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迷恋只在求而不得的失落中抽枝发芽。
摄像机的镜头伸到我的附近。
我见状,立刻开始酝酿眼泪。
“妾身虽书读得不多,可是也知道嫁于夫君便是夫君的人,凡事更是应为夫家着想,如今妾身尽心尽力研制出这香粉,没想却不能被大夫人所容……”
“不,不是的!”楼夕之终于再次开口,柳眉轻蹙,一副为大家着想然而却不被大家信任的矛盾心情:“这个香不能涂——它是铅粉制的!”
“铅粉?!”“竟然是铅粉!”“不可能吧!?”其他女眷顿时议论纷纷。
“我们怎么看不出?”
“是啊是啊,不都说铅粉用着脸色会发青吗,我用了快半盒,没发现这回事呀。”
“大夫人,你这话是真是假?”有人开始质疑。
即使面对这样的情景,楼夕之大家闺秀的风范仍然不减,她的剪水双瞳中流露出一抹镇定。
“铅粉质入丹青,则白不减,若以铅粉妆面,日子久了则会令脸色发青。一般的铅粉会先将铅溶化,化为铅粉,然后按照比例加入豆粉蛤粉,浸泡在水缸里搅拌均匀,澄去清水。再在下面垫起香灰和宣纸,待到湿粉渐渐阴干便以制成。这种铅粉,虽然也能让肌肤变白,但长期使用就会像你们说的,会使脸色发青。”
“然而,还有一种铅粉制法方子。它直接将铅粉吹入空鸡蛋壳中,以纸封缄,上火蒸,直到里面的黑气全部蒸出以后,剩下的铅粉便可妆容。这样不仅脸色不会发青,反而会雪白光泽。可是,即使去除了脸色发青的不足之处,铅粉还是铅粉,长期使用还是可能会导致身体中毒……”
楼夕之这样一说,那些女眷立刻就明白了,开始纷纷指着我。
“这是铅粉吗?!”
“难怪这么白,这么好心,原来是想害我们啊。”
“就是,亏我们差不多就相信了。幸好有大夫人在!”
“是啊是啊,多亏了大夫人,以后我们就只用夫人研调的香粉!戏子无义,婊子无情,青楼出来的就是青楼出来的,哼!……”
剧中小姨娘辛辛苦苦想跟楼夕之抗衡,却没想到自己会落得这样难堪的下场。
一时之间,嫉妒,羞愤,夜夜独眠的凄凉和恨意,全部涌上心头……
我按照剧本,悲愤相交之下,双手作势掐向楼夕之的脖子。
其他女眷尖叫一片,椅子翻的翻,撞的撞。
混乱之余下,有几个终于记起来要叫人过来制止我的行动。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存在在这个世上!……”我泪流满面,嘶声竭力,想要表现出一种伤心欲绝之后的疯狂,但手上其实注意着分寸,没用什么力道。
楼夕之似乎被我掐得难受。
可是脸上仍然一幅悲天悯人的模样,美丽贤淑的脸上满是为我难过的神色,她沙哑着嗓子艰难的开口:“不要这样……妹妹,不要这样……”
我却充耳不闻,继续“掐”着她。
楼夕之呼吸困难,终于开始反抗起来,然后一个巴掌扇向了我——似乎想把我“扇”醒。
——紧接着,“啪”得一声!
耳朵一阵轰鸣。
一瞬间世界像被隔了一层纸,什么都听不清了。
脸上立刻火辣辣的痛,痛疼中有些地方更像被什么锐利的东西生生划开了……
这记耳光扇得我一愣。
剧本中是有这场戏,没错,但我没想到楼夕之会扇得这么用力,这么货真价实。我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反应,下意识望向摄影师,还要不要往下拍?
摄影师也是明显愣了一下,最后望向导演。
我们这里停滞着。
谭寒的脸色却冷得像块冰,他浑身寒气森然,修长的腿大步迈开,急冲冲的想要往我这里走。
然而,阿Ken却眼疾手快的将他一把拦住。
导演干咳了一声,对着旁边的工作人员:“去看看演员伤得怎……”
“——继续往下拍吧!我们都等着呢。难道一点小辛苦都不能忍受吗?要我们一大群人陪着她?”楼夕之看也没看我一眼,直接截住导演的话。
这记耳光过后,摄影棚安静到了一种诡秘的地步。
楼夕之清脆的女声却在棚内响起,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锐利、轻蔑和挑衅。
导演没有同意,却也没有反对。
他和其他工作人员都看着我,他们不敢得罪楼夕之,所以希望我能“识大体”一些。
被人扇耳光又怎样。你是二线,所以你要忍。
明知道是楼夕之不对又怎样。
人家是大牌,所以错在你。
每个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每个人都不会站出来。
被扇过得地方烫得惊人,隐隐感到有血渗出。
我用力挺直了背脊,逞强的笑了笑,咬着牙道:“那就……继续吧。”
“——继续什么?”同阿Ken揪扯中的谭寒一拳重重揍在了对方的脸上:“脸都被毁了!还拍什么拍!”
