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尚书府,也就是现在的骠骑将军府,皇城根下的子民还是习惯称呼这里为‘三公园’。据说这里自古就是官家府邸,风水极好,前朝更是有过四世三公的佳话。自打杨氏一族入主,连着出了两位尚书一个将军,显得此地更加灵验。经过杨家三代不断修缮,这里从原来的六进院落扩充到了八进。亭台楼榭、雕梁画栋,小桥流水,锁环重重,真是应了一入侯门深似海的慨叹。纵然是杨烈执掌三洲兵马封为骠骑将军之后,杨家也没有择地另起府宅,倒似给朝廷省了大把银子,此举甚得仁宗赏识,还御赐了一块‘廉孝之家’的匾额,现在中堂里供着。
连日来,杨烈称病不朝,作为原来北靖王府的家臣,别人逼迫仁宗时,他自然不会露面。十六岁时,父亲强送他进了北靖王府,让这个京城有名的世家子弟便从此消停下来。整整七年的低眉顺眼,寄人篱下,每日里变着法的讨这位小王爷欢心,无时无刻不防着哪些宵小背地里拆台,让这位杨家大少彻底学会了隐忍,也开始养成同龄人没有的阴沉心机。时至今日,杨烈对于父亲当日的果决,仍然佩服得五体投地:要不是那一晚,老爷子弥留之际的坚持,年轻的自己,断然不会下决心诛杀贤靖王一系。当时要是自己犹豫不绝、也似那李家小子一般优柔寡断,哪有自己今日的威仪。想到自己如今立于庙堂、不怒自危的风光,杨烈嘴角不自觉的浮起一丝得意。
“将军,宫里来人了”。正在此时,门口家臣闪身出来,身后不远一个中年妇人缓缓走来。杨烈皱了皱眉头,“哎!什么时候了,还是少走动为妙。”
来人是杨妃身边的近侍庞乳娘,平日里自己这个妹妹惯以遣她走动的。可这阵子也忒勤了些。杨烈耐着性子,好一番叮嘱,方才送走传话的庞氏。心里对这个妹妹实在是怒其不争,待众人退出,不禁破口大骂:“真是妇人之见!自己没有手段笼络住夫君,让我这个舅哥有甚办法?谁让你早不听我言:先一步舍了女儿去和亲,早就赚足母仪天下的声威。非要寻死寻活的拿七公主顶缸,李家小子本就戒备,你这一闹不生芥蒂才怪。一边想当皇后,一边儿子姑娘你都想保,哪有这等好事?现在后悔,晚啦。这个节骨眼上,我这个外戚躲还来不及呢?”
唏嘘一阵,杨烈转头招进轻车都尉马如龙叙话。只听那马都尉言道:“这几日,那三名女子一直陪伴七公主左右,每日只顾玩乐倒也无甚异动”。马如龙一边取出册页,一边察言观色道,“近卫营胡荣海那里,最近招了八个人,四个派在外五门,四个在内三门。五个来自神机营,另三个是新人。那三个新人里;两个是钦州水师调来,一人来自市井”。见杨烈低头喝茶,未置可否,马如龙接着说道;“还有就是,自那日曹老头进宫,半月里曹府无甚动静,既无人造访,曹老头也没有外出。倒是单于使节这边,连日来空自叫嚷不休,小人苦劝,方才收敛”。
“公主身边那几个仙剑宗女子,暂时别做试探,量她们也生不出什么事端。倒是内卫新增人口,定要查验清楚。神机营王天罡那老儿,油盐不进,一时查也无用。另外三人你要亲自去查,定要落实出处”。
略一沉吟,复又说道:“刘允的钦州水师营,始终是个祸患,这几年圣上颇费心思在他身上,恐怕迟早扩充到九个营,想点办法,多塞些自己人进去,一应所需也别再克扣,给足他!哼哼,那老儿带兵倒是把好手,就让他替咱们多养些时日,倒也不赖。”“将军睿智,倒是末将看得短了。”听闻杨烈一番布置,马如龙心中钦佩,一脸仰慕倒不似作伪。
“兄弟,现如今最棘手的,就是这个仙剑宗,吾等万不可掉以轻心。自打让你扶植白马帮,银子可没少花,也该用上一用了”。见马如龙未得要领,杨烈进而说道:“不如造些流言,散布出去,找些得力的帮伙,扮作仙剑宗人,出来闹上一闹。大可造些声势,也让天下人看看:什么叫妖言惑众。嘿嘿,立教千载,就该知道手伸得太长,是要折地。”望了一眼马如龙那恍然的眼神,杨烈笑道:“你那三弟我曾见过,很是一表人才,不枉你马家本色,不如也在军中谋个差事吧!将来近卫中冥顽不化者,迟早要肃清重整,到时候应手的人只怕不够。”
“多谢将军栽培,犬弟尚年轻,稳重不足,很是缺些历练,此事若依末将,还是从长计议吧”。
“也好,这事你看着办吧。”
“昨日你二弟从北疆传信来,昊天部先锋已经渡河,进入临州境界。那个什么使节,实在草包得很,闹都闹不到点子上,不如让他趁早滚蛋,省得在这里惹人厌烦……”。此后,二人又密谋良久,直到天色渐晚,方才罢了。
铁枪镖局连日无主,三胖子难得真正做回东家,将酒席开在外间屋里,里间秀云与阿娇一边说着体己话一边照应着。阿呆此时已经喝得舌头短了半寸,正与他掏心掏肺的。
自小被玩伴视为另类,自打发了书痴更只有我行我素,好容易得了个朋友,这位爷不禁大吐苦水:
“哥哥”
“别!还是叫我胖子顺点”。
“胖……哥!”
