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这位公公出自何处高阁?”嬴政既然看出此人身份,于是便沉着声音问话道。而他从来未对过像宦官一样的奴才寄予“公公”这般尊敬的称呼,但是此刻为了不让自己的身份暴露,所以不得不纡尊降贵一番。
那位宦人忽然听得此人竟然看出了自己的身份,当即闪过一丝羞愤,不过很快又转的满脸严肃,冷冷应道:“哼哼,不敢当不敢当,不过是被遗弃的一个阉人罢了。”
嬴政从他那一闪而逝的羞怒表情中似乎可以猜到此人离开王宫之后,定是糟了世人不少白眼和唾弃,所以听到自己忽然喊他一声“公公”,他反而倒觉得是对他的一种讽刺和歧视,所以才会这般冷言冷语的回话。
“公公既不愿多答,那寡…闻少见的我也不必再多问,今日本想在公公贵宝地借宿一番,现在看来只怕是打扰了,那本…人告辞。”嬴政一向以“寡人”、“本王”自称,所以方才在言辞间不经意便差点将这话说了出来,但是每每话到一半,他当即发现有所不对,是以连连改口说话。但是他这般一改,虽然表面听上去倒也算是通顺合理,但是仔细一琢磨,总觉得这样说话有些生硬,让了听了感到很不自然。
就连世间常人听得嬴政这番言语会感到有些奇怪的事情,当然也瞒不过在皇宫中待了多少年的老宦官。要知道这些宦官整日以君王为伴,君王的一言一行早就看在眼里、记在心中,甚至有时候君王都不必发话,他们但凭一个小小的举动,他们便可猜到君王心中所想,所以嬴政这般显而易见的破绽,便如同惊雷一般在那宦人心中打了一个激灵。
刚开始那宦人心中“噫”了一声,只是断然不敢相信眼前这位灰头土脸、狼狈不堪的人竟然会是王宫中的大王?但惊疑闪过之间,自己的那双眼神便如同疾电一般仔仔细细在嬴政身上来来去去扫了几个来回。
陡然间,他的双瞳蓦地闪过一道光亮,张大了的嘴巴更是全然暴露出了他难以掩饰的惊讶,他,他真的是王宫中的大王,而且还是秦国的大王!
原来他仔细打量之际,便看到了嬴政腰间的那条玉带,这种金丝玉带上刺绣的是九尾龙纹,正是皇族服饰的象征!之前嬴政为了避开追兵的耳目,特地将自己的龙衣服饰更换成了一般的贵胄服饰,只是在黑夜之间,难以看的清楚,再加上又是外头一片慌乱,所以仓促之间,随手将束衣服的玉带拿错了,还是拿了自己的龙纹玉带,他自己却全然没有发觉。之后一直疲于奔命,根本就再也没有注意到自己玉带没有换掉的细节。如今却被那宦人看的清楚,若是一般寻常农家,就算能见得这条龙纹玉带,也未必能识得是皇帝的衣装,但偏偏这宦人是个久在宫中服侍君王的旧老,所以一眼便已经将此物看的清楚,识得清楚。
那即便如此,何以这宦人又能得知这君王不是他国的君王,偏偏就是秦国的君王?原来这这玉带上除了九尾龙纹之外,在带尾坠子上却赫然显露出了飞鹰的形状。要知道,在七国之中,唯有秦国一直奉飞鹰为自己的守护神,秦国士兵通常配有飞鹰的玉珏或是将飞鹰的图形缝制在自己的兵甲之上,因为他们相信在战场上,这种鹰能护佑他们所向披靡,无往不胜。之前荆轲在赵国酒肆中之时,便凭着这飞鹰的玉珏,将原本在那蛊惑人心的秦兵奸细给识破了。
秦国自东进之策形成后,不断侵袭他国,这飞鹰成为他们身份的象征也渐渐成了公开的事实,所以这位久居王宫中的老宦人自然也识得清楚。
“慢!”想到此处,这位宦人忽然尖着嗓子喝了一声。而之前的那番惊讶、顿悟只是在一瞬间便又被隐藏的无影无踪。从他惊讶到此刻面若严霜的神情,不过片刻之间,嬴政方才说完话之后,才刚刚抬步走了两步便被这宦人喝止住了。
“怎么?公公还有什么要指教的么?”嬴政向来孤傲自大惯了,从来没有人敢在他的跟前对他这般喝话,所以听到宦人此言,心中极为不爽,便头也不回地冷冷应道。
