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月已经过去,伴娘也都回去了,我跟朵拉坐在自家的小屋里,由于往日谈情说爱时那种怡人有趣的情调,可以说,已经完全没有了,因此,我觉得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能让朵拉一直在我身边,这好像是一件非同寻常的事。现在,我不必非得出门才能见到她了,不必成天为她折磨我自己了,用不着非写信给她不可了,也用不着挖空心思地去找跟她单独在一起的机会了,这些都是非常不可思议的。在晚上,有时候当我从写作中抬起头来,看见她坐在我的对面,我会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心里想,只有我们俩单独在一起,这好像已成了理所当然的事——不再跟任何人有关——我们订婚期间的那番柔情蜜意、浪漫情愫,全都已经束之高阁,任其尘封——除了彼此之外,再也不用讨别人的欢心——一生之中,只要我们俩互讨欢心就够了——想到这些,我觉得多么奇怪啊。
遇到国会有辩论,我得在外面待到很迟才回家;在我步行回家时,想到朵拉正在里等着我,我好像也觉得非常奇怪!在我坐着吃晚饭时,她轻轻地下楼跟我说这说那,刚开始时,我也觉得这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当我确切知道,她会用纸卷头发时,我感到很惊讶。看到她居然会做这种事,我觉得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在管理家务方面,我怀疑,连只小鸟都不一定比我跟朵拉外行。当然,我们有一个女仆,她替我们管理家务。直到现在,我心里都还暗自相信,她一定是化了装的克拉普太太的女儿。玛丽·安在的时候,我们吃尽了她的苦头。
她姓帕勒冈。当我们雇用她时,据说,她的姓还不大能完全表现出她的脾性。她有一张品行证明书,有布告那么大;根据这份证明书上说,她能做一切我听到过的,以及许许多多我从没听到过的家务事。她正当壮年,粗眉大眼,容貌威武,身上(特别是两只胳臂上)老是发一种疹子似的红色小疙瘩。她有个在近卫骑兵团当兵的表兄,两条腿特别长,看上去就像别人下午的影子。他穿的那件紧身军茄克显得太小了,就像他待在我们这座小房子里显得太大一样。由于他跟这座小房子大小太不相称,因而使得这座小房子显得比实际更小了。此外,这座房子的墙也欠厚,每当他晚上来我们这儿时,只要听到厨房里有不断的咆哮声,我们就知道是他来了。
我们的这位宝贝女仆,有人保证说,她既不会喝酒,也不会撒谎。因此,当我们发现她倒在锅炉旁边时,我情愿相信,她是一时昏厥;茶匙少了时,也情愿相信,是垃圾工顺手牵羊。
可是,她对我们精神上的折磨却太可怕了。我们知道,我们缺乏经验,没有能力自立。要是她还有点慈悲之心,我们一定会完全听她摆布的;然而她是个残忍的女人,毫无慈悲可言。我跟朵拉第一次发生小小的口角,就是因她而起。
“我的宝贝命根子,”一天我对朵拉说,“你觉得玛丽·安有时间观念吗?”
“怎么啦,多迪?”朵拉放下绘画,抬起头来天真地问道。
“我的宝贝,现在已经五点了,我们本该四点钟就吃晚饭的啊!”
朵拉无奈地看了看钟,隐约地表示,她认为是钟走得太快了。
“正相反,我的宝贝,”我看了看自己的表,说,“还慢了好几分哩。”
我的娇小的太太跑过来,坐在我的膝盖上,哄我不要出声,还用手中的铅笔,在我的鼻子中间画了一条线;这虽然非常有趣,但不能当饭吃呀。
“亲爱的,”我说,“你看,你是不是最好说玛丽·安几句?”
“哦,不行,对不起!我不能说,多迪!”朵拉说。
“为什么不能呢,亲爱的?”我温柔地问道。
“哦,因为我是一个小笨蛋,”朵拉说,“而她又知道我是个小笨蛋!”
我认为,要想建立管束码丽·安的规矩,这种想法是不行的,因而皱了皱眉头。
“哦,我这个坏孩子,脑门上的皱纹多难看啊!”朵拉说,因为她仍坐在我的膝盖上,就用铅笔描我脑门上的皱纹,还把铅笔放在红嘴唇上润了润,以便画得更黑些,一面还俏皮地装出很卖力的样子,逗得我高兴得禁不住笑了起来。
“这才是个乖孩子呢,”朵拉说,“笑起来,这脸蛋可就好看多了。”
“不过,我的宝贝……”我说。
“别说,别说!请你别说啦!”朵拉说,还吻了吻我,“别学那个凶恶的蓝胡子!别这么认真!”
