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宇欣的死是个意外。
更早一些的时候,张天明从南京路那头,往陈诚的心理咨询室赶过去实验中心那会,他还看到在王宇欣办公室里,王寒和他正在激烈地争论什么。
他推开门走进去,只听到王宇欣说:“我认为现在应该……”
王寒焦躁地打断了他:“不不不!那是你一厢情愿的以为,我认为应该这样!”
张天明咳嗽一声,打断了两个人的争吵。
“怎么了?”他问。
“你问他吧。”王宇欣无奈地摇摇头,他越来越觉得,与其坐在这里跟王寒争论这种问题,还不如去看看实验数据有什么令人眼前一亮的变动。
“天明,你来得正好。”王寒情绪很激动,他眼睛里充斥着血丝,很显然昨晚从家里赶出来到实验中心,他压根就没有休息过。
“我要求实验中心全部中断现在的数据监测,重新拟定试验模型……”
“这完全不可能!”王宇欣本来就压抑了许久,这一刻他的情绪被王寒带动起来,直接就摔了桌子。“你想要在这种时候把所有的实验数据都销毁?让大家的努力付诸一炬?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王寒也毫不示弱地敲打桌面:“王主任,在真正的科学面前,任何没有实际意义和作用的数据实验都是在浪费生命和时间!”
“这是大家都公认并且全世界物理学家都在深入研究的一个方法,你怎么知道凭你一己之力的猜测就可以让实验走向正确的方向?”
“科学需要大胆的猜测。”
王宇欣摇摇头,他觉得眼前人没救了。他转而对张天明说:“你在这里看着他,像上次把实验数据删除导致全体人员功亏一筹的事情我不希望再看到了……我出去一会。”
他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只留下一脸茫然的张天明还呆站在桌前。
搞了半天,他才理解了两个人对话的方向。
“我说老兄——”
王寒此刻背对这他站在窗口,从这里望出去,是实验中心后面紧连的一片旷野,这里属于市郊,有着大片未开发的空地和相当好的空气质量。
“我说……老兄!”张天明又喊了一句,王寒才稍微欠身,表示他听到了。
“老兄,你是傻了还是疯了?在王宇欣面前让他强行中断实验过程,这不是胡扯吗?”
王寒依旧盯着大片旷野,不远处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池塘,在那里躺着两头水牛,它们悠闲自得地把整个身体都浸到水里,王寒心想,要是我是当中的一份子该多好,没有这些该死的物理问题,没有任何世界虚像,我就是虚像当中最平凡的一份子。
“王寒!”
这个时候王寒才转过身,抛开了后面那些乱七八糟的杂念:“天明……不管你信不信我,现在在做的这个试验模型本身就是错误的。”
“我信你也没用。”张天明苦笑了一声。“你跟王宇欣说重置实验模型,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怎么可能答应你。”
“是你糊涂了。”他补充了一句。
王寒摇摇头:“实验模型必须重置。”
“……”
“我必须说服王宇欣,请求重置实验需要上面批准,报告得借用他的笔墨来写。”
“这不可能。”
“你不知道这背后代表了什么。如果实验成功,很多目前尚且处于理论性阶段的东西几乎能够在不久的将来蜕变成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
“那如果不成功呢?”
“我愿一个人承担所有罪过。”
王寒的眼里贲发出一股惊人的坚定之意,似乎眼前纵使刀山火海,为了达成所愿,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跨步迈去。
张天明内心里叹了口气。
在决定执行某一个方向之前,王寒总有一种比任何人都要更尖锐的决心,这种为科学甘愿现身的精神是他不具备的。王宇欣也不具备。他们总是畏首畏尾,以至于做任何事情都太过循规蹈矩,在自我领域上难以有更重大的突破性思维。
方候淳跟王寒是一类人。
搞理论研究的都有这种特质,在这个领域想要有所建树,一定要有比常人更多的执著,这种执著是双面性的,有时候它可以成就他们,有时候它又会轻而易举地把人粉碎。王寒因为方候淳自杀被粉碎过一次了,他不知道他从何种方面又把这种执著找了回来。张天明从这种现象中唯一读到的一点是:不管如何,王宇欣是绝不会答应的。
重置实验,太冒险了。
“假设也没有任何意义。”张天明说,“王宇欣不会答应的,除非……除非你能够证实现阶段的实验发生了根本性的不可挽回的错误。”
“本身就是错误的!”王寒激动得来回踱步,似乎只要涉及关于实验的讨论,他就会忍不住整个人都躁动起来。“那一次实验……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一次。粒子根本就不可能完全消失!它们没有消失,它们只是在维度上跨越了!”
