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维陪着张一路穿过空荡的庭院,他虽然很镇静,但风度掩盖之下的内心却涌动着愈加强烈的渴望。如果说刚才张的话中有话,那么答案很快就要揭晓。很快他就会知道他不太成熟的推断是否并非像表面上的那样不可能。
除了这些,毫无疑问,这将是一次非常有意义的会面。他曾见过许多古怪的头领,对这些人也特别感兴趣,而且通常能够对他们做出准确的判断。他没有意识到,他还有一种能力——可以用自己并不太了解的语言与人寒暄的能力。但是,也许这次他只有做听者的份了。他注意到,张正带着他穿过一些他以前没看到过的房间,这些房间相当昏暗,但是在柔和的灯笼光晕中却显得非常漂亮。接着他们爬上了一段旋转楼梯,来到一扇门前,张敲了几下,一个藏族侍者呼的一下将门打开,给康维感觉就像他一直在门后守候着一样。
这里是喇嘛寺比较高的位置,其高雅装饰一点儿也不比其他房屋逊色。但是一进去之后,给人最直接的感受是干燥闷热,就像是所有的窗子紧紧关着而某种供暖系统却在全力运行一样。康维越往里走,感觉越不通气,最后,张停在一扇门前,如果这时身体还能有感知的话,很可能会认为这是一间土耳其浴室。
张低声说道:“活佛要单独见你。”
他为康维打开房门,再轻轻地关上,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康维犹豫地站在那里,整个房间燥热昏暗,过了一会儿他的眼睛才适应了这阴暗的光线。接着他逐渐看清了,这是一间遮挡着窗帘、顶棚低矮的小屋,里面简单地摆放着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其中的一把椅子上端坐着一位身材矮小、面色苍白、满脸皱纹的人,他一动不动的身影就像是一幅用明暗对照法绘制的正在褪色的古老画像。如果说真存在脱离现实的魂灵的话,这就是了,一个超越人特征的散发着典雅至尊气息的魂灵。
康维也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会对此产生如此强烈的感受,他怀疑眼前的一切是否真实,抑或说这仅是闷热空气使他产生的幻觉。在那古老深邃的眼神注视下他感到茫然无措,他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停了下来。康维现在逐渐看清椅子上坐着的老者的轮廓,但仍看不出是个血肉之躯。他是一个身材矮小的老人,穿着汉族服装,衣服上的褶皱和花边松散地罩在他那瘦骨嶙峋的身躯上。
“你是康维先生吧?”他用一口纯正的英语低声问道。
那声音给人一种亲切的慰藉,同时又带着一丝非常温婉的哀愁,康维听来似主的福音。不过他再一次怀疑自己,这种感受可能是闷热空气作怪。
“我是。”康维回答道。
老者又接着说:“见到你很高兴,康维先生。我派人请你来是因为我认为我们真的应该在一起聊一聊。请坐到我身边来,不要害怕。我是一个老人,不会对人有什么伤害的。”
康维回答道:“受到您的接见,我感到十分荣幸。”
“谢谢你,亲爱的康维——根据你们英国人的方式,我应该这样称呼你。我刚说过,对我来说这是一个非常令人愉快的时刻。我眼神不济,但请相信,我能够用我的心像眼睛一样看到你。我想,你在香格里拉待的这些日子一定还好吧?”
“非常好。”
“那我很高兴。不用说,张为照顾好你们也尽力了。那也是他的荣幸。他和我说你们问了许多有关我们这个寺区及相关情况的问题。”
“我确实对这些很感兴趣。”
“好吧,如果你能给我一点儿时间,我非常愿意给你大概介绍一下我们这里的基本情况。”
“那我真不胜感激。”
“这正合我意……不过,首先,在我们谈话之前……”
他极其轻微地做了个手势,甚至康维都没察觉到,即刻一个仆人走了进来,端着一套典雅的茶具。蛋壳样的小茶碗盛着几乎无色的茶水,摆放在一个漆盘里。康维了解这一礼节,但并没表现出一丝随便。老人接着说道:“我们的习惯你很熟悉吧?”
一种情不自禁的冲动让康维脱口答道:“我在中国生活多年了。”
“你没对张说过吧?”
“没有。”
“那么,为什么我会如此荣幸呢?”