所幸方才嬴政说完告辞之后,便转身就走,对于身后那宦人脸上闪露出来这般惊讶的表情并未得见,所以这宦人此刻才想把自己再度伪装起来,以便做最后一番试探。
“这位贵人方才不由分说便挤进老身的休憩之所,不但搅了老身的美梦,还把老身弄的浑身酸痛,难道就像这般轻易离开了么?”既然决意试探,那宦人便收起对君王的奉承谄媚的嘴脸,变得正声厉色起来。
“那公公想怎地?”嬴政依旧冷冷应道。
“要么你替老身捶个背捏个腿,要么你便帮老身把这身衣服给洗了,也算是你向老身赔个不是。”那宦人不紧不慢,懒洋洋地一番说道。
嬴政听得那宦人此话,不由得怒火中烧,只感觉心中一股怒火要喷出来一般,因为向来天下只有他去吩咐别人,从来没有过别人来吩咐他的事情发生,如今那宦人竟敢这般对他颐指气使,怎能叫他不恼?
他缓缓转过身来,强压住心中的怒火,半笑半怒道:“要我给你捏脚捶背,凭你一个公共,能受得起么?”
嬴政虽然不愿在这宦人跟前暴露自己的身份,但是如今他已经恼怒到了极点,所以个顾不得许多,言语间竟有些君王的威严来。
那宦人此刻见了嬴政这般笑里藏刀,盛气凌人的神情和言语,便已经断定此人并非常人所能装扮出来的,于是当即却也装作没有看见,随手将自己外衣的衣带一解,随手一扬道:“既然你不愿替老身捶背捏脚,那边将这衣服拿去洗了吧。”
他解下外衣的那一瞬间,登时有一股又丑又臊的气味迎面朝嬴政扑来,让人闻之欲呕。但是伴随那道臭味而来的,便是“啪啦”一声,仿佛是一卷竹片一类的东西落地的声音。
嬴政闻得那道臭味,已是迫不及待地掩口捂鼻,正欲怒火发作之际,忽然顺着方才那道声音看去,却正见得一道卷了布帛的简牍掉落在地,那布帛乃金丝锦线缝制,看上去极为珍贵,而在布帛的外身处俨然有御笔所写得几个篆体小字:“中车府令封诏”。
嬴政见得那几个小字,眼睛不知怎的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勾住了一般,直盯盯地望着那掉落在地的物什,脸上则是一片凝思的神情,仿佛是在记忆的脑海中搜寻着什么。
“你是赵高?”蓦地,嬴政一番深思的脸色尚未有任何改变,口中却冷不丁迸出这样一句话来,眉间有些微皱。
话语的语气虽然有些平淡,更多的是惊疑和好奇。嬴政问完这话,双眼的目光终于从那道封诏上转移到了那宦人的身上,这才开始认真打量起他来。
那宦人忽然被嬴政如此一问,登时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不过隐隐约约却包含了一种惊喜的那种惊讶,但是那种惊喜转瞬即逝,随后剩下的依然是完完全全的惊讶。他拼命睁大了自己的双眼,右手不自觉地提了起来,颤抖着伸出食指,指着嬴政惊疑不定地问道:“你…你到底是谁?”
嬴政从他这般惊讶的神情中,似乎已经完完全全确定了此人的身份,原本微皱双眉的神情倒变得更加平淡起来,似乎陷入了以往的记忆中,喃喃说道:“赵家原本都是我大秦的宗亲,只因犯了些罪过被先王处以严惩。你的母亲受了剕刑,失去了双足,之后被流放到了隐官中,世代为奴。寡人幼年之时受你母亲的照料之恩,知道先王的这般决断实在有负于你赵家,所以寡人深感有愧,便下诏书一封,封你为中车府令,这道诏书便是寡人亲自所拟。”嬴政说道此处,便指着地上那道锦帛简牍,俨然一副惋惜的模样道。
那宦人听得嬴政这番话语,登时惊吓的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头道:“老奴该死,老奴不知是陛下龙驾至此,信口胡言乱语,触犯龙颜,还望陛下责罚!”
