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国盟军在栎阳城和秦军交战过程中,由于孙膑犯了冒进的兵家大忌,以至于大败而归。为了不让六军遭受秦军的追击,孙膑临死之际颁布了秘不发丧的军令。李斯虽暂时胜了六军,但是却一直忌惮孙膑的用兵如神,所以也不敢贸然行动,如此六军在孙膑的掩护下,有序向函谷关方向撤退,直至傍晚时分,中军、后军已经陆续撤离了栎阳大营,只留下先锋营和弈剑盟等人断后。
此刻,暂时得胜的李斯正登上栎阳城头,望着远处随风飘拂的“孙”字大旗和六军国号大旗,心中一片纷乱如麻。原本按照他的声望和地位,这天下哪里还有什么值得他所忌惮的?可偏偏遇到孙膑这里,即便是自己取得了优势,却依然还在顾忌孙膑的厉害,不敢轻举妄动。想到这里,他不免有些暗暗自嘲道:“李斯啊李斯,你何时变得这般畏首畏尾了?你还是当年那个举剑指天、饮酒作狂的丞相大人吗?”
确实,当年他使奸计挑拨桓齮和韩非,让嬴政所器重的韩非冤死狱中,却能让嬴政丝毫不敢追究自己的过失。而后又逼迫樊於期舍弃秦国元老之位,从此流亡在外,自己权倾朝野的目的几乎已经一步步地达到。可熟料半途之中忽然蹦出个什么墨家钜子荆轲,让他收服弈剑盟的计划落空。之后追杀所谓叛贼樊於期不成,反倒让自己的属下太皞摇身一变成了秦王眼中的仙师,竟然差点骑在了自己的头上。如此反复不断的变故,让他原本横行无忌的心性开始变得谨慎起来,以至于到如今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眼前这样一个李斯会是自己。
“丞相,你这是——?”李斯正兀自沉吟之际,忽然听得身旁有人发话,不禁怔了一怔,转首相望时,却见原来是无妄、无尘、无心这三人。
原来昨日他师兄弟三人在栎阳城城楼上奉命护卫嬴政安危,不料嬴政却差点被盗昇活捉了去,还摔了个鼻青脸肿,搞的嬴政大为不满,当晚便将他三人呵斥了一顿。要不是看在李斯的面子上,按照嬴政的暴戾脾气,只怕斩去他三人的首级也不足为过。他三人为秦王尽心尽力,到头来却落得这般不是,心中气愤不过,便还是想着回到了李斯身边。
李斯见他三人面有不愠之色,知道是吃了斥责,想来他三人一直隐匿在自己身边,贴身护卫自己,从无半点闪失,如今无端让他三人受了这般委屈,心中也是有所不忍,这便柔声而道:“三位上尊自是辛苦了,待此役结束以后,本相自会奏明王上,给三位封官晋爵。”
“我三人受丞相收纳大恩,原也不图什么封官进爵的荣耀,本当应为丞相效劳,只是受那赢…”三人之中,无心虽有无穷的臂力,但是却毫无心机,所以说话最为心直口快,丝毫不懂得避忌什么。正因为如此,这才被封了一个“无心”的道号。
“师弟!不可胡言乱语!”不过无心这话尚未出口,却已经被大师兄无妄给打断。无妄深谙世道,知道朝野之上的事情非江湖上的潇洒不羁可比,所以一直时刻提防无心所言有失,这会儿见无心又想发泄对嬴政的不满,便随口喝止住了他。无妄天性饱含城府,对不该说的事情从不妄言,是以有“无妄”的道号。
李斯知道他三人这其中是打的什么哑谜,虽然他身为人臣,但是却不会因此而盲目冤枉了对自己忠心的人,也正因为如此,他的门客才得以云集,甘心为其效力。此刻他缓缓一笑道:“本相知道三位受了些委屈,日后自会为三位记功弥补。只是这孙膑本就是个棘手的人物,再加上有弈剑盟的江湖中人相助,只怕想要取胜也不容易。”
那无心听李斯这般说道,不由得就来气,须发戟张道:“哼,那弈剑盟的人有什么了不起,若不是师旷那厮半道息了乐曲,让那些歹人有了喘息的机会,怎会容得孙膑那帮蟊贼逃得如此之快?”