康维很少有说不清自己想法的时候,但是现在他真的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最后他回答说:“坦诚地讲,我没有别的什么理由,就是愿意告诉你。”
“我相信,在即将成为朋友的人之间,这就是最好的理由……请告诉我,这茶的气味香吗?中国茶种类繁多,香味各异,但这种茶是我们自己山谷的特产,在我看来与其他茶相比毫不逊色。”
康维端起茶碗,小口品尝了一下。那种味道清淡微妙难以形容,绵长的香味在舌尖上萦绕,于是他说:“非常好,我也是第一次品尝到这样的茶。”
“是啊,像我们山谷里的许多药草一样,这种茶既独特又珍贵。当然,要慢慢地品——不仅是出于礼仪和欣赏,而且也是为了最大程度地从中感受乐趣。这是我们从大约一千五百年前的顾恺之那里学来的著名训诫。当年他吃甘蔗时,总是不忍即刻去吃最好吃的那段儿,他解释说——‘我要渐入佳境。’你研究过中国著名经典文学作品吗?”
康维回答说他对其中一些略知一二。根据礼节,康维知道这种闲聊式的引经据典交谈会一直持续到茶碗撤走为止,但他一点儿也没感觉到烦心无聊,尽管他非常想听关于香格里拉的历史。无疑,在这位老者身上就有着一些顾恺之式的不慌不忙的性情。
终于,活佛打了个手势,还是那样的神秘,仆人轻手轻脚地进来收拾茶具出去了。这次,这位香格里拉的活佛没再开场铺垫,直接开始了他的讲述:
“亲爱的康维,也许你熟悉西藏历史概况。张告诉我说你常常去这里的藏书阁看书,我相信你已经研究了关于这些地区不多但非常有趣的历史记载。你怎么也会注意到,聂斯托利派基督教在中世纪时传遍整个亚洲,而且它的影响在实际衰亡以后很久还存在着。十七世纪,从罗马掀起基督教复兴运动,那些勇敢的耶稣会传教士游走世界四处传教,我敢说,他们的传教之旅拜读起来远比圣保罗传教之旅有趣得多。渐渐地教会在广大地区站稳了脚跟,今天许多欧洲人还不知道,当时在拉萨竟有一个基督教传道会已经存在三十八年之久了,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但是,在1719年时有四个圣方济会托钵僧确实是从北京而不是拉萨出发,一路寻觅在内陆地区或许幸存的基督教派的信徒。
“他们向西南方向走了好几个月,到达兰州和青海湖一带,面临的艰难你完全可以想象得到。三个人命丧途中,第四个人也差点儿丢掉性命,因为他意外跌入了至今还是进入蓝月亮峡谷的唯一可行的岩石林立的隘道中。就在那里,他又惊又喜地发现了一群亲切友善和生活富足的人们,他们展现出了我一直以来都视为的我们最古老的传统——热情款待异乡人的传统。不久他就恢复了健康,开始他的传教活动。虽然人们都是佛教徒,但也都愿意听他宣讲基督教义,他的传教获得了很大成功。当时,也是在这个山崖上有一个古老的喇嘛寺,但是它的寺院破败、宗教活动衰落,所以,随着这位教士传教的不断成功,他开始考虑利用这个喇嘛寺建一座基督教修道院。在他的监督下,寺院里的古老建筑得到了修缮和重新改造,他本人在1734年开始在寺院里居住生活,当时他已经五十三岁了。
“现在我再给你讲些这个人的情况。他的名字叫佩罗,出生在卢森堡。在致力于远东传教之前,他曾在巴黎大学、博洛尼亚大学以及其他一些大学搞研究,他好像是一个学者。关于他早年的现存记录不多,但是不管怎么说,在他那个年龄做那个职业没什么好奇怪的。他喜爱音乐和艺术,对语言有一种特殊的天赋,在他确定自己职业之前他已经尝遍了世间种种乐趣。他年轻的时候,马尔普拉凯战役(Malplaquet)开始,通过自身经历他了解战争和侵略之丑恶。他身体非常健壮,在这儿的最初几年里,他都是像其他人一样凭自己的双手劳作,侍弄他的花园,而且除了教给居民知识外也向他们学习。他在山谷里发现了金矿,但不为所动,而深深吸引他的却是当地的植物和药草。
