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
二〇〇〇年春天,边区联中老同学在北京聚会。五十三年前大家曾在一间茅舍里读书。当年的少男少女如今已成白发翁媪了。吃午饭时我同魏扬坐在一起。他忽然问我:“你还记得游颐和园的事吗?”我马上想起来,说道:“当然记得。”两人抚掌大笑。
一九五〇年我们还是中学生。深秋的一天,我同魏扬、周虎游颐和园。他们两位都没去过颐和园,只有我一人小时候去过。我带他们从知春亭出发,沿昆明湖绕了一圈。后来爬上后山,在一所小院前休息。小院前挂着一块“闲人免进”的牌子,院里一点声音也没有。靠墙有一棵槐树,魏扬爬上树往院子里张望,说了句“里面没人”便翻墙跳了进去。周虎是爬树高手,也爬树翻入院里。两人在院里喊:“没人,快进来!”我也翻墙过去,两脚刚一落地,不知从哪儿冒出两名公园职工,把我们当场抓住。一位职工问我们:“看见门上的牌子没有?”我们身上虽有游击习气,但对明显的事实也无法抵赖。我们被带到石舫附近的公园管理处。管理处的一位干部问我们是哪个学校的,马上给学校打电话。我们老师说了很多道歉的话,并说回校一定严厉批评我们。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当时只听见管理处干部说:“好吧,我们马上放人。”可我们万万没想到管理人员会如此惩罚我们。他没立刻放我们,跟我们聊了半天,还让我们跟他们一起吃晚饭。直到八点静园后才放我们回校。我们走到大门时看见双门紧闭,周围没有一个人,只得往回走。起初东走走西走走,还觉得蛮有诗意,有一种“倘遣名园长属我,躬耕原不恋吴江”的感觉。天渐渐黑下来,诗意变成不安。我们到哪儿过夜?周虎说他舅公梁漱溟住在颐和园,可以在他那儿过夜。可梁先生住在哪儿?无人可问。只好敲旁边一个小院的门。两次被警卫员赶走。第三次敲出一位中年妇女,态度和蔼,告诉我们:“这是柳亚子先生住宅,梁先生住在石舫旁边。”我们总算找到过夜的地方了。敲开梁先生的门,我们被带进北房,见到梁先生。记得他上身穿白布对襟褂子,下身穿着白裤子,等他问清我们为何“晏夜来访”后,哈哈大笑起来,连声说:“勇敢!勇敢!”他大概还说了别的话,但我一句也记不得了。他让服务员把我们带到东厢房睡觉。第二天清早,我们没同梁先生告别,对服务员说了一声便走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梁先生。他同我们呆了不到半小时。
以后再没见过梁先生,也没有他的消息。一九五四年听说梁先生犯了错误,说什么“工人在九天之上,农民在九天之下”,受到毛主席的批评。一九七七年《毛选》第五卷出版,我才读到《批判梁漱溟的反动思想》一文,比我听到的尖锐得多。对梁先生的批评是因他在政协的发言引起的。我在《梁漱溟全集》中找到这篇发言稿。梁先生最后的一段话是这么说的:
“过去二十年的革命全在于发动农民,依靠农民。依靠农民革命所以成功在此,而农民在革命中亦有成长,但进入城市后,工作重点转移到城市,成长起来的农民亦都随着到了城市。一切较好的干部都来城市工作,此无可奈何者。然而实在……今天建设重点在工业,精神所注更在此。生活之差工人九天,农民九地。农民往城里跑,不许他跑。人力才力集中都市,虽不说遗弃吧,不说脱节吧,多少有点。虽然农民就是人民,人民就是农民。对人民照顾不足,教育不足,安顿不好,建国如此?当初革命时,农民受日本侵略,受国民党反动派暴虐,与共产党亲切如一家人,今日已不存在此形势。”(《梁漱溟全集》第七卷,第五~七页)
梁先生坦率批评中共的农村政策,希望中共改正,在建国方面做得更好。不少与会者也是这样理解的。但梁先生的批评激怒了毛泽东。毛泽东在中央人民政府会议听取彭德怀关于抗美援朝情况的报告后,不点名地批评了梁漱溟,并上纲上线到“不同意我们的总路线”,“就是帮助了美国人”的高度:“有人不同意我们的总路线,认为农民生活太苦,要求照顾农民。这大概是孔孟之徒行仁政的意思吧。然须知有大仁政小仁政,照顾农民是小仁政,发展重工业是大仁政。行小仁政而不行大仁政,就是帮助了美国人。”(《毛泽东选集》第五卷,第一〇七页)。梁漱溟不服,给毛泽东写了几封信:“听了主席的一番话,明白实为我昨日的发言而发,但我不能接受主席的批评。我不仅不反对总路线,而且是拥护总路线的。主席在这样的场合,说这样的话是不妥当的。不仅我本人受屈,而且会波及他人,谁还敢对领导党贡献肺腑之言呢?希望主席给我机会当面复述一遍我原来的发言而后指教。”(《梁漱溟问答录》,第一三三页)梁漱溟再次发言后受到严厉的批判。周总理讲话时,毛泽东频频插言,痛斥梁漱溟,说他是“一个杀人犯”:
“……讲老实话,蒋介石是用枪杆子杀人,梁漱溟是用笔杆子杀人。杀人有两种,一种是用枪杆子杀人,一种是用笔杆子杀人。伪装得最巧妙、杀人不见血的,是用笔杆子杀人。你就是这样一个杀人犯!”《毛泽东选集》第五卷,第一〇七~一〇八页)
一九八三年,周虎带我到木樨地看望梁先生。梁先生已经很衰老了,但谈话仍有精神。他谈的很多,我已记不清楚都谈什么了,只记得他说:“我的错误是让润之下不来台,但我的话并没错。”
一九八八年六月,我参加了梁先生的追悼会。那天下着小雨,我来到北京医院大门旁边的一间小屋里。参加追悼会的大约四十人,我鞠了三个躬便离开了。出门时看见小屋门楣上贴着一张旧报纸,上面用毛笔写着四个字:中国脊梁。不知为何我进门时没看见。我想很多人也未必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