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知行至半道,清渔和清书忽然对众人宣布道:“师尊有遗命叮嘱我不肖二人:他老人家死后无需锦缎、玉鼎、铜锣随棺椁厚葬,只消得一口榆木棺材足矣。安葬之所也无需官家富庶所殓的风水宝地,只让我二人扶送他的遗体回东海之滨,安葬在草木桥下便可。诸位王宫贵胄,江湖英雄,能送灵到此已是感激不尽,诸位心意已尽,便都请回吧。”孙膑嘱咐清渔和清书时,显然已经把这索魂桥的不雅名称给改了,只因上面铺设稻草为桥面,便将其改之为草桥。(注:据史书记载,孙膑鼓里为广饶草桥村。)清渔虽然说的一番颇为客气的言辞,但是语气却是十分漠然,显然是对这熙熙攘攘的送灵人心怀怨恨。在他心里一直认定师尊如果不出山,至今应该还能好好地在东海之滨逍遥自在,断然不会这么凄惨地死在异国他乡,而且还落得个秘不发丧的悲惨下场。
“既然孙军师有如此安排,那寡人就不相送了,两位小哥一路保重,有何需求尽管向军需处提出便是。”熊完本就对孙膑心怀芥蒂,出来为孙膑送灵也是图个脸面拉拢人心罢了。如今听他两个徒弟居然这般毫不领情,心中极为不快,便也说了些表面客套的言语,抱拳施礼告辞,领着诸位将领就此折回了。
诸位将领中大多听了清渔这番话语,心中也是一片寒意,于是便也跟着熊完半道折回,唯有极少部分平日里对孙膑颇为尊敬的将领留了下来,倒是愿意再送孙膑一程。其中当然不乏司马尚、韩厥、苏厉等人,不过最为感到愧疚的莫过于荆轲、公输蓉、高渐离等人了。
“清渔大哥,就让我再送孙老前辈一程吧。”荆轲满脸悲伤之色,哽咽着对清渔说道。
“荆盟主日理万机,合纵拒秦的大计怎能少的了盟主你,我看荆盟主还是请回吧。”清渔并不领会荆轲这番好意,冷冷地回绝道。
“清渔。”清书在一旁实在看不过清渔对荆轲的这番冷漠拒绝,终于低声劝阻了他一句。尽管他知道清渔只是性子直率,并非大奸大恶之人,但是他也知道荆轲请孙膑出山,也是为了天下大义,所以这才出言劝阻。
“也罢,本就是荆轲害了孙老前辈,我自然没有资格送他老人家的遗体,那就请清书大哥代我好生照料孙老前辈遗体,荆轲告辞了。”荆轲自然还是明白当日若不是自己请孙膑出山,若不是自己弄丢了孙膑维系生命的金钱鳘,孙膑断然不会命丧于此地,虽然自己不是直接害死孙膑的凶手,但却是间接害死孙膑的刽子手。所以,清渔始终不肯原谅他,他便也是罪有应得。
“清书自当竭力护送师尊遗体重归故里,”清书抱拳说完这句,又转了绵和的语气说道,“其实荆兄弟也无需自责,师尊他老人家既愿意出山,本就是他自己的选择,我想九泉之下的他定然也不愿意看到荆兄弟你这般自疚不已的心情。”清书却要比清渔明白事理的许多,当即好生劝慰起荆轲来。
荆轲笑了笑,并没有再说什么,他知道清书说的很是在理,但是对于自己而言,始终却跨不过那道自疚的门槛。
片刻之后,他才向清书和清渔沉重地施了一礼,低声说了一句:“一路保重。”这四个字却囊括了自己的千言万语,致歉,悲恸,祝愿,期待。