“他很谦逊,没有丝毫的狭隘之心。他反对一夫多妻制,但他觉得没有理由反对人们对坦加司浆果的热爱,这种浆果被认为具有药用价值,但它受欢迎的主要原因是它温和的毒瘾致幻效果。实际上,佩罗本身也多少有些上瘾;他就是那样,接受当地生活中他认为无害而愉悦的方方面面,反过来,他再把西方的精神瑰宝献给这里的人们。他不是禁欲主义者,他喜欢世上一切美好事物,他除了传授他的信徒教义,还会很认真地教他们烹饪。
“我想让你了解他是一个非常真诚、勤劳、博学、质朴、热心的人。肩负着传教责任,他非常高兴地穿上泥瓦匠的工装,参与了所有这些房屋的建设。当然,这项工程难度巨大,只有靠他的豪情和坚定才可能完成。我说那是他的豪情,因为一开始他就表现出一种毋庸置疑至高无上的动机——那种对自己信仰的自豪感让他相信,既然释迦牟尼的教义能够激励人们在香格里拉的山脉上建造一座寺院,那么罗马教廷的教义也未尝不可以做到。
“但是,随着时间逝去,他的这一动机自然而然地渐渐让位于更加平和的一些心理。毕竟,竞争是年轻人的追求,而佩罗在他的修道院完全建好时已经年岁很大了。你要记住,从严格的意义上讲,他的做法不是很符合常规,不过他确实享受到了一定的自由度,因为教廷的上司们远在千里之外。但是山谷里的居民和僧人们并不担心,他们爱戴他,遵从他,甚至开始崇拜他。
“时不时地他会派人送报告给北京主教,但是这些报告常常没有送达,人们推测这些送信人一定是死在了险象环生的漫漫旅途上。佩罗也越来越不想拿这些人的生命冒这等危险,大概在本世纪中叶之后,他放弃了送报告的惯例。不过,其中一些他早期派送的信息一定还是送到了,他的活动引起了一些疑虑,因为在1769年的时候有一个陌生人带来了一封十二年前的信,内容是传唤佩罗回罗马。
“如果这一命令在路上没有被耽搁的话,佩罗收到时应该是七十多岁,而实际上在他收到命令时已经八十九岁了。再爬山涉水的长途旅行是绝对不可能的,他可能从未经历过荒郊野外的狂风漫卷和寒气刺骨。因此,他寄了一封回信,委婉地解释了情况,但是没有记载表明他的这封信越过万仞苍山到达了收信人手里。
“这样,佩罗就留在了香格里拉,不是有意违背上方的命令,而是因为身体条件确实不允许。还有,他已经是个老人,死神可能随时都会给他的生命画上句号,他的非常规做法也就此完结。
“这个时候,他建立起来的这座寺院机构开始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这也许有点儿可悲,但并不十分让人吃惊,毕竟很难想象一个孤立无援的人会永久根除一个时代的习惯和传统。当他精力不济时他没有西方同事坚持他的事业,也许增建这座承载着如此古老而不同历史印记的寺院就是一个错误。这事很难做好,而且希望一个就要九十岁了的风烛残年的老人意识到他所犯的错误是不是更过分呢?最终佩罗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太老了而且很快乐。他的追随者们即使忘记了他的教诲也对他非常忠诚,而山谷里的居民对他也非常恭敬喜爱,因此当他们又回到原先的传统习俗中去的时候他也越来越能宽以待之。
“他仍很活跃,才思敏捷。九十八岁时开始研究香格里拉以前僧侣们留下的佛教著作,他的目标是用自己的全部余生创作一本基于正教观点的抨击佛教的书。他实际上完成了这个任务(我们这里有他的完整手稿),但是他的抨击非常温和,因为那个时候他已经整整一百岁了——在这个年纪辛辣的锐气也随风而逝了。
“你也许想到了,他以前的许多信徒都已经去世,继承他事业的人也没几个,老方济各会的门徒在逐渐减少。从曾经的八十人,减少到二十人,再后来仅仅剩十二人,而且他们当中多数人都上了年纪。此时,佩罗非常平静从容地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他年岁太大了,已不在意疾病与缺憾,现在只有永恒的长眠才是他所需要的,他并不恐惧。