“维度上跨越了?”
“是的,跨越了,跨越到四维空间?五维空间?反正不会在我们所处的三维空间上。”
“你没发烧吧?”
“理论上是成立的。早些年的时候我和方老师就做过相同的猜想,只是在考虑维度的跨越上我们所考虑不是以粒子碰撞的形式。那天你不经意的一句话点醒了我。我们建立了大量的数学模型用以支撑论述,即当能量达到一定层次之后,能够轰开维度给我们留下的壁障,从而跳跃到我们所不知道的领域。你知道,维度是一个数学概念,用数学模型来论证是最具说服力的。可后来放弃该课题的研究是因为维度上的跨越即便是对于理论物理学来说还是太虚无缥缈了,这本身就是一个不可论证的过程,后面的研究也随之被我们所抛弃。”
“太夸张。”张天明摇头道,“我又不是物理盲人,你知道这是一个疯狂的猜想,而且是处在半空中的——它没有更多值得说服的东西。我们不是没有做过类似的假设——我们不止一次地假设过一个三维人(即我们当前状态)进入四维空间会发生什么样的问题,我们算过,你应该记得。
简单说,根据能量守恒定律来看,在三维空间中,信号强度乘以距离的二次方是一个不变量,我们换算到四维空间里,即变成信号强度乘以距离的三次方是一个不变量,距离不可能为零,则显然两者不相等。在不相等的情况下是无法发生维度跃迁的。你这个猜想不管是用何种数学模型来论述,都缺乏一个真正有理由的说服条件。”
“所以我们的假设前提是把这个定律拿掉,不要它。”
“我的天!老实说,这不好笑。”
“我不知道。”
王寒沉默许久,能量守恒在物理学上是一个不可改变的公理,但现在他大胆地把它剥夺了。这就意味着其他维度空间里的能量会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变化。因此“粒子在达到了某个能量级,刚好和其他维度空间里的能量级相同,或远高于它,由此轰开壁障,向外跃迁”。
“胡扯!”张天明摇摇头。诚然如王寒所说,人类如果由此摸索出存在其他维度的空间,并且掌握了跃迁的方法,很多理论物理学上悬而未解的问题和猜想便可以由此迎刃而解。然而拦在这种猜想之前的,却是困难重重的实验要求。
“所以……你要求要重新进行最大功率的碰撞实验?”
“是。”
“还是那句话: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知道。”王寒说,“但我说服不了王宇欣。更别提需要后面的批准来执行。”
“你知道的。”张天明试图说服他。“任何实验如果不是首先出去严谨性来考虑,这就违背了做实验的初衷……”
“真理往往是跳出严谨性思维才能获得的东西。”
“你最近有没有上网?”
“……”
“现在关于实验的过程有部分人在网上曝光了,那群蠢货!有人怀疑最大能量级的粒子撞击会导致‘人造黑洞’的出现,整个世界将会毁于一旦。现在这种言论一直很蛊惑人心,整个网络上都人心惶惶……”
“这有什么关系吗?”
“老兄!”张天明有点吃惊,“你不知道人言可畏吗?更何况所有民众都被这一股无知的言论煽动起来了,你申请实验再次进行,就算王宇欣通过了,上头也一定会慎重考虑。你知道我的意思……”
“一群无知的捣乱鬼而已。畏首畏尾不是科学的态度。”
“这话你跟我说没用,你得跟王宇欣说。”
王寒沉默。他站在张天明身前,此刻他更像一个用尽全力的失败者,囚禁在一片白墙之中,这个屋子才是真正的思想沉伦地。
劝说无果,张天明很快便离开了,他有更重要的事去做。直到晚上回见陈诚之前,一切的事情都是顺利的,除了那通电话——
王宇欣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