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意思？他这个人是谁？我应该怎样地喜欢他呢？假若我不知道，那是我的错，或者我是愚笨，或者我是坏孩子。”这孩子常这么想，因此而产生了他的搜索的、询问的、有时是敌意的表情，以及羞怯与不自如，这都是使佛隆斯基觉得不舒服的。这个小孩的在场总是不变地在佛隆斯基的心中引起那奇怪的无故憎恶的情绪，这是他近来常常体验到的。这个小孩的在场，在佛隆斯基与安娜的心中，都引起了类似航海者在这种时候的情绪，就是，他凭罗盘知道了他所急速航行的方向是和正当的方向离得很远，但要停止航行又非他力所能及，并且知道每一分钟都使他离应有的方向更加遥远，而承认自己错了方向，便等于承认覆灭。
这个小孩（他有他那对于人生的天真的看法），便是罗盘，这罗盘向他们指示着他们偏离了他们所知道的但又不愿知道的正确方向有多么远。
这一次塞饶沙不在家，她是完全单独一个人，她坐在露台上等着儿子回家，他是出去散步被雨阻住了。她派了一个男仆和一个女仆去找他，自己坐着等他，她穿着宽幅绣花的白袍，坐在露台角落上花树的后边，没有听见他的声音。她垂着黑鬈发的头，把额头贴在栏杆上的冷喷壶上，两只戴着他所那么熟悉的指环的美丽的手扶着喷壶。她整个身材、头、颈、手的美，每次都像意外的东西那样感动佛隆斯基。他停下来，狂喜地望着她。但他刚要走上一步接近她时，她已经感觉到他的临近，推开喷壶，把自己的发热的脸转过来看他。
“您怎么啦？您不好过吗？”他走近她，用法语说。他想跑到她面前去；但想起了会许有旁人，便向露台的门回顾了一下，红了脸，像他每次觉得应当畏惧而防范时那样地红脸。
“不，我很好，”她说，站起来，紧紧握着他的伸出的手，“我没有料到……你。”
“哎呀！多么冷的手！”他说。
“你吓坏我了，”她说，“我是一个人，在等塞饶沙，他散步去了；他们要打这边来的。”
虽然她极力显得镇静，但她的嘴唇却在发抖。
“请您原谅我来了，但我不能够一天不看见您。”他像他一向说话那样继续用法语说，避免着俄语中对于他们是不可能的冷淡的Bbl（您）与危险的Tbl（你）。
“为什么要原谅呢？我这么高兴。”
“但您是不好过，或者是在愁闷。”他没有放开她的手。对她俯着头继续说：“您在想什么？”
“总是那一桩事。”她带着笑容说。
她说了真话。无论在什么时刻，当他问她在想什么的时候，她准是回答说：在想那同样的事，想她的幸福与不幸。那时，当他看到她的时候，她正在想这个：她想，为什么对于别人，例如对于别特西（她知道她和屠示开维奇的中间秘密关系），这一切都是很轻易的，而对于她却是那么痛苦。今天这个思想，由于某些考虑，特别苦恼着她。她向他问到赛马。他回答了她，他看到她兴奋，极力排遣她的愁闷，便开始用最简单的语调向她说出准备赛马的详情。
“说呢还是不说呢？”她想，望着他的镇静的亲切的眼睛，“他是那么幸福，那么忙于他的赛马，以致他不能像他所应该的那样明白这件事情，不明白这件事情对于我们的全部意义。”
“但是您没有说，当我来的时候您在想着什么，”他说，打断他自己的叙述，“请您说吧！”
她没有回答他，微微低着头，用她的在长睫毛下边发亮的眼睛从眉毛下边询问地望着他。她的手，玩弄着一片摘下的叶子，颤抖着。他看到了这个，他的脸表现出那种顺从，那种博得她欢心的奴隶的顺从。
“我看，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我知道，您有忧愁，我不能分担，我还能有片刻的安宁吗？看在上帝的面上，说吧！”他恳求地重复着。
“是的，假若他不明白这件事情的全部意义，我不会原谅他的。顶好是不说。为什么要试验他呢？”她想，仍然望着他，并且觉得她的拿叶子的手抖得更加厉害起来了。
“看在上帝的面上。”他拉着她的手重复着。
“说吗？”
“说，说，说……”
“我怀孕了。”她低声地慢慢地说。
她手里的叶子颤抖得更加厉害了，但为了看看他听见这话后的神情，她没有把眼睛离开他。他的脸发白了，他想要说什么，但停止了，他放开她的手，垂下了头。“是的，他明白这件事的全部意义。”她想，并且感激地握了他的手。