一向暴戾的嬴政若是在平时,定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胆敢对自己这般恣意侮辱的人,但偏偏此刻,他竟念在了先前嬴异人时对赵氏宗室的那番愧疚,居然对此时跪倒在地连连叩首的赵高生不起半点怒意来,反而一股子怜惜之情涌上心头来。他略微朝赵高一扬手,低声吩咐道:“你先起来吧。”
“老奴不敢。”赵高一个劲地将额头紧贴在寒冷的地面之上,满身胆怯地回话道。
“不知者无罪,放心吧,寡人不会追究你冒犯之罪的。”嬴政反倒是莞尔一笑,继续说道,“之前寡人的公子胡亥上书于寡人,在奏折中宣称他的贴身宦臣赵高乃是一个为人勤奋、精通律法的人才,还助他堪破了诸多重案冤狱,深得他的欢喜。所以他上书于寡人,要寡人提拔封赏于他。寡人仔细看了你的生平,又命人追查了宫中旧档,这才发现原来胡亥所推荐的这位能人竟是我大秦宗亲赵氏的后裔,也该当是天意如此。不过如今赵卿家便生的这般没骨气,可不像我们秦宗的后裔了吧?”
赵高听得嬴政竟然以“赵卿家”的称谓称呼自己,顿时心头的那番胆怯消却了大半,同时也明白了为何嬴政会对自己这个外邑之人如此上心,这其中竟也包含了这许多故事。而此时,他也知道自己若是再这般跪地不起,反倒是辜负了嬴政的这番好意,所以这才起身恭敬而道:“多谢陛下恩恤之情,老奴感激涕零,却难以言表。”
“哈哈哈,方才赵卿家对寡人这般颐指气使的神气劲哪里去了?”嬴政见赵高此刻对自己毕恭毕敬的举止,反倒有意打趣起来。
“老奴有眼无珠,不识龙颜,陛下切莫当真,否则老奴要惶惶不可终日了。”
“寡人若是要当真,便不会在此与赵卿家你这般谈笑风生了。”
“陛下也切勿再叫老奴赵卿家了,老奴不过阉人一个,不敢高攀卿位,陛下还是唤作老奴赵高,老奴才觉得安心些。”
嬴政见赵高提出这般要求,兀自沉吟了一番后应道:“嗯,称你为赵卿家确实有些显得你我宗亲生分了许多,那就依你所奏,寡人以后称你为赵高便是。”
“多谢陛下圣恩。”赵高又再次跪下,朝嬴政跪叩了一番。
嬴政待赵高行了大礼后站起身之时,再次仔细看了他一番,眉头微皱,有些惊疑道:“寡人明明已经敕封你为中车府令,好歹也是个御前命差,怎地会落得这般狼狈的境地?”
赵高听得嬴政此问,起先先是一愣,随后才摇头叹息了一番,朝嬴政回话道:“陛下有所不知,赵高在接到陛下的封诏之后欣喜万分,便即刻随了前来宣诏的公公和侍卫前往咸阳,以盼早日能在陛下的鞍前马后服侍陛下。可怎知接送的卫队行至半道,突然遇得了一帮贼寇,大多是各地六国的残部,见了我大秦的卫队,不由分说便狂砍滥杀,大秦卫队寡不敌众,死伤惨重。老奴寻了个间隙,趁乱从马车中溜了出来,一路狂奔逃命至此,这才免遭了这帮歹人的毒手。”
嬴政听得赵高这番解释,想到当今天下六国联军抗秦,赵高遭遇这般袭击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不过听说自己的迎送卫队竟然惨遭这般屠戮,不由得勃然大怒道:“这般暴贼,寡人迟早要将他们一网打尽,诛灭其九族!”
赵高见得嬴政怒气汹汹的样子,眉宇间矗立着一股君王的威武凌人的气息,心中感到万分的惊喜与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