“我的好太太,”我说,“有时候,我们得认真一点。来,坐在这张椅子上,靠拢我!把铅笔也给我!好了!现在让我们正正经经地来谈一谈。你知道,亲爱的,”——我握着的是一只多么娇小的手!看到的是一枚多么小巧的婚戒啊!——“你知道,我的爱,一个人没有吃饭就得外出,是不太舒服的。你说是不是?”
“是——的!”朵拉有气无力地低声回答。
“我的爱,你怎么在发抖呀!”
“因为我知道,你呀,就要骂我了。”朵拉语气可怜地说。
“我的宝贝,我只是想讲道理给你听呀!”
“哦,讲道理比骂还要糟啊!”朵拉绝望地叫了起来,“我不是为了听人讲道理才结婚的。要是你打算跟我这样一个可怜的小东西讲道理,你应该早告诉我的呀,你这个狠心的孩子!”
我想要安抚她一番,可是她却把脸转向一边,把鬈发从这面甩到另一面,同时还说,“你这个狠心的、狠心的孩子!”说了好多次,弄得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因此我心情不定地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趟,然后又回到她跟前。
“朵拉,我亲爱的!”
“不,我不是你的亲爱的。因为你一定后悔跟我结婚了,要不,你不会净跟我讲道理的!”朵拉回答说。
她这样无理地责备我,我感到很委屈,因而使我来了勇气,摆出一副认真的样子。
“好了,我亲爱的朵拉,”我说,“你太孩子气了,净说些不合情理的话。我相信,你一定还记得,昨天,我晚饭只吃了一半,就不得不出去了;前天,由于匆匆忙忙地吃了半生不熟的小牛肉,弄得我很不舒服;今天呢,完全没有吃上饭。——至于早饭我们等了很久,我都怕说了——到时候,竟连水都没有烧开。我亲爱的,我绝没有怪你的意思,不过,这是很不愉快的啊!”
“哦,你这个狠心的、狠心的孩子,你这是说,我是个让人不愉快的妻子!”朵拉哭着说。
“听我说,我亲爱的朵拉,你一定知道,我从来没有说过那样的话呀!”
“你说我让你不愉快!”朵拉说。
“我是说,这家务管得让人不愉快。”
“这完全是一回事!”朵拉哭着说。她显然是这么想的,因为她哭得伤心极了。
我又在房间踱了一个来回,心里对我的娇妻充满爱怜,对我自己则狠加谴责,恨不得一头往门上撞去。我重又坐下来,说:
“我并没有责怪你,朵拉。我们俩都有很多得学的东西。我不过是想让你知道,我亲爱的,你得——你真得,”(对这一点,我决不松口)“学着督促督促玛丽·安。这也是你自己,为我,做一点事。”
“我没有想到,真的没有想到,你竟会说出这样无情无义的话,”朵拉啜泣着说,“有一天,你说想吃点鱼,我就亲自出门,走了好多好多路,总算让我订到了鱼,为的是要给你一个惊喜。这你是知道的。”
“这确实是你的一番好意,我的好宝贝,”我说,“我非常感激,所以我怎么也不好意思说,你买的那条鲑鱼,我们两人吃太大了,而且得花一镑六先令,我们也吃不起。”
“可你吃得很开心呀,”朵拉啜泣着说,“你还说我是一只小耗子哩!”
“我还要这么说,我的宝贝,”我回答说,“要说上一千遍!”