但她以为他明白了这个消息的意义，像她一个妇人所明白的那样，她是错了。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十倍强烈地感觉到那种奇怪的、他对于什么人的憎恶之感的袭击；但同时，他明白他所希望的那个危机现在来了，再要隐瞒她的丈夫是不可能了，必须设法赶快终止这不自然的状态了。但此外，她的兴奋在生理上传染给他了。他用温柔的顺从的目光望她，吻了她的手，站起来，无言地在露台上走来走去。
“是的，”他说，坚决地走到她面前，“我和您都没有把我们的关系看作儿戏，现在我们的命运是决定了，”他回顾着说，“我们一定要了结我们所过的这种虚伪的生活。”
“了结吗？怎么样了结呢，阿列克塞？”她低声说。
她现在冷静了，她脸上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离开您的丈夫，把我们的生命结合在一起。”
“已经是结合在一起了。”她回答得几乎听不见。
“是的，但要完完全全，完完全全的。”
“但是要怎么样，阿列克塞，告诉我，要怎么样？”她说，对于自己处境的绝望带着悲哀的嘲笑口气，“有办法脱离这种处境吗？我不是我丈夫的妻子吗？”
“无论什么境遇都有办法脱离。我们一定要有决心，”他说，“随便怎样都比您所处的这个境遇好。我知道哟，您为了一切——为了社会、儿子和丈夫——苦恼自己。”
“嗬，只是不为了我的丈夫，”她带着单纯的冷笑说，“我不认识他，我不想到他。他不存在。”
“您说话不诚实。我知道您。您也为了他苦恼。”
“但他连知道也不知道，”她说；忽然明亮的红霞开始上了她的脸，她的腮、额头、颈子都红了，羞耻之泪涌上了她的眼，“可是我们不要说到他了吧。”
二十三
佛隆斯基已经有了好多次企图，不过不是他现在这么坚决地图启发她考虑自己的处境，每次都遇到像她现在回答他的启发的这种肤浅而轻率的判断。似乎在这里面有她不能够或者不愿意使自己明白的地方，似乎她一开始说到这个，她，真正的安娜，便退藏到内心的什么地方去了，却出来了一个别的、奇怪的、他觉得难解的妇人，是他所不爱而惧怕的，并且是反对他的。但今天他决定要说出一切。
“他知道不知道，”佛隆斯基用他通常的坚决而镇静的声调说，“他知道不知道，这和我们无关。我们不能够……您不能够这样地过下去的，特别是现在。”
“在您看来，要怎么办呢？”她带着同样轻微的嘲笑说。她是那么怕他轻看了她的怀孕，而现在又因为他因此推论必须采取某种步骤而觉得烦恼了。
“向他说明一切，离开他。”
“很好，假设，我要这么做，”她说，“您知道，这会有着什么结果呢？我可以预先都告诉您，”于是一道愤怒的光燃烧在她的片刻之前是温柔的眼睛里，“嗬，您爱别的男人，和他发生了犯罪的关系吗？”（她摹拟着她的丈夫，完全像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那样，强调着“犯罪的”这字眼。）“我警告过您这在宗教的、公民的、家庭的关系上的后果。您没有听我的话。现在我不能够侮辱自己的名誉……”她想说“和我的儿子”，但她不能够拿儿子说笑话……“‘侮辱我的名誉’，和类似的别的话，”她添说，“总之，他会官腔官调地明白正确地说他不能够让我走，而且要用他能办到的方法来防止诽谤。他会镇静地精确地照他说的去做。这就是会要发生的。他不是一个人，是一个机器，当他发怒的时候，是个凶狠的机器。”她添说，同时回想着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和他身体上及说话态度上的一切详情，把她在他身上所能找到的一切缺点都归罪于他，毫不因为她对他所犯的那可怕的罪过而原谅他。
“但，安娜，”佛隆斯基用劝导的柔和的声音说，极力安慰她，“我们一定要向他说，然后照他所采取的办法去应付。”
“那么，私奔吗？”
“为什么不私奔呢？我看我们不能够这样继续下去了。并不是为我自己——我知道您痛苦。”
“是的，私奔，我去做您的情妇。”她发怒地说。
“安娜！”他谴责而又温柔地说。
“是的，”她继续说，“做您的情妇，毁掉一切……”
她又想说儿子，但她不能够说出口。
佛隆斯基不能够了解，她有坚强诚实的性格，她怎么能够忍受这种虚伪状况而不想要脱离它；但他没有猜想到，这事的主要原因就是“儿子”这字眼，这字眼她不能够说出口。当她想到她的儿子以及他将来对于抛弃他父亲的母亲的态度时，她为了她所做的事那么觉得恐怖，以致她不能思索判断，而只好像妇道人家那样，极力用虚伪的判断与言语来安慰自己，以便一切如旧，以便能够忘记这可怕的问题——她的儿子会弄成什么样子。
