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唐昪元年间,金陵皇宫。
对于只有几岁的皇孙李从嘉来说,延和宫是个神秘的地方。听说这里住着一位永康公主,那么他应该称呼她一声姑姑,但是皇宫里从上到下没有人愿意提起这个姑姑。她似乎是这个皇宫里的禁忌,每个人都心照不宣,缄口不言。延和宫就像幽深的森林古堡,刻满了古老的咒语和永恒的誓言,吸引着他去探索和发现。于是,在一个慵懒的午后,他趁着奶娘熟睡偷偷溜了出来。他来了,带着他强烈的探索欲望。此时的他并不知道,他人生的第一次出逃,竟改变了永康公主和很多很多人的命运。
厚重的大门虚掩着,门上的铁栓锈迹斑斑。从门缝里挤进去,院子里林木荫育,竹影参差,潮湿腐败的气味扑鼻而来。李从嘉小心翼翼地走在厚重的青苔上,这里与他往日看到的花木锦簇、姹紫嫣红的景色完全不一样。他好奇地张望着这一切,他有对乌黑乌黑的眸子,其中一只眼睛里有两个瞳孔,闪亮闪亮的。皇宫里的人们都说,他的出生给皇爷爷带来了好运,在他出生的那一年,在他的爷爷还叫徐知诰的时候,吴帝杨溥被迫禅位了。登上了皇位的徐知诰,改名李昪,改国号为南唐,建都金陵。用那些大臣们的话说,他的一目重瞳就是天降祥瑞。这也是他名字的由来,从心顺意,嘉和万世。
那扇门终于近了,虽然锁着,依然挡不住小小的李从嘉探索的目光。他伸出脑袋,小手扒着门缝,眼睛几乎贴在门上,使劲地向里张望着。
里面没有住着满脸皱纹的巫婆,也没有好看的仙女儿。不,她应该是仙女的。一个有着苍白的面孔和忧郁的眸子的美丽的仙女。
原来,她就是永康公主。她一身缟素,呆呆地坐在椅子上。
李从嘉好奇地紧盯着她那双幽怨的眼睛,她坐在那里好一会儿,目光呆滞,形容枯槁。他看着她缓缓地站起来,爬在一张凳子上,脖子伸进了一个白绞圈圈,然后蹬翻了凳子。
“咚”
凳子翻在地上的声音把李从嘉吓得面容失色,“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正在到处寻找李从嘉的奶娘听见哭声,急急忙忙地跑过来,跟着向门缝里一瞧。
如果李从嘉没有从门缝里看见那一幕,如果他的哭声不会引起奶娘的注意,那么永康公主的命也就悄无声息地结束在了这个深宫里。但是奶娘吵嚷出来了,皇宫里的人蜂拥而至,门前冷落的延和宫一时间沸腾起来。
永康公主的意识有一段时间是模糊的,她朦胧感觉到有很多人在她身边匆匆忙忙地走动。她想睁开眼,但是眼皮很沉重,怎么也抬不起来。
那一觉睡得好长,仿佛回到初遇那日。他们相视一笑,从此缘定三生。她在梦中被他牵着向前奔跑,路边开满了彼岸花,忘川河上奈何桥,三生石上记载着前世今生。
你走了,我对这无情的尘世再无依恋。就这样吧,跟着你,生生世世。
可是,朦胧中却有人不住地推搡她。
“公主,醒醒……快醒醒……”
“公主……”
接着就是匆忙的脚步声,宫女的哭声,沉痛地、惊慌失措地嘤嘤地响个不停,没有片刻安宁。
迷蒙中,他松开了她的手,她的身子急速后退……
她忽然睁开眼。
大家都暗暗松了一口气,“好了,她活过来了!”
“孩子,你终于醒了!”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坐在床边唏嘘不已,“你刚才把父皇吓死了!”
永康公主涣散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怔怔地,“怎么是你……”
“公主……皇上已经在这里守候多时了!”身边的一个公公道,原来那人正是南唐烈祖李昪。
“公……主?”她忽然泪如泉涌,然后费力地起身下榻。
“公主,你要做什么?”