可是,我伤了朵拉那颗娇嫩的心,怎么也安慰不了她了。她痛哭流涕,看上去那么可怜,竟使我觉得,好像我真的说了不知道什么话,因而伤透了她的心。因为有事,我不得不匆匆出门而去。这天晚上,我在外面待得很晚,可整个晚上都悔恨交加,弄得非常苦恼。我良心上觉得自己简直是个杀人凶手,心里总感到我这人实在穷凶极恶。
我回家时,已经是后半夜两三点钟了。我发现,我姨婆在我们家坐着,等我回来。
“出什么事啦,姨婆?”我吃了一惊,慌忙问道。
“出什么事,特洛,”她回答说,“坐下,坐下。小花朵心情不大好,我给她做伴来了。就这么回事。”
我用手支着头,坐在那儿注视着炉火,心里思忖,真没想到,我最光明的希望刚刚实现,这么快就发生这种不如意的事,这让我更加苦恼,更加沮丧。我坐在那儿这样思忖时,无意间碰上了姨婆的目光,她正我脸上望着。她的眼中满含着焦虑的神情,不过很快就消失了。
“我向你保证,姨婆,”我说,“想到朵拉这样,我整夜心里都非常难过。不过,除了温和亲切地跟她谈谈我们的家务外,我并没有别的意思。”
我姨婆点了点头,表示赞许。
“你得有耐性,特洛。”她说。
“当然。老天爷知道,我并没有不讲理的意思,姨婆!”
“是的,是的。”我姨婆说,“不过小花朵是朵很娇嫩的小花,风都得柔着点儿吹她哩!”
我姨婆待我太太这般慈爱,我从心里感激她;我敢说,她也知道我感激她。
“姨婆,”我又看了一会儿炉火后,说,“为了对我们都有好处,有时候你能不能劝说朵拉几句,给她一点指教?”
“特洛,”我姨婆有点激动地回答说,“不能!别叫我做这种事。”
她的语气那么坚决,使我惊讶得抬起眼睛。
“我回顾了我的一生,孩子,”我姨婆说,“想起了一些已经躺在坟墓里的人,当年我原本可以跟他们相处得更好一些。要是我对别人在婚姻问题上出错责备太严厉,那也许是因为我有更痛苦的理由严厉责备我自己的错误。这件事就随它去吧。多年来,我一直是个执拗、怪僻、任性的女人。我现在还是这样,将来也总是这样。不过我们两个,都相互给过对方一些好处,特洛——不管怎么说,你给过我好处,我亲爱的;在这种时候,我们之间千万不可失和。”
“我们之间失和!”我叫了起来。
“孩子,孩子!”我姨婆抚平自己的衣服说,“要是我来插手你们的事,那我们之间很快就会失和,或者我会使我们的小花朵弄得有多伤心,就连先知也没法说。我一心要让我们宠爱的宝贝喜欢我,能像蝴蝶一样快活。别忘了你妈第二次婚姻后的情景;决不要让我和朵拉受到你提出的这种主张伤害了!”
我立刻就意识到,我姨婆是对的;我也明白,她对我的爱妻有着无限深厚的感情。
“现在,日子还刚刚开始,特洛,”她接着说,“罗马不是一天,也不是一年就建成的。你已经自主作了选择,”——这时,我觉得她脸上出现了一会儿阴影——“你选了一个非常漂亮、非常温柔的人儿。跟你选择时一样,你应该按照她具有的品性来评价她,而不应该按照她没有的品性来评价她,这是你的责任,也是你的欢乐——我当然知道,我这并不是在教训你。她所没有的品性,要是你能做到,你应该设法加以培养;要是做不到,孩子,”姨婆说到这儿,抹了抹自己的鼻子,“那你也只得安于现况。不过你要记住,我亲爱的,你们的未来,只能靠你们自己俩了,谁也帮不了你们的忙,你们得自己去开辟。这就是婚姻,特洛。对你们这样一对林中娃娃,我只能求老天保佑你们了!”
我姨婆说这番话时,装成一副轻松的样子,说完还吻了我一下,对刚才的祝福,表示证实。
“好了,”她说,“现在替我把我的小提灯点亮,沿那条花园小路,送我回我那小盒子里去吧!”因为在我们两所小屋之间,在那个方向有条小路相通,“你回来后,替贝特西·特洛伍德向小花朵问好。不管你干什么,特洛,永远也别梦想把贝特西当稻草人竖起来吓唬人,因为只要照一照镜子,我就看到,她本来的那副模样,就已经够可怕,够憔悴的了!”