“保重。”清书也是极为尊重地回敬了荆轲一礼,随后便随同清渔一齐往东海之滨的方向进发了。
荆轲领着公输蓉、高渐离、天乾、信陵四客等弈剑盟的盟众,一直目送清渔和清书驾着装有孙膑遗体的马车缓缓而去,直到消失在了地平线的那端。
“荆兄弟,人已经走远了,咱们回去吧。”高渐离见清渔、清书他们虽然已经早已看不见踪影,但是荆轲依然目视前方,不由得心生不忍,当即上前劝慰道。
“高大哥,你和众兄弟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荆轲已然目视前方,表情漠然,只是淡淡地回了高渐离一句。
高渐离正待要再说出些劝慰的话来,公输蓉便抢先一步先行劝说高渐离道:“高大哥,要不你就和众兄弟先回吧,荆大哥这里有我陪着,你就放心吧。”
高渐离知道公输蓉一向细心周虑,对荆轲的关怀更是甚于自己,有她照料,自己当然放心,于是便点头应了一声,随即领着其他众人回去了。只是盗昇向来话语较多,本来还打算和荆轲说点什么,哪知却被薛伦一把揪住了耳朵,便也只好跟着呲牙咧嘴地回去了。
待得所有人都离去之后,光秃秃的山道上就剩下了两个一男一女两个身影,他二人都是兀自伫立不动,却像着了魔一般。
“蓉儿,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许久之后,荆轲忽然迸出这样一句话来。
公输蓉摇了摇头,接话道:“荆大哥你并没有错,须知这世间之事本就不能尽善尽美,为追求我们心中各自的愿望而牺牲一些我们不愿牺牲的东西,也是在所难免。”
荆轲依旧表情漠然,冷不丁又叹息了一句:“可是有的时候我们牺牲的东西太大了,这到底是否值得?”
公输蓉听了荆轲这个疑问,当即缓身转到荆轲跟前,目视荆轲而道:“荆大哥可知舍得一词为何有舍有得?”
荆轲微微摇了摇头,似乎并不明白公输蓉想要问什么。
公输蓉继续说道:“有舍有得才是真的舍得,就像荆大哥舍却了一身自由得到的却是墨家钜子之位,就像蓉儿舍却了机关塚的亲人才得以和荆大哥厮守一起,舍得并非真的舍却,得到也必然要舍却些什么,这才是舍得原本的深意。”
荆轲听了公输蓉这番言语,登时豁然开朗,双眸也瞬间舒展了开来,他兴奋的像个小孩子一样一把拉住公输蓉的双手,激动地说道:“蓉儿,我懂了,荆大哥绝不会辜负你的那片舍却苦心,一定会让你得到你所期待的东西。”
公输蓉第一次被荆轲这么神情地抓住自己的双手,登时心中泛起阵阵暖意,眼中更是泛起幸福的泪光,她坚定地点了点头,俯身在荆轲怀中,柔声道:“我相信你,荆大哥。”
荆轲紧紧地把她拥在自己的怀中,只觉得这世间能让他多了一个像公输蓉一样善解人意的佳人相伴,已经是上天最大的恩赐,他现在所要做的事情便就是好好珍惜这份恩赐。所以,他才这般紧紧地拥她入怀,久久不愿松开……待到荆轲和公输蓉回到函谷关之时,已经是午牌时分,他二人原想好好回厢房休憩一番,哪知路过行军大殿之时,却见大殿之上簇拥了众多人影,不禁暗自奇怪,心想六军刚刚落败,正处于修整中,怎地又这么快召集了众将士,难道从约长又想再次进攻栎阳城?