“我恳请你，我求你，”她忽然拉住他的手，用完全不同的诚恳而温柔的语调说，“再不要同我说到这个了！”
“但是，安娜……”
“再不要说了。你听我去办吧。我全知道我的处境的卑劣和可怕；但这不是像你所想的那么容易解决的。你听我去办吧，你照我说的去做吧。再不要同我说到这个了。你应许我吗？……不，不，答应吧……”
“我什么都答应，但我不能够安心，特别是在你说了这话以后。在你不能够安心的时候，我也不能够安心的……”
“我吗？”她重复说，“是的，我有时候苦恼；但是，假若你决不再同我说到这个，这会过去的。当你同我说到这个的时候，只是这时候，我才苦恼。”
“我不明白。”他说。
“我知道，”她打断他，“说谎对于你的诚实的性格是多么困难，我同情你。我常常想，你怎么会为我毁了你的一生。”
“我也正想到这个，”他说，“你怎么会为了我牺牲一切呢？我不能够原谅我自己，因为你不幸。”
“我不幸吗？”她说，向他走近，带着欢爱的笑容望着他，“我好像一个得到食物的饥饿的人。也许他觉得冷，他的衣服破碎，他羞耻，但他不是不幸的。我不幸吗？不，这才是我的幸福……”
她听到了回家的儿子的声音，用迅速的目光瞥了下露台，便突然站起。她的目光里燃烧着他所熟悉的火焰，她用迅速的动作举起她的戴了指环的美丽的手，捧住他的头，向他注视了很久，把她的脸和张开的带笑的嘴唇凑近他，急速地吻了他的嘴和双眼，便把他推开。她想走，但他止住了她。
“什么时候？”他低声说，狂喜地望着她。
“今天晚上，一点钟。”她低声说，深深地叹了口气，便踏着轻盈迅速的脚步去迎接她的儿子。
塞饶沙在大花园里遇到雨，他和保姆在花亭里避了雨。
“哦，再见，”她向佛隆斯基说，“我此刻就要准备去看赛马了，别特西跟我约好了来邀我。”
佛隆斯基看了看他的表，匆匆地走了。
二十四
当佛隆斯基在卡列宁家的露台上看表时，他是那么心慌意乱，以致他看了字盘上的指针，却没有看出来是什么时候。他走上了大道，在泥泞中小心地踏着，向自己的马车走去。他是那样地充满了对于安娜的柔情，以致他没有想到是什么时候，和是否有时间去看不锐扬斯基。他像常有的情形那样，只剩下外表的记忆力，它指示着他在什么事情之后还要做什么。他走到在一株茂盛的菩提树的已经偏斜的阴影下驾驶台上打盹的车夫面前，观赏着在汗马身上盘旋飞动的成群的蚋与蝇，唤醒了车夫，跳上车子，吩咐把车赶到不锐扬斯基家去。直到他走了七俚路光景，他才恢复了镇定，看了看表，明白了是五点半钟，他弄迟了。
这天有好几场赛马：骑兵的赛马，然后是两俚的军官的赛马，和四俚的赛马，和他所参加的赛马。他还能从容地赶上他的赛马，但假使他到不锐扬斯基家去，他便只刚刚赶得上，在满朝文武都到齐时赶到。这是不好的。但他答应了不锐扬斯基去看他，因此他决定再向前走，吩咐了车夫不要爱惜马。
他到了不锐扬斯基家，在他那里待了五分钟，便奔驰回家。这个迅速的驰车使他宁静了。他和安娜关系中一切痛苦的地方，在他们谈话后所留下的不定之感，一切都从他的头脑里逃走了；他此刻喜悦而兴奋地想到赛马，想到他仍然赶得上，而对于今夜聚会欢乐的期望，时时地像明亮的火光，在他的想象中闪过。
当他愈向前接近赛马的气氛，追越着从别墅从彼得堡去看赛马的马车时，对于眼前赛马的意识愈支配着他。
在他的住处，一个人也不在家了：大家都看赛马去了，他的听差在大门口等他。当他换衣服的时候，听差告诉他说，第二场比赛已经开始了，说有许多先生来找过他，马童从马房里跑来了两次。
毫不匆忙地换了衣服（他从不匆忙，从未失去过自制力），佛隆斯基便吩咐赶车到营棚去。从营棚那里他已经看到环绕着赛马场的马车、行人、兵士的海和人群蜂拥的亭子。大概是正在举行第二场的赛马，因为在他进营棚时，他听到了铃声。走近马房时，他遇到了马浩丁的白腿栗色毛的剑客，它披着有蓝边的橙黄的马衣，带着显得很大的饰着蓝边的耳朵，被人牵入赛马场。
“考尔德在哪里？”他问马夫。
“在马房里上鞍子。”
在打开的栏子里，佛路佛路已经上了鞍子。他们准备把它牵出去了。
“我没有迟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