“山谷里善良的人们给他送来了吃的和穿的,他不时去藏书阁看看书。他已经非常虚弱了,但仍强打精神履行他职责中的重大礼数;剩余的这些平静的日子里,他以书为伴,在回忆和自我陶醉中度过。他的思维还很清晰,甚至着手研究印度人称之为‘瑜伽’的神秘功夫。练好瑜伽主要靠各种特殊呼吸方法,对于一个这样年纪的老人来说,这种运动很可能是有害无益的,果不其然,不久之后,也就是那个值得记忆的1789年,佩罗卧床不起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山谷。
“亲爱的康维,他就躺在这个房间,在这里他视力衰弱的双眼只能从这扇窗子看到模糊的卡拉卡尔山白茫茫的一片,可在他的心里雪山却是清晰的,他能想象到它纯净的无与伦比的轮廓,和他五十年前第一次看到时的一样。他脑海里一定也浮现了他所经历的一幕幕,在沙漠与山川间跋涉的日日夜夜,西方大城市里熙熙攘攘的人群,马尔伯勒公爵无比辉煌的军队。他的内心静如白雪,对于死亡他做好了准备,而且心甘情愿并带着满足。他把所有的朋友和仆人召集到身边,同他们做最后的诀别,之后他希望自己一个人待一会儿。在如此孤寂之中,他的身体在下沉,他的意识开始飘散,他原希望就此灵魂得到解脱……但是结果并非如此。他就那样不说不动地躺了几个星期,然后开始恢复,那时他一百零八岁。”
老人停顿了一会儿,康维有些激动,在他看来活佛一直侃侃而谈的是一场遥远而神秘的梦境。
最后,老人继续说道:“像许多在死亡门口等了好长时间的人一样,佩罗带着一种意义非凡的世界观重返人世,关于这个世界观,过后再谈。现在,我要说说他的行为和举止,确实太与众不同了。人们也许认为他会闲适地慢慢休养,但实际上,他却即刻投入到了严苛的自我修炼中,奇怪的是修炼过程还服用一些致幻麻醉类的药物。吸食药物并做深呼吸训练——怎么也很难看成是一种延年益寿的养生疗法,然而,在1794年最后一位喇嘛去世时,佩罗却仍健在。
“香格里拉的人都觉得这事非同寻常。这位干瘪的方济各教士不再继续衰老,甚至比十几年前还年轻,他一直保持着他自己制定的秘密做法。在山谷居民们的眼里他变得越来越神秘,他就是一个独自生活在陡峭山崖上有着超自然力量的隐士。但是人们对他仍然怀有长久以来形成的一种敬意,而且认为爬上香格里拉并留下一点儿供品或者帮做一些必要的体力活是应该推崇的,这样做也是会带来好运的。对所有的朝圣者佩罗都会给予祝福——因为他们都是迷途的羔羊。当时,在山谷的寺院里既可以听到‘赞美我主’又可以听到‘唵嘛呢叭咪吽’。
“随着新世纪的到来,这个传说渐渐演变成一个丰富多彩和古怪神奇的民间故事——据说佩罗已经成为无所不能的神,而且在某些夜晚他会飞到卡拉卡尔山巅,手持烛火照亮夜空。在月圆之夜卡拉卡尔山上总会有一团白色的光晕,但是我想你也肯定知道,无论是佩罗还是什么其他人都没爬上过山顶。即使好像没必要说,但我还要说,因为有大量不可靠的证据表明佩罗做过而且能够做常人做不到的事情。
“比如,有人说他曾练过轻功,这种功夫常出现在佛教玄说的记载中,但更令人置信的事实是他曾经为此做过很多实验,最终都没成功。不过,他确实发现了新的意念是可以用来消弭普通感知障碍的,他练就了心灵感应术,这或许很了不起。虽然他没有宣称他有治疗疾病的特殊魔力,但是只要他在场就会对某些病人的情况产生积极影响。
“你也许想知道他在这起死回生后的岁月中是怎样度过的。他的人生态度也许可以这么总结:因为没有在一个正常年纪去世,所以他对在未来某个特定时间会死还是不会死觉得没什么可在意的。已经证明自己非同凡人,因此,很容易让人相信这种超常既有可能继续,又可能随时命归西天。正因为如此,他开始不再忧虑曾经一度想着的死亡临近,他开始过那种他一直渴望但一直没有实现的生活,因为在他的内心深处和整个世事变迁中他一直保持着一个学者的宁静平和。他的记忆力惊人,似乎是超越了人的生理极限进入到一个更高的极度清晰的境界。与他学生时代较强的学习能力相比,他现在似乎能够更加轻松地学习任何东西。当然,很快他就不需要书了,但是有一些书却一直在身边,包括一些你也许有兴趣听的书,《英语语法书词典》和弗洛里奥翻译的《蒙田随笔》。有了这些书籍的帮助,他努力地掌握了你们复杂的英语语言,在我们的藏书阁里现在还留存着一份他第一次语言练习时的手稿——译成藏语的蒙田散文《论虚荣》——肯定是绝无仅有的一部译作练习。”