阿Ken摔得狼狈不堪。
楼夕之气得脸色难看极了,一边过去扶起阿Ken,一边指着谭寒发飙:“还打人!区区一个小经纪人竟敢动人打人!果然有什么样的艺人就有什么样经纪人!不要以为别人不知道你那点破事儿!”
楼夕之含沙射影,一句话几层意思。
她说我不要紧,可她不能这样指桑骂槐的说谭寒。
之前当场被扇耳光是屈辱,现在完完全全的转成怒火,我一步跨上前去,把谭寒挡在身后,脸上划伤的地方仍然犹如火燎。
“你说的没错!有什么样的艺人,就有什么经纪人。扇别人耳光的,当然会被人扇回去!大家又不是没长眼睛,谁还看不明白!”
“你!”楼夕之气得直瞪我。
我也冷笑着,无所畏惧的瞪回去。
在场的导演和其他工作人员静默的看着我们争执起来,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有一个人敢说话,最后倒是阿Ken拉了拉楼夕之的手臂。
“算了算了,难道你还指望她在这里待多久?”
阿Ken一边说,一边看了我一眼,有点“让我认命”意味。
他这样一说,楼夕之倒不怒反笑了。
她目光冷锐如刀,红唇重新勾起一抹傲人的笑:“既然你和你的经纪人对这个剧组这么不满,那我倒要看看,你能寻得什么高就!”
心头一震。
我立刻就明白了楼夕之话里的意思。身后的谭寒一把扶住我。
楼夕之一声冷笑,甩手而去。
阿Ken跟在后面,对着我无奈的摇摇头。
她一走,导演便喊“解散”,剩下的艺人和工作人员散场的散场,离开的离开,关系稍微好点的拍拍我的肩,算是表示同情和打气,但是恐怕大家心里都清楚,楼夕之这话一出,真的有赶尽杀绝之意了。
我自然也明白会是什么后果。
不外乎把我T出去,让公司雪藏,或是拿出阿Ken擅长的本事抹黑我……
我心底隐隐发寒,但是表面上极力呈现出一副跟平日无二的模样。
谭寒拿来药水给我擦。
我痛得龇牙列齿,微微一牵动唇角,脸上的伤口就作痛不已。
谭寒小心的为我上着药水。
“什么投票选出的大众情人嘛,都可以跟老虎的爪子一比高低了……”我有意想将气氛弄轻松,但谭寒却没有流露出丝毫的笑意。他没有说话,只是用修长的手指捏着棉签,将药水一一涂在我的伤口之上。
发生这样大的冲突,想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的抹过去,是不大可能。
可谭寒现在这样的模样,却让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你不会是想去找他们吧?”我试探道。
谭寒手上的动作一顿。
“我不能因为我的关系连累到你。”
“阿Ken?”我快被他逗乐了,脸又扯得一阵抽痛,“揍就揍了咯。就当是替我教训他。”
“至于楼夕之……阿Ken被你揍了,她觉得丢脸,是黄锦立送她花的同时也送了我一束,她觉得面子上过不去”
我劝说着。
我就是担心谭寒会自责,揽到他自己身上去,才装出一副没什么的样子。
“但是……”谭寒皱了皱眉头。
我拍了拍他的手,故作镇定的朝他一笑:“没事,不用担心。”
然而心里却没有底。
说是没事,不用担心,但这短短的一两天里,我有点烦躁不安,脸上被楼夕之指甲划破的地方结出几条长长的疤痕。而楼夕之显然是跟品优娱乐那边联系过了,这两天走路带风,笑得极其轻蔑。
没过多久,副导演就找了我和谭寒,说要支付片酬。合同签订的时候是按两期支付片酬,人到剧组一星期内先支付第一期的定金,等全部七十多场戏拍完之后,再结算剩下的部分。脸被划破前的这一个月,我差不多拍了三十场戏,第二期的片酬最多领一半,但副导演却爽快,要支付全部的片酬。
“小宋啊,你脸上的伤是意外。这段日子辛苦你了,回去好好修养修养。剩下的片酬我们两周内全数汇到你们的账户上。你是非常不错的演员,以后有机会我们再用你。”
制片不出面,导演不出面。
副导则一脸亲切和善的模样,什么好话都被他说尽了。
我笑了笑,楼夕之在品优娱乐果然说风就是雨,就算耽误进度,就算已经签约,就算要赔罚金,她执意要把我踢出去,就是要把我踢出去,是吧?
