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累坏了,”凯瑟琳说。“我痛得要命。你好吧,亲爱的?”
“我很好。别说话了。”
“你待我太好了。噢,亲爱的,我疼极了。他长得怎么样?”
“像只剥了皮的兔子,一张脸皱巴巴的,像个老头。”
“你得出去了,”护士说。“亨利夫人不能说话了。”
“我到外边去。”
“去弄点吃的。”
“不。我就在外边。”我吻吻凯瑟琳。她面色苍白,非常虚弱,非常疲惫。
“我可以跟你谈谈吗?”我对护士说。她跟着我来到外边走廊里。我往走廊那边走了几步。
“孩子怎么啦?”我问。
“难道你不知道?”
“不知道。”
“他没活下来。”
“他死了吗?”
“他们没法让他呼吸。大概是脐带缠住了脖子之类的问题。”
“这么说他死了。”
“是的。真遗憾。这么漂亮、这么大的一个孩子。我还以为你知道了呢。”
“不知道,”我说。“你还是回去照看夫人吧。”
我找了把椅子坐下,椅子前面有张桌子,桌子的一边用夹子夹着护士们的报告,我望望窗外。外边一片黑暗,除了射出窗外的灯光照见的雨丝之外,什么也看不到。这就是结局。孩子死了。这也是医生显得疲惫不堪的原因。但是在那屋里,他们为什么要那样对待那孩子呢?他们以为他可能会醒过来,开始呼吸。我不信教,但我知道那孩子应该受洗礼的。不过他若是压根儿从未呼吸过呢。他是没呼吸过。他压根儿没活过。只有在凯瑟琳的肚子里才是活的。我也经常感觉到他在那里边踢打。但是有一周时间感觉不到了。也许早给闷死了。可怜的小家伙。我真希望我也这样早给闷死算了。不,我没有这样希望过。不过,那样一来,就免去了这些死的磨难。现在凯瑟琳要死了。这是你干的好事。你死啦。你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还没有时间来学习。他们把你送上场,告诉你规则,一抓住你不在垒上,就把你杀死。或者像对艾莫那样,无缘无故地把你杀死。或者像对里纳尔迪那样,让你染上梅毒。但最后总要杀死你。这是绝对靠得住的。你等着吧,他们会杀死你的。
有一次去野营,我往火上添了一根木柴,这木柴上爬满了蚂蚁。木柴一烧起来,蚂蚁成群地拥出来,先往中央着火的地方爬;再掉头朝木柴尾部跑。等尾部挤不下了,就纷纷坠入火中。有几只逃出来了,身体烧得又焦又扁,东奔西突地不知该往哪儿爬。但是大多数还是往火里跑,接着又往尾部爬去,挤在那没有着火的一端,最后全都跌入火中。我记得当时曾想这就是世界的末日,也是做救世主的大好时机,只要从火中抽出木柴,扔到一个蚂蚁可以爬到地上的地方。但是我什么也没做,只把锡罐里的水泼在木柴上,以便空出杯子装威士忌,然后再往里边掺水。现在想来,那杯水泼在燃烧的木柴上,只会把蚂蚁蒸死。
我就这样坐在外边走廊里,等着听凯瑟琳的消息。护士没有出来,过了一会儿,我就走到门口,轻轻打开门,朝里面看。起初什么也看不见,因为走廊里灯很亮,而屋里却很暗。随后我看到护士坐在床边,凯瑟琳的头靠在枕头上,被单下的身体全都平平的。护士把手指竖在嘴唇上,然后起身来到门口。
“她怎么样?”我问。
“她没事,”护士说。“你该去吃晚饭了,饭后想来就再来吧。”
我沿走廊走去,然后下了楼梯,出了医院的门,顺着雨中黑暗的街道,朝咖啡店走去。咖啡店里灯火通明,一张张桌前坐着许多人。我找不到可以坐的地方,一名侍者走过来,接过了我的湿外套和帽子,给我在一张桌前找到一个位子,对面坐着一个上了年纪的男子,他一边喝啤酒,一边看晚报。我坐下来,问侍者当日的推荐菜是什么。
“炖小牛肉——但是卖完了。”
“有什么可吃的吗?”
“火腿鸡蛋,干酪鸡蛋,或者泡菜。”
“我中午吃过泡菜了,”我说。
“的确,”他说。“的确是。你今天中午吃了泡菜。”他是个中年人,头顶秃了,就拿旁边的头发遮在上面。他有一张和善的脸。
“你想吃什么?火腿鸡蛋还是干酪鸡蛋?”
“火腿鸡蛋,”我说,“还有啤酒。”
“一小杯淡的?”