康维笑着说道:“如果可能,我倒真有兴趣什么时候看看这部译作练习。”
“不胜荣幸。你也许认为这是一个没有多大实际意义的成就,但是你知道,这时的佩罗已经到了一个难以想象的高龄了。如果不做一些这类事情他定会感到非常寂寞的——就这样,到了十九世纪的第四个年头,发生了一件历史性的事件。就是在这一年又一位欧洲人来到了蓝月亮峡谷。
“他是一位奥地利小伙子,名字叫亨舍尔,当过兵,在意大利抗击过拿破仑——出身贵族,有休养,有风度。但是,连年的战乱毁了他的大好前程,他一路跋涉,横跨俄国来到亚洲,希望找回他失去的一切。人们都想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来到这块高地的,可是他自己也说不清;其实,他到达这里时,也像当年佩罗一样,差不多快要死了。再一次,香格里拉敞开了它热情的怀抱,小伙子很快恢复了元气——然而却打破了这里的平静。佩罗一直传教,引导居民皈依基督,而亨舍尔却对这里的金矿更感兴趣。他首要目的就是发财后尽快回到欧洲。
“但是最终他没有回去,因为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不过这样的事自那以后经常发生,所以我们现在肯定不会觉得这类事有什么奇怪。这里的宁和以及远离尘世的那种绝对自由让他一次又一次地推迟了归期。终于有一天,在他听完了关于佩罗的传奇经历后,他爬上了香格里拉,第一次去见了佩罗。
“那次相见绝对可称得上是一次历史性会面。如果说佩罗拥有一点儿超越友谊和喜爱的人类情感的话,就是他那颗宽厚的仁慈之心,它如同汩汩甘泉滋润干枯的大地,让这位年轻人受到深深触动。我不用再描述这两个人之间迸发的默契了,总之,这位年轻人对佩罗崇拜不已,而佩罗也与他一起分享了他的学识、他的幻药之法以及他的疯狂梦想——现实留给他的唯一希望。”
一阵沉默后,康维轻声说道:“对不起,我还是没听太明白。”
“我知道,”活佛完全能够理解康维的困惑,低声回答道,“如果你现在明白了,实际上就不正常了。这个问题我愿意在谈话结束前解释清楚的,但现在,请你谅解,我先给你介绍一些简单情况。有一件事你也许感兴趣,当时亨舍尔开始了收集中国艺术品、购买图书和乐器的活动。他历尽艰辛去了北京,并于1809年带回来了第一批所购物品。之后他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这座山谷,而他足智多谋设计出的这套复杂的购物方式一直被喇嘛寺所采用,使他们能够从外界获得所需物品。”
“我想你们是用黄金交易的吧?”
“没错,我们非常幸运,这里有被外部世界视为珍宝的金属矿藏。”
“黄金如此珍贵,但你们却躲开了淘金热,你们真是太幸运了。”
活佛轻轻点了下头,“亲爱的康维,那正是亨舍尔一直担心的事。他非常小心,从不让运送书籍和艺术品的脚夫们太靠近山谷,他让他们把货物放在离这里有一天路程的地方,之后再派山谷居民自己去搬运回来。他甚至还安排岗哨对山谷入口进行全天候警戒。不过很快他就想到了一个更便捷更安全的安全措施。”
“是吗?”康维的声音里有丝不安。
“你看,在这里绝对不会有军队的侵扰。这种事情永远不会发生,因为这里独特的天然条件和偏远的地理位置。最有可能的是会到来一些迷路的旅人,而且,即使他们携带武器,他们也很可能精疲力竭,构不成任何威胁了。因此,最后决定,从此以后,来到这里的异乡人在答应一个重要条件后可以自由进入山谷。
