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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长忆吴牛喘月时

二〇〇一年秋天,我应邀到俄罗斯海参崴市远东大学汉学系执教。十二月的一个夜晚,内子从北京打来电话,告诉我史学家漆侠先生去世了。消息来得突然,我顿时惊呆了,一股悲痛涌上心头。我穿上大衣,走出宿舍大门,想一人在海边走走,但被猛烈的寒风赶了回来。我在宿舍的吸烟室里踱来踱去,回想起“吴牛喘月”的日子。

一九六六年我与漆侠先生同在河北大学任教,他在历史系,我在外文系。他是著名的宋史专家,五十年代出版的《王安石变法》被史学界公认为具有很高学术价值的专著,并被译成日文和俄文。我则是外语系俄语词汇课的教师,一九六五年才发表第一篇文章《屠格涅夫小说〈前夜〉人物谈》。我写这篇文章是受到钱谷融先生的文章《〈雷雨〉人物谈》的启发。一九九九年见到钱先生的高足王晓明先生,请他代为转达敬慕之意,晓明先生说最好我亲自向先生表达。但我始终没有见到钱先生的荣幸,只好在这里表达了。

“文革”前我同漆先生并无交往,我知道他,他不知道我。在一次全校大会上,一位外语系教师指着坐在前排的一位戴眼镜的人说:“他是漆侠,河北大学唯一能上《人民日报》的人。”后来在校园碰到他,便特别留意。原来他个子很高,身材清瘦,额头特别宽大,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走在他旁边的是身材矮胖的史学家李光璧教授。后来又听说他是范文澜的得意弟子,一九五三年从科学院历史三所调到河大来的。

一九六六年六月,我和漆先生都是第一批被揪出来的“牛鬼蛇神”。他是反动学术权威,宣扬翦伯赞的让步政策。我则反对中央“文革”,有人揭发我一九五八年著文骂姚文元打棍子,吹捧赫鲁晓夫。我确实写过一篇文章,反驳姚文元,其中有“应当说理,不应打棍子”之类的话,但文章并未发表。至于说我吹捧赫鲁晓夫,我在课堂上称赞赫鲁晓夫的话都是教材里的话。我看出同红卫兵无理可讲,只得低头认罪,免受人身侮辱以至皮肉之苦。漆先生的情况似乎好一些,因为副校长戴树仁让他写文章批判吴晗和翦伯赞,说是“以毒攻毒”。不久戴副校长也被揪出来。漆先生和我一起打入劳改队。我们个子一般高,红卫兵便让我们抬一根扁担。我们从花房里抬花盆。我把花盆往我这头移一点,漆先生发觉后一定要移到当中。走到无人的地方,漆先生便问我是哪个系的,我告诉他在外语系教高年级俄语词汇课。他听我是学俄语的,便问我最喜欢俄国哪个作家,我说偏爱果戈理。漆先生说他读过鲁迅先生翻译的《死魂灵》。漆先生对俄苏文学不大熟悉,但著名的作家他都知道。每天一起干活,渐渐便熟了,互相增加了信任。有一天中午休工的时候,漆先生悄悄对我说:“注意增加营养。身体可是革命的本钱呀。”我说:“在学校食堂里牛鬼蛇神只能买最便宜的菜。”漆先生用头指指校外,我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我们到校外“下馆子”,点好菜,吃得开心,心里感谢漆先生的“点拨”。但好景不长,很快被红卫兵发现,当场挨了一顿批斗。学报上也登出揭发“漆侠等牛鬼蛇神在校外大吃大喝”罪行的文章。漆先生对我说,我们大意了,得离学校远一点。我便到离学校远一点的地方去,照吃不误,没再遇见红卫兵。

一九六七年,红卫兵忙于打派仗,学校又从天津迁至保定,革命干部和红卫兵小将都不满意学校搬迁,没心思管我们了。劳改队改为学习班,后名存实亡。我们由牛鬼蛇神变成逍遥派。这一年夏天,我同漆先生经常接触。有一天他来找我,气愤地说,他刚跟军宣队吵了一架,他当时把帽子往地上一摔,对他们说:“我老漆也不是没名没姓的。”为什么事我已记不清了。他看我正在看一本俄文书,问我什么书,我说是一九五二年出版的果戈理传记。他说你应当自己写一部,从俄文书里找材料,书里面的注便是寻找材料的引子。作者使用其中的一部分,他未使用的材料未必无价值,你可以找出来使用。他建议的方法我后来使用过:某篇评论文章,作者引用别人的话,注明出处。我根据出处,找出作者所引用的书刊,仔细阅读,确有他未使用的珍贵材料。漆先生问我读过古文没有,我说读过《古文观止》里的几篇,还读过《战国策》《左传》和《史记》的注释本,但一篇也不能背。他又问诗词呢,我说能背几首。他问我喜欢哪个诗人,我说最喜欢义山的诗和小山的词,他听了哈哈大笑,并说学外文的人往往缺乏国学基础,这最要不得,外文再好,充其量不过是个洋人,所以学外文的人一定要学点古文。这些话现在听起来不算什么,但那时上起纲来不得了:牛鬼蛇神厚古薄今,抗拒改造。