说完这话,姨婆用手帕扎起头来;每逢这种场合,她都习惯用手帕把头包起来;接着我就送她回家。当她站在自己的花园里,举起小提灯,照我回家时,我觉得她看我的样子中,又有着忧虑的神情;但是我对此没有多加注意,我只顾琢磨她刚才说的那番话,因为那番话给我的印象太深了——实际上,这是第一次——朵拉和我的未来只能靠我们自己去开辟,谁也帮不了我们的忙。
朵拉穿着小拖鞋,悄悄地溜下楼来迎接我,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她伏在我肩膀上哭着,说我刚才太狠心了,她也太淘气了;我相信,我也说了类似的话;于是我们言归于好了,并且一致同意,我们的这次小口角,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们即便活到一百岁,也决不会再有这种事发生了。
在家务问题上,我们受的第二种罪,是仆人的折磨。玛丽·安的表兄开了小差,躲进我们的煤窖,让一队全副武装的队友给搜出来了;他们给他戴上手铐,然后列队从我们的房前花园带走了,这使我们大吃一惊,也让我们的房前花园蒙受了耻辱。这件事使我鼓足了勇气,决定辞退玛丽·安;她拿了工钱,乖乖地走了,这倒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直到后来我才发现,我们的茶匙不见了,她还擅自以我的名义,向一些店铺借了几小笔钱。在这以后,我们临时请了基杰布里太太——我相信,她是肯提希镇上最老的居民了,一直给人家做打杂女工,可是由于年老体衰,对于她专长的这一行,已经力不从心了。没过多久,我们又找了另一位宝贝;她倒是妇女中少有的挺和气的人,可是,她拿着盘碟上下厨房的台阶时,老是要栽个跟头,端着茶具进小客厅时,就像进澡盆似的,几乎一头就扎了进来。这个倒霉女人所造成的损坏,使我们不得不把她解雇。在她走后,来的是一大串不中用的人(其间,基杰布里太太又来做过几次临时的替补工);最后收尾的是个年轻女工,外表颇为斯文,可是竟戴了朵拉的帽子,去赶格林尼治的定期集市。她走了之后,除了千篇一律的失败之外,别的我什么也不记得了。
我们与之打交道的每个人,似乎都在欺骗我们。我们一在店铺里露面,就等于给人一个信号,叫他们马上把坏了的货物拿出来。要是我们买一只龙虾,那龙虾里一定注满了水。我们买的肉,都是咬不动的,我们买的面包,几乎都没有皮。为了研究肉的烤法,烤得恰到火候,不老不嫩,我曾亲自查阅过烹饪大全,发现每磅肉通常规定得烤一刻钟,就说一刻多一点吧。可是我们根据这一规定去烤时,总是命运不济,老是以失败告终。我们从来没有烤成恰到好处,不是血红,就是焦黑。
我有理由相信,我们这样老是失败,一定要比事事成功多花很多很多钱。查看一下店铺里的食物账,我觉得,我们家用掉的黄油,数量之大,简直足以铺满整个地下室了。我不知道,在消费税局这一时期的报告里,胡椒粉的需求量是否增加了,不过要是我们家的消耗量没有影响到市场,那一定有好多人家停止使用胡椒粉了。而这一切中,最奇怪的事实是,在我们家里,却从来就一无所有。
至于洗衣女工当掉我们的衣服,随后又醉醺醺地前来向你悔罪道歉;我想,这类事恐怕人人都经历过几次吧。还有所谓烟囱着火,来了教区救火机,教区执事趁机谎报收费,如此等等。不过,我担心,我们所独有的不幸是,我们还雇了一位爱喝香料甜酒的仆人,她在我们常喝的黑啤酒账单上,增添了好多令人费解的项目,如四分之一品特果汁甜酒(科太太),八分之一品特丁香杜松子酒(科太太),一杯薄荷甜酒(科太太)——括弧里的名字永远指的是朵拉,意在表明,是她喝掉了所有这些提神之物。
在我们管理家务的大事中,第一件就是请特雷德尔来吃了一顿小小的正餐。我在城里碰到了他,便邀他当天下午和我一起出来走走。他欣然答应,于是我赶忙给朵拉写了一封信,告诉她,说我要带特雷德尔到家里来。那天天气很好,一路上我们没有谈别的,净谈我的家庭乐趣。特雷德尔对这也充满憧憬,说,他自己也梦想着有这样一个家,有苏菲在那儿等着他,为他准备好一切,那他就再也想不出他的幸福还有什么欠缺的了。
我当然不能希望餐桌那头有一个更漂亮的娇小妻子,可是当我们坐下来时,我确实希望我们的地方最好能宽敞一些。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虽然我们只有两个人,总觉得地方太狭小,挤得慌,但同时总又觉得这地方很大,大到什么东西放进去就找不到。我猜想,这也许是因为没有一件东西有它固定的位置,只有吉普的宝塔不然,它总是挡在我们通行的要道上。在我们请特雷德尔吃饭那一回,他被吉普的宝塔、吉普的盒子、朵拉的绘画架、我的写字台等等,团团围住,我真怀疑他是否还能自如地使用刀叉。可是有着好脾气的特雷德尔却竭力说,“地方很大,简直跟海洋一样,科波菲尔!我向你保证,真的,跟海洋一样!”