“许多年过去了,还真来了一些这样的异乡人。一些汉族商人想冒险穿越高原,但有许多路他们不走却鬼使神差地踏上了来这里的路。一些到处游牧的藏族人,离开他们的部落,有时候像疲惫的动物一样流落到这里。他们在这里都受到了热情的欢迎,只不过有些人到达山谷就死了。在滑铁卢战役那年,有两位英国传教士辗转来到了北京,之后通过一个无名隘口横跨千山万仞,最终幸运地到达了山谷,平静得如同一次到访。1820年时,一位希腊商人被发现在隘口最高的山梁上奄奄一息,当时身边陪伴着他的几个疾病缠身饥肠辘辘的仆人。1822年时,三个西班牙人在听说山谷里有黄金的传闻后,经历无数次搜寻和失望,最终到达这里。还有,在1830年时,来了一大群人。两个德国人,一个俄国人,一个英国人和一个瑞典人,他们在当时兴起的科考热潮的激励下跨过险峻的天山。而此时的香格里拉在对待外来客人的态度上也有些微的变化——如果外来客人偶然闯入山谷,不但会受到欢迎,而且若是他们在一定路途内还会被迎接,这已经成了习惯。这样做的原因我之后会和你讲,但这样做带来了一些重大变化,喇嘛寺不再被动的热情接待,而是有一种对新来者的主动需求和渴望。确实,在接下来的数年中,不止一群的探险者在他们第一次仰望遥远的卡拉卡尔山时都会接到我们主动的约请——而且很少被拒绝。
“正因为这样,喇嘛寺在那时就开始积累了现在呈现出的各色特点。我必须强调的是,亨舍尔真的智慧超凡,香格里拉之所以有今天,他的功劳不亚于它当初的奠基者。确实,他的功劳不小,我常常这样想。他那种坚定而仁和的做法是任何一个机构在其发展阶段都非常需要的,如果他在去世前没有超常完成其人生事业的话,那么失去他的损失可就太大了。”
康维抬起头,下意识地喃喃自语道:“他去世了!”
“是啊,非常突然。他被杀害了。就是在你们印度军队暴乱那年。就在他死之前,一位汉族画家给他画过一张素描像,我可以让你看看——画像就在这个屋里。”
活佛轻轻地做了个手势,一位侍仆走了进来。恍惚之间,康维看到这位仆人掀开了房间尽头的一个小布帘,让灯笼摇曳的光芒照亮其中。接着他听到仆人小声地招呼他过去,他感觉自己费了好大劲儿才站起来。
他踉跄起身,大步走近那摇曳的光晕处。素描像很小,不过是一幅微型墨彩人物画,但画家刻意渲染,赋予其一种蜡像般的纹理和质感。人物面貌极其俊美,特征近乎少女一般,康维感到在这迷人面貌之中透露出一种奇特的个人魅力,这种东西甚至超越时间、死亡和技巧的限制。但是最不可思议的是,在他发出深深赞叹的那一刻,他意识到:那是一张年轻男人的面孔。
他一边往回走,一边喃喃自语道:“可是……你说过……这恰是在他死前画的像?”
“不错,这幅画像画得很像。”
“那你是说他就是在那一年死的……”
“是的。”
“你才跟我讲他是1803年来这里的,当时他是一个小伙子?”
“是这样。”
康维一时惊诧无语,但很快回过神来,问道:“你才告诉我,他是被杀害的?”
“是啊,一个英国人枪杀了他。那个英国人才来到香格里拉几周后就发生了这事。他是那些探险者中的一位。”
“那究竟是因为什么呢?”
“他们因为一些脚夫的事情发生了一场争吵。亨舍尔向他说明了我们这里接待客人的那项重要规定。这执行起来确实有点儿难度,而且自从有了那项规定,我感到我自己执行起来也不自在,尽管我承认我有些衰老了。”
活佛又一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似乎是在等待康维的提问。之后他继续说道:“亲爱的康维,你也许正在琢磨那条规定会是什么?”
康维不慌不忙地低声回答说:“我想我已经猜到了。”
“你真的猜到了吗?在我讲完这冗长离奇的故事之后你还能猜出些别的什么事情吗?”
康维试图回答这个问题,但脑子里一片混乱,房间里现在也昏暗一团,慈祥的老人坐在中间。康维全神贯注地倾听了老人的整个叙述,但他还没有完全弄明白老人所暗示的一切。现在,他想说出自己的想法,但想到此不仅内心惊诧,最后,他还是无法忍住心里的想法,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这似乎不可能,”他喃喃道,“可是我不自觉地往这方面想——这太令人震惊了——太离奇了——太不可思议了——但我绝非完全没想到——”
“你想说什么,我的孩子?”
康维感到一阵莫名的激动传遍全身,但他并不想掩饰,于是说道:“你还活着,佩罗神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