傍晚我们常常到保定市郊的农田散步,那一年特别热,一到田里便脱下背心,赤膊交谈。漆先生称之为“吴牛喘月”。他说:“这种局面不可能长久,学问决不能丢,你写你的果戈理传(我并无此意),我写我的宋代经济史。中国需要文化。”接着他说:“我不明白打倒一个刘少奇为什么要砸烂全国党组织。”我也想不明白。他告诉我他是如何从历史所调到河北大学来的。他在历史所时深得范老赏识,有时他还没起床范老便到宿舍来了,掀起被子,叫他起床。范老还请他到家里吃饭,不少文章都让他执笔。他看到所里某些出身好的党员业务水平稀松,写不出文章来,但整起人来却个个是好手。他向范老反映过,范老却批评他自高自大。他说当时不理解范老的苦衷,现在才明白,不少人都有背景,得罪不起。他那时年轻气盛,在一次会议上忍不住说道:“党员都是菜包子,干活还得靠我老漆。”这话放在一九五七年肯定划为右派。虽然是一九五三年说的,中国还没有右派一说,但得罪了所里的党员。范老考虑到他在历史所再呆下去,必然会受到打击,便把他调到河北大学。一九六六年范老去世,漆先生悲痛不已,请求到北京参加范老的追悼会,遭到红卫兵一顿责骂:你算什么东西,还想参加范文澜同志的追悼会?

管制一松,漆先生又开始读书了。我每次回北京,他都让我找他老同学张守常先生替他借书。他开的书目我都不熟悉,所以一本书名也没记住。他为了节省时间,就在靠近宿舍的学生食堂吃饭。他读书非常快,一摞书几天就读完了。我问他怎么读得这么快,他说只看他所需要的材料,找到便抄下来,其余的地方便跳过去了。在他的影响下,我也读起书来。我从李白研究专家詹锳教授那里借来一套三注三评本《聊斋》,静心细读,心想身为牛鬼蛇神,就同鬼狐为伍吧,它们比红卫兵可爱。夜晚读累了,便到漆先生宿舍转转,总见他埋头抄写。他见到我常说,再读几百本就可动笔了。他独居保定,万师母留在天津,生活极为不便,但从未听他抱怨过。儿子燕生有时到保定来看他,他们两人便共睡一张单人床。

山东大学魏晋南北朝史教授郑佩欣到保定看我,他是我多年老友,曾一起下放到青岛李村劳动锻炼。我带佩欣见漆先生,他们一谈如故。佩欣在保定时,漆先生几乎每天都到我宿舍来。以后他们联系非常密切。漆先生对佩欣评价很高,佩欣对漆先生严谨的治学态度和卓著的学术成果非常佩服。但有一次佩欣对我说,史学界以翦伯老的文字最好,著作易于流传。有的史学家功力深厚,材料扎实,观点新颖,但文字不好,是很吃亏的。不知他是不是暗指漆先生属于吃亏的一类史学家。

我调到北师大后,同漆先生仍有来往。一九八〇年,我把翻译的《果戈理是怎样写作的》一书寄给他,没接到他的回信。第二年,我又翻译出版了《回忆果戈理》,这次是让我在河北大学读研究生的侄女带去的。没想到漆先生对她说:“告诉你叔叔,要写书,不要译书。”这一方面说明漆先生对我期望过高,另一方面也说明他不理解翻译的辛苦。此后有一段时间没有联系,听说他在筹建宋史研究所。一九九八年我到保定看他,这时宋史研究所早已成立,漆先生任所长。我径直去宋史研究所,漆先生见到我非常高兴,马上对秘书说:“把牌子翻过来!”翻过来是“今日不办公”。漆先生请我到学校大白楼吃饭。他谈到研究生水平太差,读古文困难;评定职称弊病很多,往往同党政职务挂钩,系主任和党支书记容易评上。他为一名研究生的分配同校长吵了一架。后来我听人说,他要把这名研究生留在所里,学校却留了另一位。他去找校长,对校长说,要不留他看中的人,“我老漆就走人”!校长说:“我可以走人,漆先生可不能走。”他看中的研究生留下了。我带了两本随笔集给他,他说在报刊上看过我的文章,“写了些新东西”,算是他对我文章的评价。他不满意我写随笔,更不赞成我翻译书,一定叫我写专著。我说实在力不从心。漆先生批评我怕吃苦,我确实懒散成性,不能像他那样勤恳治学。现在我也不认为辜负了漆先生的期望,因为原本不是那块料。能写几本随笔,译几本书,也就知足了。漆先生不懂外文,不知翻译的甘苦,对翻译有偏见。

一年后,我再到保定看漆先生,他显得虚弱,从宿舍到研究所,中间都要坐在椅子上休息一会。这次我才知道漆师母双腿截肢,不能自理,漆先生也不能回天津照看她。漆先生仍很热情,又让秘书把牌子翻过来。他读了我写的《重提贝利亚》,详细问我贝利亚的事,他自己说得少了。当晚又在大白楼宴请我,在饭桌上说好两年后给他过八十大寿。谁知这次见面竟成为永诀,再也听不见他那山东口音很重的言谈,见不到他嘴角微露嘲讽的笑容。

他的《宋代经济史》早已出版,他没送给我,我只有一本他“文革”期间送给我的《王安石变法》。我和漆先生共同经历了中国历史上最黑暗的年代,并建立起友谊。漆侠先生严谨的治学态度永远是我学习的榜样,但我也永远成不了他那样的学者。漆先生,别生我的气,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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