我还有一个希望,那就是,吃饭时千万不要鼓励吉普跳上餐桌,在铺着台布的餐桌上来回走动。尽管它还没有养成老把爪子伸进食盐和稀黄油里的习惯,但我已开始觉得,只要它在餐桌上,总是有点乱糟糟的。这一次,它好像认为,自己是被特意请来管制特雷德尔的。它一个劲地朝我的老朋友狂吠,对着他的盘子作短距离冲刺,肆无忌惮,无休无止,搅得大家只顾看它,可以说连谈话都谈不成了。
可是我知道,我亲爱的朵拉心肠有多软,她对她的宠物受到任何轻视时有多敏感,所以我一点也没敢流露出讨厌的意思。由于同样的原因,看到在地板上打仗的盘子,看到餐桌上摆得乱七八糟像喝醉酒似的调料瓶,或者看到把特雷德尔封锁得不能动弹的碟子和罐子,我都一点没敢吭声。我望着面前还没切开的煮羊腿,心里不免纳闷,为什么我们家买的肉总是这么奇形怪状,是不是我们买肉的那家铺子,包下了世界上所有畸形的羊;不过,这些念头,我全都藏在了自己心里。
“我亲爱的,”我对朵拉说,“那个盘子里是什么呀?”
我想不透,朵拉为什么要对我做出迷人的鬼脸,仿佛要吻我似的。
“是牡蛎,亲爱的。”朵拉羞怯地说。
“是你想到要买的吗?”我高兴地问道。
“是——的,多迪。”朵拉说。
“你想得再周到也没有了!”我放下切肉的刀叉,叫了起来,“特雷德尔最爱吃牡蛎了!”
“是——的,多迪,”朵拉说,“所以我就买了满满的一小桶。那卖的人说,这些牡蛎是很好的。不过我——我担心,这东西有点问题,好像不太对劲。”说到这儿,朵拉直摇脑袋,眼睛中闪着钻石的光芒。
“只需把两爿壳揭开就行了,”我说,“把上面的一爿壳去掉,亲爱的。”
“可是去不下来呀。”朵拉一面使劲揭,一面露出很难过的样子说。
“你知道,科波菲尔,”特雷德尔高高兴兴地朝那盘牡蛎仔细看了看,说,“我觉得,这些牡蛎都是一等的货色,不过我认为,原因在于它们压根儿就没有剖开。”
它们确实没有剖开,而我们又没有剖牡蛎的刀子——而且即使有刀子,我们也不会使用。于是我们只好一面干瞅着牡蛎,一面大嚼着羊肉。至少我们把煮熟的那部分羊肉,和着腌制的刺山果花蕾,一起给吃光了。要是我听任特雷德尔的话,我确信,他一定会像个十足的野蛮人一样,把那盘没煮熟的生肉全都吃光,以此来表示不辜负我们请他吃这一餐的盛意。不过,我可决不能听任我的朋友作这样的牺牲。于是我们就以咸肉来代替——侥幸得很,我们的食品室里恰好还有冷咸肉。
我那可怜的娇小妻子,开始以为我一定会为这事感到不快,她是那么难过,后来发现我并不是那样,于是便又高兴起来,因此我强行抑制住的狼狈不快,很快就化为乌有,使我们得以度过一个快乐的夜晚。当特雷德尔和我慢慢地喝着葡萄酒时,朵拉坐在我身旁,一只手臂搁在我的椅子上,一遇有机会,就在我的耳边悄声说,说我是个多好的大孩子,心肠好,不凶,不闹脾气。后来她又给我沏茶,她沏茶的模样好看极了,就像忙忙碌碌地在摆弄一套玩具娃娃的茶具,惹得我们也就顾不上去评茶的味道了。跟着我还和特雷德尔玩了一两局克里比奇牌戏。在朵拉弹着吉它唱歌时,我只觉得,我们的求爱和结合,仿佛是我的一场甜蜜温情的梦,我第一次听到她的歌声的那个晚上,还没过去。
特雷德尔告辞回去了,我把他送走后,又回到了小客厅;朵拉把椅子移到我的身边,紧靠我坐了下来。
“我很惭愧,”她说,“你设法教教我好吗,多迪?”