离开剧组的时候,阿Ken支开谭寒,单独站在外面等我。
我目不斜视,装作没看见他。
他一把拦住我:“真把我当仇人?”
“你说呢?”
把我踢出去的主意难道不是你当场建议楼夕之的吗?
“不把你踢走,难道你还真等着每场戏都被她这样弄得难堪?”
我没有应声。
阿Ken这句倒是实话,楼夕之在这个剧组最记恨的就是我。就算接着拍剩下的戏,也不难保证我和她之间没有矛盾发生。他点了根烟,吸了一口吐了个烟圈之后,看向我,这一刻他的目光精干而老道,像是真正老练的经纪人。
“要是还想留在这个圈子,就让黄锦立介绍你去找云修吧。”
“在品优娱乐,你,出不了头。”
他这是在给我建议?我弄不懂他。
阿Ken弹了弹烟灰:“就当是之前所做的一点补偿。”
能够清楚的知道这个圈子里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八卦内幕,甚至在离开我之后转眼间便能成为楼夕之的经纪人,这样的人,我不认为他没有实力。
他只是以前不肯对我用实力而已。
“还有,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相信谭寒。”
阿Ken的声音冷冷的从背后传来。
谭寒在车里等我,见我过来,不用吩咐就出来替我打开车门。行李被他整理得好好的,有他在身边,我从不用担心时间延误,行李遗漏。他没有多问一句,也没有试探阿Ken到底对我说了什么,只是道:“回家?”
回家,这个词真的很温馨,几乎打动了我。
唯有家才是真正包容你的地方。
车窗上映出我的脸,容貌不错,但是已经不再年轻,两条褐色疤痕纵横在右边的脸颊,神态有些疲惫,唯独眼底仍然有团执拗的火焰。
仿佛穷途末路里也能烧出一道希望来。
“回公司。”
我定了定神,开口道。
谭寒安静的开着车。
我从化妆包里取出镜子,细细看了看脸上的伤,结了疤的情形比血痕看起来更加骇人。擦了点粉,将伤衬得更加明显。既然阿Ken肯指点我,那我更要好好的计划一下,怎样才能达到此行的目的。
下了车,我找出一副墨镜带上,尽量遮住这些疤痕。
品优娱乐公司大厅铺着黑色奢华的大理石地板,格调非常高,非常有艺术感,走道的墙壁上挂着旗下明星的海报,进进出出都是些极有魅力的偶像艺人们。
经过企宣部的时候,部门助理黑着脸叫道:“宋微,你又上报纸了!”
没有理睬,直接从她手上抽走报纸,不得等她训话便径自走向黄锦立的办公室。不好意思,这次赶忙,下次再听。
低头看了看,果然是跟楼夕之有关。
报纸上大肆报导《香满楼》一番,说剧组觉得我耍大牌,没演技,因此一致决定将我“替换”下场,而楼夕之则是演技精湛的敬业女艺人。
冷冷一笑。
陈年往事的丑闻多去了,就算再加上这一条我也无所谓。
黄锦立的助理将我拦在外面,说要先通报。我一边点头,一边在她拨通内线的时候,强硬的推开他办公室的门,助理心惊肉跳,同时心惊肉跳的还有坐在黄锦立扶手椅上的黎雪。
……罪过罪过。
我站在门口,心里掌心合十,但是没打算离去。
助理诺诺道:“黄总,她直接闯进来的,我没拦住……”
黎雪赶紧站直,拂了拂裙角,半是撒娇:“真是的,不通报也不敲门,当这总裁的办公室是摆设吗?”
黄锦立倒是饶有兴趣的朝我投来一眼。
无视掉一切。
助理的不满,黎雪的挑拨,黄锦立的气场。
我故意愤愤然,将刚刚到手的报纸摔在黄锦立的办公桌上,像是刚刚演过电视剧里那个角色,弄出一番惊天动地的架势。
刚在车上酝酿出的一片哭腔,正好物尽其用。
“这是为什么?难道就因为她打了我的右脸,而我没有把左脸伸过去让她打吗?!”