“哎……!兄弟有话直说!”
“爷……这辈子!朋友……不多,数来数去就胖子你一个,女人吗、更不如你这般滋润,数来数去只认得三……个半。其实爷要得不多,只想与她们呆在一处、看着她们开开心心,好好说说话,可惜每每相逢总是不欢而散。你说、到了爷这里咋就这么难呢?”
“兄弟,就算你一心一意也难免一厢情愿,何况一起应对四人。那四女,性子迥异,此次聚在一处可都是由你而起。所以嘛兄弟,道也不要想得太过不堪,我看她们心里还是有你,要不就是不说、要不就是不觉。哪一天你离开了,还不知都哭成什么样呢?不过,贤弟,我倒要问问你:这女子,在你眼里就只有呆在一处说说话儿这些好处?”
“要不然呢?”
胖子看这孩子到底还不曾开窍,心中大大的不以为然,估计这呆雏怕是看书看偏了。回身到自己房里,也不顾秀云阻拦、自暗格里翻出几本禁书,摇摇晃晃回转外间,直塞入阿呆手里,临了、还使劲地挤了挤眼睛。可惜他一脸欢天喜地的五官,实在看不出眼睛在哪里。那位呆爷只顾将酒杯干了,顺手就仍在一旁,将三胖子一颗明月心照了沟渠。
放下酒杯,阿呆接着说道:“无缘无故让你蹚了浑水,都忘了你想入门学艺的事儿,是我这兄弟欠了你的。”“哪里话来,这样不是很好,这些时日波澜壮阔地过了一遭,我三胖子也不算白活了。”“去你的吧!酒都喝到这份儿上,咋还一句实话没有呢?”说道此处,阿呆一把拽起胖子,高声道:“你那点心思,我岂能不知,且随我来”。
阿呆一时兴起,手托酒壶来到室外,指着演武场道:“那日看你与白马帮放对,着实让我大吃一惊。要是我也三百斤分量,可没你这般便捷。看好了,这一套身法,若是合着范家枪法使将出来,保管你迷倒天下寡妇”。
说罢,阿呆跃入场心,脚下不见如何发力,匪夷所思地滑出几个方位。衣带飘飘间,每一步远近高低如意,婉转翻飞自如,左手中瓷壶却滴酒不漏。另一只手带过一把长枪,或挥或刺,舞动如风。行出数十步,换做头下脚上,干脆用酒壶着力,最后这一招,阿呆更是用单指将身体立于酒壶之巅,身体似陀螺翻转,一圈圈越阔越大,偌大个演武场似乎已经容不下他。翻身落地时足尖轻挑,那把酒壶似听话般飞起数丈,斜落时将琼浆撒入阿呆口中。见胖子看得入迷,阿呆身影扑动,来去如电,栖身到他身前,将那肥下巴向上托了又托,大笑声中搂住他脖子,累累赘赘地向屋中走去,倒像是大象身上挂了只面口袋。
边走边道:“兄弟,那日看你使出自家枪法,初时大开大合,似战阵之中雷霆万钧,起承转合却又透出一丝从容细腻,端的是上古传承大有来历。你切不可妄自菲薄,将来入得宗门,必然内外双修,又有这身法配合,到时候你手中这杆红缨,定是一代宗师风范”。“真的?”“真的!”“喝酒?”“喝酒!”胖子欢天喜地唤过二女重整杯盘,阿呆将逍遥游开篇身法一句句拆开解说,二人连说带比、天南海北、越说越是开心,前一轮酒也只当是白喝了。直闹到月挂中天,这才将三胖子彻底醉倒,至此方休。
二女热菜倒酒服侍了一夜,早已疲惫不堪歪倒在里间,胖子这三百斤一跤横在榻上,害得阿呆连床沿都没沾着。
此刻酒劲上涌,这位爷反倒兴奋莫名,索性来到外间,纵身跳入水缸之中试炼起来。弄脏一缸又是一缸,如旱地蝌蚪困於泥潭扑腾不休。好在这种防火的大缸前后院共有十数只,上面冻结一层薄冰,初入水时,如赤碳淬冷,好不痛快。更令阿呆欣喜的是,也不知是不是酒喝得刚刚好,青莲秘境的痛楚这一次却也不觉怎样了。
就在第八只水缸之中,阿呆是彻底清醒过来。闭目自查,丹田处那道漩涡逐渐清晰。但见其色如冰晶,自核心飞散四周,浑然天成环环相扣,若银河倒悬,漂浮无根,璀璨不可方物。默念初云决,散银河入百川,三十六周天;依五行总决,凝星河逆漩,百川归位江河入海,汇聚三十六周天。
此刻,一道晶莹的裂纹,自头顶正中发髻缓缓向下,至眉心止,淡蓝色灵光流转其上,忽而平复再裂开,裂开再平复,周而复始三十六周天。也不知多久,这道裂痕终隐于印堂正中一点。一股浊气从窍孔喷出,引动阿呆张口长啸,声音却哑然低沉几不可查。“哗啦!”一声,身周水缸陶壁寸寸碎裂,其余几只也应声同碎,院中顿时一片狼藉。
屋内床上的三胖子,鼻孔朝天哼哼两声,似有所感。猛然翻身坐起,眼见周遭一片漆黑,复又仰倒,口中吧唧一声,就此沉沉睡去……
同一时间,屋檐下几窝麻雀不知受何惊吓,扑咧咧窜了出去。
暮色之中,城东栖霞观中的寒鸦突然振翅,几十只离巢盘旋,茫茫然慌不择路,有十几只竟然相继一头撞死在永庆大钟上,顷刻间,观内钟声大作,一声声宁静悠远,直扰得举城皆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