“逃?”李斯听得无心这般可气又可笑的话,不禁笑着摇了摇头。因为在他看来,孙膑既是来攻取栎阳城,以他从无败绩的心性,必然是要攻克才能罢休的,怎会如此草率的半途而废?无心这般无脑的言辞只是一番气话罢了。
他笑而不语,抬头再次看了看远方迎风招展的旌旗,一缕缕炊烟正从六军的营地里升起,到了半空之中随风又快速扩散了开来,将这一片片旌旗湮没在了这烟雾之中。蓦地,李斯忽然猛地一声惊起,大喊一声“不好!”,随即急匆匆地朝城下的传令官喊话道:“速速通知蒙武将军,携精锐骑兵立刻出击六军大营,务必截住六军退路!”
城下传令官忽然得闻李斯这番命令,虽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也不敢违逆李斯的号令,只得应了一声,火速去向蒙武传话去了。
无妄、无尘、无心三人面面相觑,却不知李斯这番号令是为何故,刚想发问,倒是被李斯先行抢话道:“烦劳三位尊上随本相一起请师旷先生同去阻截孙膑。”
晋中三老一向对李斯言听计从,如今也不问情由,一齐应了一声,便随他急冲冲朝师旷的处所去了。
师旷一生好乐如命,除了乐曲之外,仿佛其他都不过是身外之物,如今他在端坐在客房内,手中轻抚一把焦木瑶琴,时不时挑动一根琴弦,而后仔细倾听它所发出的音律,细细品位一番之后不由得眉头微皱,似乎并不能解他心中疑惑。
李斯和晋中三老紧步而至,见了师旷这般忘乎所以的神情,无心自是按捺不住,正要上前质问,却被李斯挥手一栏,自行上前俯身施礼道:“李斯不才,又有要事劳烦先生,还望先生贵体能走上一遭。”
师旷以耳代目,听觉已经出神入化,他早听得有人入内,从脚步他也得知是李斯携领他的随从来了。如今受李斯这一番谦礼,他赶忙举手回敬道:“师旷残缺之身,蒙丞相大人收留,已是万幸,丞相有何要事只管示下便是。”
李斯听师旷这般说道,心中大喜,连连点头道:“先生如此明理,李斯万敢欣慰,只是还需先生再奏一曲《清角》。”
哪知李斯刚说到“清角”二字,师旷忽然脸色由舒缓收得严肃起来,语气也变得冷冷道:“老朽早就说过了,《清角》此曲戾气太重,只怕会更伤太多无辜人的性命,请恕师旷不能尊丞相之令,还望丞相收回成命。”
李斯本自欣喜不已,忽然听得师旷这般肃色而道,心中不觉一怔,竟半晌不语。而他身旁的无心却已经按捺不住,扯着嗓子大吼道:“喂,死瞎子,丞相如此礼重于你,你竟这般不知回报,若是换了秦王,你这条老命早就没了!”无心之前想起直报嬴政的名讳,被师兄所阻,此刻便改了称呼,改称嬴政为秦王了。
那师旷微微一笑,道:“老瞎子一条贱命,死何足惜?丞相若是要了瞎子这条贱命,师旷自当双手奉上,只是徒增杀孽之事,恕师旷难以从命。”
“你!”无心正待要怒,却被无尘师兄拉住了衣襟,朝他摇了摇头,无心知道那是要自己注重礼数,只得恨恨地甩下了臂膀。
而李斯听师旷这般言语,知道这位嗜乐如命之人,天性桀骜不屈,若是强迫他行事,只怕会适得其反,于是眼珠子转了几圈后,沉吟不语,苦思他法。
忽然,他见得师旷正自轻抚的那柄焦木琴,回想当日师旷息音止乐一事,顿时眉头一闪,计上心来,他随即便轻声而道:“先生难道不想知道当日到底是何人断了先生的琴路吗?”