“我得先教教自己哩,朵拉,”我说,“我也跟你一样不行啊,宝贝!”
“嘿!可你能学会的,”她回答说,“你是一个非常、非常聪明的人!”
“瞎说,你这个小耗子!”我说。
“我要是,”我妻子沉默了许久后才接着说,“能去乡下,跟爱格妮斯一起住上一年就好了!”
她两手十指交叉覆在我的肩膀上,把下颏搁在自己的手上,一对水汪汪的蓝眼睛,平静地注视着我的眼睛。
“为什么要这样呢?”我问道。
“我想,她会教我,我也认为,我可以跟她学习。”朵拉说。
“这全得在适当的时候,我的宝贝。你别忘了,这么多年来,爱格妮斯一直得照顾她的父亲。她甚至还是小孩的时候,就已经是我们现在所知道的爱格妮斯了。”我说。
“你肯用我要你叫我的名字叫我吗?”朵拉一动不动地问道。
“什么名字呀?”我微笑着问道。
“这名字很傻气,”她摇晃了一会儿鬈发说,“我要你叫我孩子气太太。”
我大笑着问我的孩子气太太,她怎么会想到要我这样叫她的?除了因为我的一只胳臂搂着她的腰,使得她的蓝眼睛靠我更近外,她身子一动不动地回答说:
“你这个傻瓜,我的意思并不是说,要你叫我这个名字,就不叫我朵拉了。我只是说你应该把我看成是那么一个人。当你要对我发脾气的时候,你就对自己说,‘她只是个孩子气太太啊!’当我让你很失望的时候,你就说,‘我早就知道,她只能做一个孩子气太太的啊!’当你看到我没法做到我愿有的样子时(我认为我永远做不到),你就说,‘不过,我这位傻乎乎的孩子气太太还是很爱我的!’因为我真的是很爱你的。”
我对她向来不一本正经,因为在这之前,我没有想到她是个这样认真的人。不过她生性多情,听了我真心实意地对她说了一番掏心的话以后,眼里晶莹的泪水还没有干,就笑容满面了。过了一会儿,她就真的成了我的孩子气太太了;她坐在那座中国式房子旁边的地上依次把上面的一个铃铛都摇得叮当作响,以此作为对吉普近来行为不规的惩罚;吉普就躺在它的房子门内,脑袋伸在外面,一直眨巴着眼睛,虽然在逗它,它也懒得理睬。
朵拉的这一恳求,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现在我又回想起我写到的那段时光;我祈求我挚爱的那个天真的人儿,从往事的朦胧烟雾中重新现身,把她那温柔的脸庞再次朝向我;我依然可以郑重地对她说,她当年说的那短短的一席话,直到现在,我始终牢记在心,念念不忘。我也许没能让它充分发挥作用,因为我那时毕竟还年轻,没有经验;不过,对她的这种天真单纯的恳求,我从来没有充耳不闻。
过不多久,朵拉对我说,她决心要做个出色的管家婆了。于是,她擦干净写字板,削尖了铅笔,买了一本其大无比的账簿,还用针线仔细地订好被吉普撕散的烹饪大全,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为了想要“学好”,着实花了一番努力。可是那些数字依然旧脾气难改——它们怎么也不肯加在一起。她辛辛苦苦地好不容易才在账簿上记了两三笔账,吉普就要摇着尾巴在账簿上走上一遍,把记的账弄得一片糊涂。她自己那只纤小的右手中指也浸透了墨水,都渗到骨头了;我想,这是她取得的唯一确实无疑的成果。
晚上,我在家里工作——因为这时我作为一个作家,已经开始有了一点小名气,所以我正在大量地写作——有时候会放下笔,看我的孩子气太太怎样尽量想要学好。首先,她捧出那本其大无比的账簿,深深地叹了口气,把它放在桌子上。然后她翻到头天晚上被吉普弄得一片糊涂的地方,叫吉普过来看看它干的好事。引得她抛开正事,逗弄起吉普来了,她也许会在吉普的鼻子上涂上墨水,作为一种惩罚。接着她要吉普马上在桌子上躺下来,“像狮子那样”——这是它会玩的把戏之一,不过我可不认为,它跟狮子有什么特别相像的地方——要是遇上吉普高兴,它就会顺从地躺下。跟着朵拉拿起一支笔,开始写起来,可是她发现笔上有根毛。于是她又换了一支笔,动手写了起来,可是她发现这支笔溅墨水,于是又换了一支,然后才动手写了起来,但是嘴里却低声说,“哦,这是支会说话的笔,它会打扰多迪的!”接着,她认为这是件白费力气的事,干脆就不写了,拿起账簿,做了个假装要用它把狮子压扁的动作,然后把它放到一边。
有时候,要是遇上她心情平静、态度认真时,她就会拿上写字板和一小篮账单和别的单据(那些账单和别的单据,看上去更像卷发纸),坐了下来,尽力想把那些账目算出一个结果来。她拿起两张单据,认真作了比较后,把账登记在写字板上,可接着又擦去了,伸出左手的全部手指,顺数倒数地数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显得越来越烦躁,越来越沮丧,样子是那么不高兴;看到她那原本光艳照人的脸上,蒙上了一层阴云——而且因我而起!——我感到很难过,于是便轻轻走到她跟前,问道:
“怎么回事呀,朵拉?”