“我很清楚,我只是一个小艺人。没有后台,也没跟谁有过什么关系。我也不想卷到什么情场争斗里。”
“签好了合同。尽心尽力演戏,每天早上五点起,大半夜才能睡。睡的地方是又小又暗的单间,洗澡只有几滴水。吭也没吭一声,也没叫过一声苦,结果却是这样——对媒体报纸说耍大牌,不敬业,所以把我踢出剧组是应该的!所有人都在骂我……我只想演好我的戏,难道这样也不行吗?”
说得急且快,但是字字清晰,最后声泪俱下。
看来这戏演多了也不是坏事,现实中这类台词张口即来。
黄锦立干咳一声,平日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闪过一丝不自在,他朝黎雪她们摆了摆手:“你们先出去。”
黎雪不甘心,背着他白了我一眼,跟着助理悻悻然离开了。
对于黄锦立,有时候就要剑走偏锋。之前跟楼夕之争吵后,是没法子争,她名气大,人脉广,品优娱乐的高层各个跟她有交情,没人会拂了她的情面为我说话,秉正处理。
但现在,到了绝境,反而可以置于死地而后生。
我在车上已经将此番情景在脑海里预演了无数遍。
这是我赌的第一把。
“别伤心了。”黄锦立拿出花花公子的惯用手段,抽出一张纸巾给我,“好好的一张脸,妆哭花了就不好看了。”
“你的事,楼夕之跟我提过。她当时太入戏了,不小心伤了你,她很自责。剧组那边也汇报过,不是把你踢出去,而是让你先养着,但进度上肯定是没法跟上他们了。他们也觉得遗憾,所以不是跟你算了全片酬吗?”
楼夕之那边的说辞竟是这样?呵呵。
做事果然滴水不漏。
我接过黄锦立递的纸巾,取下墨镜,放在他的办公桌上,刻意将右边的脸颊对着他:“……原来她跟你提过我的伤。”
黄锦立明显一怔,有些吃惊的看着我。
他对女人向来多情,据说舍不得女人受伤。
他眉头立刻皱了皱,眼底闪过一抹恼意,他的手指轻轻抚着我的脸:“怎么回事,怎么伤成这样?”
好像完全没有料到楼夕之对他的措辞跟实际情况相差这么大。
“当年公司为楼夕之一双腿做了几百万的保险,一道小口子都会大动干戈。我们女艺人都羡慕得不了。我伤的不重,就是伤到脸而已。”
“说到底也就是误会一场,你送了我玫瑰,而她也收到同样的花。”
“疼吗?”
我没有想到黄锦立会问这个问题,准备好的台词一下断掉。
从没考虑过疼不疼。
大概是精神上忍受了很多抹黑,所以这种身体上的伤口,我会理所理当的承受下了。
就像当时被楼夕之打了,我也就是自己扛下来。
黄锦立在我面前展现的,是风流,轻佻,玩世不恭的一面居多,他没有想要让你靠近,你也靠近不了,然而他现在的眼睛里浮现出一种令我意想不到的关切。
“疼”,还是回答“不疼”?
过了半晌,我仰起脸,轻轻握住黄锦立的手。我把他的手贴住脸颊,望进他的眼眸:“我想演戏。把我推荐给云修吧。”
黄锦立没有立刻许诺,而是微微挑了眉峰。
他关切的颜色淡了几分,我意识到,可能有太多的女演员这样向他求过角色。
我立刻带着他的手指,一寸一寸,一点一点,抚摸着我脸上那几道细细长长的疤。
“我想努力一些。”
“云修曾说过,我跟林萱的项链有缘,这千千万万的人中,这条项链只选中了我。我不想被报纸写,林萱的项链落在一个不敬业的演员手中……”
这是我赌的第二把。
在这个众星云集的演艺圈,唯有早已逝去的林萱,才是真真正正能够触动黄锦立内心的人。
她是经典,亦是传奇,无数人为之倾倒。
黄锦立生不逢时,求而不得。
黄锦立的目光久久的凝在我脸上。
我不移分毫。
黄锦立敛着一双桃花眼,目光逐渐变得冷静而理智,他衡量了好一会:“我会跟云修说,公司这边的程序也不会为难你,但他用不用你,我不会打包票。”
“——还有,以后不准再提林萱,你,还配不上。”
一针见血,毫不留情。
过了几秒,我朝黄锦立淡淡笑了笑,取过桌上的墨镜重新戴上。
“那就谢谢了。”
若是不提林萱,你重视吗?
若是不提林萱,你会将我推荐云修吗?
黄锦立,你并不是给我一个希望,你只是在留念你心底的那场无痕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