他此言一出,倒是让师旷脸由严肃变得惊疑,原来当日在栎阳城头,李斯正在师旷身旁听他演奏那曲鬼死神伤的《清角》,他原本也是要借了这曲断魂奏来剿灭六军。哪知那师旷正弹奏到紧要关头,便有一道奇怪的韵律袅袅而来,竟穿梭在了师旷的《清角》中。而师旷原以为这首《清角》中所蕴含的戾气极为强大,完全不受外界干扰,可如今偏偏有一道忽刚忽柔的内劲从他霸道的韵律中来回穿梭,竟不受任何限制,这才使得他不禁一惊,将《清角》从半道上停了下来,口中“噫”了一声。而那时李斯虽不便多问,但也料到定是有什么懂得乐理的高人从中作梗的缘故,所以此刻他知道,只有用这个来激师旷,才有可能说服他。
果然,师旷眉宇间为之一动,朗声而问道:“难道丞相知道那人到底是谁?”
“先生若是不亲自去问,又怎知那人到底是谁?李斯只知道今日他即将随叛军南逃,若是过了今日这机会,恐怕今后先生想寻他就难上加难了。”李斯并未回答师旷的问话,反倒是故作摇头叹息道。
师旷明知李斯口中所谓的“问”,则是要自己再用《清角》去试探那人,他本不愿再奏此曲来伤及无辜,但是不得不承认李斯所说的话确实是实话。若是今日错失和那人交手的机会,那么今后他既身在秦国,凭他一个瞎子,又怎再会有机会遇得那人?
师旷一生只为曲乐而生,如今想到自己心中对于此曲的谜团终将不得解开,便再也顾不得许多了,只朝李斯侧首抱歉,朗声相求道:“那就烦请丞相带师旷寻他一次,师旷感激不尽。”
晋中三老见李斯这便轻易折服了这位倔强的老头,心中无不为之叹服,他三人脸色不约而同露出惊喜的神色,朝李斯看了过去,以示对李斯的叹服。李斯只是微笑着捋了捋长须,脸上得意之色不由自主地显露了出来。
而此时的六军大营中,只剩下了弈剑盟的盟众和司马尚所领的先锋营,按照孙膑临终的安排,便是让后军和中军等主力部队先行撤离,弈剑盟的盟众和少数先锋营的士卒断后。因为弈剑盟的盟众个个都是武艺高强的好手,即便遭受围截,想要脱身也不是很难,至于留下的那些先锋营的士卒,则是为了虚张声势,好让秦军以为六军还在原地驻扎。至于傍晚时分,营中所燃起的炊烟,正是孙膑之前的安排,只有装作一切如常,才能避开李斯的耳目。可是毕竟没有孙膑的从旁指点,荆轲只吩咐了士卒燃起炊烟迷惑秦军,却不知要将这炊烟分散开来点燃,而之前李斯一直观察六军的举动,早就发觉六军是各自分灶就食,所以炊烟也是分营地四散开来,如今他忽然发觉这炊烟大多集中在了一处燃起,是以看出了破绽,这才急忙命秦军追截。
“今日秦军未有察觉,看来军师的神计奏效了。”荆轲眼看六军皆已有序撤出营地,心中大为宽慰。
“是啊,若是秦军知道了孙军师的亡讯,一路掩杀过来,只怕我刚刚落败的六军难以抵挡住他们的进攻。”司马尚也是一脸庆幸,因为他知道此番进攻栎阳城,六军不但正面失利,而且还中了李斯暗道中的埋伏,可谓元气大伤,士气低迷,若斯此刻秦军乘胜追击,六军必然惨败。好在孙膑以不变应万变,为六军安全撤离保存实力定下了这等妙计。
“秦军追截还是小事,最为可怕的便是秦军中的那位鼓琴高人,若是他再奏那些诡异的曲调,只怕又不知多少人要遭殃了。”高渐离想起当日那番摄人心魂的曲调,心有余悸道。
“难道连高兄弟这般精通乐律之人,也难以破解那人的迷音大阵吗?”荆轲在三厓居和天元圣池都见识过高渐离的鼓琴神技,但不想连他都这般眉头紧锁,于是便再行相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