“是的,”我说。
“我想起来了,”他说。“你今天中午喝了一小杯淡的。”
我吃着火腿鸡蛋,喝着啤酒。火腿鸡蛋盛在圆盘子里——火腿在下面,鸡蛋在上头。菜很烫,我吃下第一口,赶紧喝点啤酒凉凉嘴。我肚子很饿,跟侍者又要了一份。我喝了好几杯啤酒。我脑子里什么都不想,只是看对面客人的报纸。报上报道了英军阵地被突破的消息。那人意识到我在看他那份报纸的反面,就把报纸折了起来。我想叫侍者去拿份报纸,可是又难以集中精力。咖啡店里很热,空气很糟糕。桌边的客人大多彼此认识。有几桌在打纸牌。侍者忙着从酒吧往饭桌上端酒。又进来两个客人,找不到位子坐。他们就站在我那张桌子的对面。我又要了一杯啤酒。我还不想走。现在回医院太早。我尽量什么都不想,尽量保持镇静。那两人站了一会儿,见没有人要走,只好离开了。我又喝了一杯啤酒。我面前的桌上已经堆积了不少碟子。我对面那人摘下眼镜,放进眼镜盒里,再把报纸折叠好,放进口袋,然后就端着酒杯坐在那儿,望着店里。突然间我知道我得回去了。我叫来侍者付了账,穿上外衣,戴上帽子,就往门外走。我在雨中赶回了医院。
到了楼上,我碰见护士沿走廊走来。
“我刚才往旅馆打电话找你,”她说。我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往下一沉。
“出什么事啦?”
“亨利夫人大出血了。
“我能进去吗?”
“不,还不能。医生在里边。”
“危险吗?”
“非常危险。”护士走进房去,关上了门。我坐在外边走廊里。我心里万念俱灰。我没有思索。我无法思索。我知道她就要死了,我祈祷她不要死。别让她死。噢,上帝,请别让她死。你要是别让她死,叫我怎么样都行。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亲爱的上帝,别让她死啊。亲爱的上帝,别让她死啊。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别让她死。上帝啊,请你让她别死。你要是别让她死,叫我怎么样都行。你拿走了孩子,但是别让她死。拿走孩子没关系,但是别让她死。求求你,求求你,亲爱的上帝,别让她死。
护士开开门,用手指示意叫我进去。我跟着她走进房里。我进去时,凯瑟琳没有抬头看。我走到床边。医生站在床的另一边。凯瑟琳望着我笑了笑。我俯伏在床上哭起来了。
“可怜的宝贝,”凯瑟琳声音非常轻微地说。她面色苍白。
“你没事的,凯特,”我说。“你会没事的。”
“我要死了,”她说;然后停了停,又说:“我憎恨死。”
我抓住她的手。
“别碰我,”她说。我放开她的手。她笑了笑。“可怜的宝贝。你想碰我就尽管碰吧。”
“你会没事的,凯特。我知道你会没事的。”
“我本想写一封信留给你,以防不测,但是没有写。”
“你想让我请个牧师什么人来看看你吗?”
“只要你,”她说。过了一会儿:“我不怕。我只是憎恨死。”
“你不能多讲话,”医生说。
“好吧,”凯瑟琳说。
“你有什么事要我做吗,凯特?有什么要我给你拿来吗?”
凯瑟琳笑笑:“没有。”过了一会儿:“你不会和别的姑娘做我们做过的事,或者说同样的话吧?”
“决不会。”
“不过我还是想要你结交女友的。”
“我不想要女友。”
“你讲得太多了,”医生说。“亨利先生应该出去了。他可以晚些时候再来。你不会死的,你不能犯傻。”
“好的,”凯瑟琳说。“我会夜夜来陪你的,”她说。她讲起话来非常吃力。
“请出去吧,”医生说。“你不能讲话。”凯瑟琳向我眨眨眼,她脸色苍白。“我就在外边,”我说。
“别担心,亲爱的,”凯瑟琳说。“我一点都不害怕。这不过是个卑鄙的骗局。”
“你这亲爱的、勇敢的宝贝。”
我在外边走廊里等待。我等了好长时间。护士走到门口,来到我跟前。“恐怕亨利夫人病情很严重,”她说。“我怕她不行了。”
“她死了吗?”
“没有,不过她神志不清了。”
看来她是一阵又一阵地出血。他们无法止住。我走进房去陪着凯瑟琳,直到她死去。她始终昏迷不醒,没过多久就死了。
在房外走廊里,我对医生说:“今晚有什么事我能做吗?”
“没有。没什么可做的。我能送你回旅馆吗?”
“不用,谢谢你。我要在这儿待一会儿。”
“我知道没什么话可说。我无法跟你说——”
“不用,”我说。“没什么可说的。”
“晚安,”他说。“我不能送你回旅馆吗?”
“不用,谢谢你。”
“这是唯一的办法,”他说。“手术证明——”
“我不想谈这件事,”我说。
“我想送你回旅馆。”
“不用,谢谢你。”
他顺着走廊走去。我走到病房门口。
“你现在不能进来,”一个护士说。
“不,我能进,”我说。
“你还不能进来。”
“你给我出去,”我说。“那位也出去。”
但是,我就是把她们都赶出去,关了门,熄了灯,也丝毫没用。那就像跟石像告别。过了一会儿,我走出去,离开了医院,在雨中走回旅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