朵拉会抬起头来,一筹莫展地望着我,回答说,“这些账老是算不对,弄得我头都疼死了。我要它们怎么做,它们偏不听我的!”
这时候我就说,“现在让我们一起来试试看吧!我先来做给你看看,朵拉。”
于是我就动手实地示范给她看,她也会聚精会神地看着,也许能看上五分钟;接着,她会开始显得很疲倦,于是便卷起我的头发来,或者是翻下我的领子,看看我的脸会是什么样子,以此来轻松一下。要是我暗中流露出不让她这样嬉戏我的神情,执意要继续教下去,她就会露出非常惊恐忧伤的神色,显得越来越不知所措,这就使我回想起,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那天真活泼的样子,而且我也想到,她现在只是我的一个孩子气的太太,因而便深感内疚,连忙放下铅笔,叫她拿过吉它来。
我有许多事要做,也有许多事让我担忧,可是由于有了上面所说的顾虑,我只好把它们隐藏在心里。现在我不能断定,我这样做是不是对,不过,当时我确实是为了我的孩子气太太才那么做的。我现在要搜肠刮肚,把我心中的隐秘,只要是我知道的,毫无保留地写到这本书中。我感到,昔日那种不幸失去点什么和缺少点什么的念头,依然在我的心中占有一席之地,但并没有使我觉得生活苦涩艰辛。在天气晴朗的日子,我独自外出散步时,想到往日的夏天,满空中都洋溢着使我那童心陶醉痴迷的东西,我的确感到,我的有的梦并没有实现,不过我觉得,这只是使往日的光辉变暗淡了一点,现在要想恢复,是怎么也不可能了。有时候,在片刻之间,我心里想,我真希望我的太太是我的顾问,有更坚强的性格和意志,给我支持,帮我上进;当我周围似乎有什么地方出现空虚时,她就能用自己的力量为我填补起来;不过我觉得,我的这种十全十美的幸福,在这个世界上是没有的,从来不曾有过,也永远不会有的。
就年龄来说,我这个做丈夫的,还只是个孩子而已。除了这几页书中所写的之外,我不知道还有别的什么麻烦和经历,来影响我们,使我们的生活变得暗淡。如果我做了什么错事(也许我做了不少),那是我用情不当,以及缺乏知识。我所写的这些,全是事实,现在我想要为自己开脱的话,是丝毫没有益处的。
就这样,我独自承担了我们生活中的劳苦与烦愁,没有任何人分担。说到我们那糟糕的家务安排,我们仍跟以前差不多,不过我对这已经习惯,朵拉现在也很少有烦恼的时候了,这是我乐于看到的。她仍像从前那样一副孩子气,愉快、活泼,深深地爱着我,只要有旧日的那些小玩意儿,她就满心高兴。
每当国会的辩论繁重——我指的是量,不是质,因为在质的方面,那些辩论通常是没有什么差别的——我回家已晚时,朵拉从来不会先睡,总是一听见我的脚步声,便下楼来迎接我。当我晚上不必为那历尽艰辛苦学而成的活儿操劳时,我就在家里从事写作,不管时间有多晚,她总是静静地坐在我的身旁,而且一直默不作声,让我以为她已经睡着了。可是,当我抬起头来时,总能看到她那对蓝莹莹的眼睛,聚精会神地静静看着我,像我已经说过的那样。
“哦,这小孩子可真累坏了!”一天晚上,我关上写字台,目光和她相遇时,朵拉说。
“这小姑娘可真累坏了!”我说,“这样说才更适当。下次你得先去睡,我的宝贝。对你来说,这太晚了。”
“不,别打发我先去睡!”朵拉走到我身边恳求道,“求你了,别这样!”
