走了过来,“时候不早了,钟爷,什么时候出船。”
这十几年的时间,老悔头儿还是原来的模样,倒是钟爷变了,变得越发的恶狠了,但是对昌丰号的伙计,钟爷虽然还是以前的钟爷,但不会是从前的钟老大了。
昌丰号竖起高高的桅,在众多人的目光中慢慢的消失在海平面。昌丰号前脚刚刚离开福清港,福来酒馆就来了一个应聘做伙计的后生,来看起来也就是及笄的年纪。倘若不是脸上那道大大的疤痕,倒也是个模样清秀的书生样子。酒馆胖胖的霍老板还是一如从前一样的胖,他上下打量着这后生,但是他的心里可是没有表情这般平静,这个后生像极了一个人,尤其是一笑,那模样竟是与当年他不差半分。
“叫什么?”胖胖的酒馆老板问道,这后生一笑,“姓沈单字一个思。” 霍老板嘴里把这后生名字念出来,“沈思。”“老板您好记性,是的,小的名沈思,您不愿称小的大号,就叫小的鱼儿便可。”
霍老板一怔,“瑜儿,可是当美玉所讲王俞的瑜。”小后生沈思一笑,“非也,我娘不曾告诉我是哪个字,您就念个音就是了,平日里为了好记,就说是海鱼的鱼。”听了这话胖胖的霍老板白了沈思一眼,便不再说话。
突然,霍老板突然像是想到什么一样,“快,快去请钟爷。”旁边抹桌子的伙计听了,拔腿往外跑,跑了两步,又折回来,“老板,钟爷跟着昌丰号出海了。”
“这次怎么出的这么早,罢了,”或老板看着眼前的沈思,“你,你就留下吧,先跟着打打杂。”
沈思见霍老板答应了,点头如捣蒜,捣了一会突然停下来,问道“老板,咱们福来酒馆这十几年可是换过老板?”
霍老板微皱着眉头,摇摇头,“不曾。”听到回复后,沈思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恭恭敬敬的递给霍老板,“老板,这是我娘让我亲手交给福来酒馆的霍老板的信,忘了问了,您贵姓。”
霍老板接过信顺口答了句,“霍。”就听那孩子没心没肺的说道,“这就对了,您看吧。”
“你从哪里长大?”霍老板并没有急着拆开信,只是将信收到宽大的衣袖里,“小的自小在大陉村长大。”霍老板点点头,“除了你娘,家里还有谁?”
“除了娘和我,还有核儿姨娘和姨丈。”沈思老老实实地回答着,霍老板满意的看了看沈思,“恩,你拿着行李,让大李带你去住宿的地儿。”沈思应着,顺手提起小小的包袱,大李凑过来说了句,“沉不沉?”
沈思一笑,“就两件儿破褂衫,轻得很。”“行,那你自己拿吧。”大李和沈思一前一后的往前走,却听霍老板开口道,“沈思,你那脸上疤是怎么回事。”沈思忙回身,看着或老板说道,“七岁时候淘气,不小心跌倒村口河里,不知被什么给剐了一道子。”
霍老板点点头,挥了一下手,示意他可以走了,沈思转过身笑嘻嘻的跟大李说道,“老板真关心人,看来以后的日子不大难过。”大李瞄了一眼沈思,“以后的日子啊,你等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