她漠然地扫视了一眼众人,痴痴地道:“太子在桥上唤我呢,他在等着我去陪他,你们知道吗?我看见他了……”
大家面面相觑,纷纷劝道:“公主,哪里有太子,琏太子已经走了……”
永康公主脸上漾开笑容,“你们看,他在那边跟我招手呢!”
众人面面相觑,正疑惑不解间,只见一个白色的身影从眼前晃过,永康公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地冲向了立柱。
“啊”
人群中传来一声惊恐的叫声,众人眼看着永康公主已经奔到柱前,将脑袋狠命地向柱子上撞去。
“不——要——啊!”
一声凄厉的叫声冲撞着众人的耳膜,睁开眼,只见一个女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挡在永康公主面前,公主的头正顶在女子的胸口上。
大家手忙脚乱地将两个人从地上搀起来,永康公主拨开众人,将女子拥在怀里,连连道:“训英,你没事吧?你怎么那么傻,你最了解我的,为什么不让我死了?”
被叫做训英的女子喘息着,脸上露出微笑,“奴婢只知道要保护好太子妃,否则太子在地下也不会原谅我的!”
“是啊!逝者已逝,公主还请节哀吧!”
“不要叫我公主!”永康公主凌厉地道,目光逼视着一言不发的李昪,“不错!你如今成了皇上,那我就是公主。可我也是前朝的太子妃!我原本就是你的棋子,你如今登上皇位,让皇已故,琏太子也死了,还有那么多人被你软禁在海陵……你得逞了,你现在什么都有了……何苦来给我一个冠冕堂皇的封号,让大家看着皇恩浩荡,我却不稀罕!”
殿内一时鸦雀无声,李昪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你——谁允许你这么跟朕说话!不管怎么样,朕还是你的亲父皇!”
“正因为你是我爹!”永康公主的脸上写满哀怨,“所以我连恨你都不能……当初你把我嫁给琏太子,我不是不知道我只是你用来笼络皇室的棋子,是安插在太子身边的耳目。可是太子宠我、爱我,又赞我贤明温淑、容范绝世。你们一边是生我养我的亲爹,一边是我生死相许的爱人,就像锯齿的两端,每日在我的心头上拉锯……人生,怎么会这么疼……这么疼……”
永康公主嘤嘤的哭诉中,在场的人无不动容。
李昪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半晌,方道:“父皇知道,你受委屈了!”
忽听殿内有人通报:“皇上,太医来了!”
李昪抬起头,“快进来!”
老太医领命提着药箱匆匆进殿。此时众人已将公主扶到榻上,将公主一只皓腕从帐内伸出。太医认真把脉之后,脸色骤然而变。
李昪忙道:“公主的身体怎么样,如实禀来!”
太医双膝一跪,“回皇上,老臣观察公主的脉象,公主……像是已有了身孕!”
一石激起千层浪,殿内一片哗然。
“什么?”李昪抓起太医的胳膊,“你有没有诊断清楚?”
太医忙不迭地点头,“微臣看得很清楚,公主确实有了身孕!”
耿训英听言身形一震,一颗心激动得砰砰直跳。
“我有了太子的孩子……太子后继有人了?”公主掀开帐子,坐起身,眼眶早已涌出泪水,“我没有听错对吗?我真的有了身孕?”
耿训英忙忙地奔到永康公主身边,激动地握住她的手,“是是是,你没有听错,太子有后了!”
李昪的脸上看不出表情,淡淡地道:“好好照顾公主,我们回宫!”
众人见状都识趣地离开,转眼间殿里只剩下永康公主和耿训英两个人。
“训英,摆香案!”
公主伶俐地下了塌,她的眼中又恢复了光彩,仿佛一瞬间有了生命的力量。
她一身缟素,虔诚地跪在香案前。因为喜悦,她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片红晕,虽不施粉黛照样美得动人。
她双手合十,喃喃道:“感谢上苍给了我这个孩子,它是太子生命的延续。如果太子地下有知,也会很欣慰的。”
耿训英在一旁欣慰地注视着她。她知道她会坚强的活下去,因为肚子里的孩子,它来得那么准时,不早不晚,给了她的母亲生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