“朵拉!”
她突然伏在我的脖子上哭了起来,使我大吃一惊。
“有什么不舒服吗,宝贝?不高兴啦?”
“不,很舒服,也很高兴!”朵拉说,“可是你得让我待在你身边,看你写东西。”
“哦,半夜里能看到这么一对亮晶晶的眼睛,多美啊!”我回答说。
“真的亮晶晶吗?”朵拉笑着说,“听到你说我的眼睛亮晶晶,我真是太高兴了!”
“一点小小的虚荣心!”
不过这并不是虚荣心,这只是由于我的赞美引起的喜悦,毫无害处。在她这样对我说之前,我心里早就一清二楚了。
“要是你认为我的眼睛漂亮,那你就说,我可以一直待在这儿,看你写东西!”朵拉说,“你真的认为我的眼睛漂亮吗?”
“非常漂亮!”
“那就让我一直待在这儿,看你写东西吧!”
“我怕这样一来,你的眼睛就不会更亮更美了,朵拉。”
“会的,一定会的!因为,这样一来,你这个聪明的孩子,当你脑子里满是默默的想象时,你就不会把我给忘了。要是我说一句非常、非常傻的话——比平常说的还要傻,你会介意吗?”朵拉从我的肩膀上探头偷看着我的脸,问道。
“那是一句什么妙语呀?”我说。
“请你让我拿着这些笔,”朵拉说,“你一直这么忙着,在这么多钟点里,我也得有点事做呀。我替你拿着这些笔可以吗?”
我对她说可以的时候,她那副兴高采烈的可爱模样,我现在回想起来还禁不住热泪盈眶。打那以后,凡是我坐下来写作时,她总是坐在老地方,手边放着一把备用的笔。她这种因跟我的工作有关而露出的得意,以及在我索要一支新笔时——我常常假装需要新笔——所感到的欢快,使我想到了一个讨好我这位孩子气太太的办法。有时,我故意说有一两页稿子要她帮我誊清。这时就别提朵拉有多高兴了。为了完成这项伟大的事业,她做了种种准备,换上了工作裙,还从厨房里借来胸围,以防身上溅上墨水;她为这花了很多时间,还要停笔不知多少次,以便对吉普笑上一阵,仿佛它也懂得这一切似的;她认定,没在末尾签上自己的名字,工作就不能算完成;还有抄好后像小学生交卷似的把稿子交给我时的神情,以及我夸奖她后她双手搂住我脖子的样子;所有这一切,在别人看来,也许十分平常,但是我回忆起来时,却非常感动。
在这以后不久,她就掌管起钥匙来了,把整串钥匙放在一个小篮子里,然后系在她的纤腰上,叮叮当当的,满屋子来去走动。可我难得发现有锁的地方是锁上的,因而这些钥匙除了给吉普当玩具外,我不知道它们还有什么别的用处——可是朵拉喜欢这样,所以我也喜欢。她把这种假管家务当作真管家务,所以觉得非常满意。她那份高兴劲,仿佛我们是为了逗乐,在照管一所玩具娃娃的房子似的。
我们的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着。朵拉爱我的姨婆,几乎不亚于爱我。她时常对我姨婆说,当初她怕她是“一个脾气怪僻老东西”。我从来没见过姨婆对任何人这么宽容过。她竭力讨好吉普,可是吉普对她一直不加理睬。她一天又一天地听朵拉弹吉它,其实恐怕她并不喜欢音乐;她从来没有对那些不中用的仆人发过脾气,虽然憋着一肚子气,很想发作。只要发现朵拉需要什么小东西,不论多远,她都会走着去拿来,让她惊喜一番。她每次从花园里进来,只要看到朵拉不在小客厅里,总要在楼梯口,用响彻全屋的欢快声,大声叫道:
“小花朵在哪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