他二人来不及细想,当即也快速移步来到大殿之内,只见六军中所有主要的将领都已聚齐在大殿之上,弈剑盟的盟众也几乎丝毫不差,除了像盗昇这般不愿听熊完罗嗦的人不在之外,其他人业已全部到齐。
熊完见荆轲正自入内,原本积满了愁云的脸色顿时舒展开来,惊喜地朝荆轲喊话道:“荆盟主,来的正好,速与寡人商讨救赵一事。”
荆轲听得熊完朝自己这般喊话,登时一头雾水,随即侧过头朝高渐离看去,高渐离当即小声传话道:“剧辛擅自离了六军,自行归燕去了,而且途经赵都之地时,竟然趁赵国主力出征在外,大肆掠夺城池,占了不少赵国的重镇,此前哨报已经飞马紧急来报了。”
荆轲一听高渐离此番言语,不由得心头大惊,沉吟半晌之后这才喃喃道:“孙老前辈所料一点不错,剧辛面有反骨之相,终究不能助六军成事。”原来此前孙膑病危之际,曾对荆轲嘱咐了此事,孙膑在剧辛那晚受太皞胁迫后归来之际,诓骗守卫自己是奉命外出巡视,可他的言语能诓骗得了守卫,却丝毫瞒不过孙膑的眼睛。孙膑一眼便已经识穿了剧辛有意隐瞒什么,而且从他调用的人马来看,已经是违背了自己定下的规定,所以他才会猜测道剧辛有反叛之意,这才叮嘱荆轲,让他早做防备。荆轲当时虽然应允孙膑,但是他并未将此话放在心上,只当是剧辛先前受了孙膑的刑罚心生芥蒂所致,如今从现下的情况看来,剧辛反叛之意却已经和孙膑说得丝毫不差了。
“从约长可有何良策,不妨直言。”荆轲既知剧辛已经叛变,当即也是忧心忡忡,恨不能早日提防,以致于酿成今日祸端,于是便先请问熊完道。
熊完没了孙膑的运筹帷幄,对于军中之事便从此一筹莫展,如今听得传令官这般奏报,早就已经是慌了心神,哪里还能有什么良策,只得故作玄虚道:“寡人以为此事还尚需从长计议。”
“从约长,赵国为了此次结盟伐秦,几乎倾尽了全国兵力,若不能尽快营救,只怕凶多吉少,还请从约长派军援助啊。”司马尚见得熊完一直推诿难决,早已经是心急如焚,此刻再也按捺不住,当即上前向熊完进言道。
“司马将军,寡人自然知道你救赵心切,不是寡人不愿救赵,只是如今正是伐秦的关键之际,若是因救赵而分散了军力,到时候不能一举攻下栎阳、咸阳,只怕给了秦军喘息时机,后果将会不堪设想。所以还望司马将军以大局为重,明白寡人现下的难处。”熊完眉头微皱,面有难色道。
“从约长,当初六国歃血为盟之时,可是约定六国情同兄弟,一方有难其他各国当须倾力相助,如今赵国正是危难之际,难道从约长忘了当日的约定了吗?”司马尚见熊完有意推诿,当即昂然而立,振振有词道。
“话是这么说,不过不是寡人不讲信义,你看那剧辛当初可也是立了盟约的,而且还是和荆盟主同受燕王的号令行事,可如今不也是背信弃义,而且还借机偷袭赵国的城池?”
司马尚见熊完不但不出兵相助,而且还有意混淆是非,硬是将荆轲所领的弈剑盟也扯进这趟子浑水当中,不由得勃然大怒道:“从约长,你既不愿发兵救赵,那司马尚便只好自领本部人马先行救赵,至于其他的事宜,日后再来向从约长大人你领罪吧。”
“司马尚,你——!”熊完见他胆敢公然挑战自己的威严,气的脸嘴唇都在发抖,登时指着司马尚,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荆轲知道此事若是再这样闹下去,便只会越闹越僵,到时候自己费尽心力所合纵的盟军势必要动摇瓦解,当即上前将司马尚拉到一边,低声好生劝慰司马尚道:“司马将军稍安勿躁,救赵一事固然要救,但却也要商榷好可行的办法。”
司马尚一向敬服荆轲为人,如今听他这般说道,心中的怒气也压了下来,便也放低声音好生向荆轲请教道:“荆兄弟说的极是,却不知荆兄弟有何好的办法?”
荆轲略微一沉吟,稍作盘算片刻,随后向司马尚问道:“赵都邯郸周围还有多少人马防守?”
司马尚如实相告道:“仅不到一万人马,由中军副将庞暖所领,只是这一万人马中大多都是老弱之辈,只怕难以抵挡剧辛的燕军精锐。”
“一万人马…”荆轲又自行低头喃喃自语,思忖了一番,接着说道,“剧辛好大喜功,此番只向燕王要了两万人马便说足以灭秦,所以这次攻打赵国必然也只有这两万人马。虽说一万人对两万人战力是悬殊了些,但是若是踞城固守,撑个几日不成问题。”
“话是这么说,可是几日之后呢?若是援兵迟迟不到,只怕庞暖也坚持不到最后啊。”司马尚虽然听得荆轲这么说,但是依然忧心忡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