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都看到了,”张说,“我们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野蛮……”
那天入夜后,康维难以入眠,他觉得张说的话没错。身体放松的同时精神警觉,他在享受其中的愉悦,对他来说这似乎是所有感受中最真切的文明体现。到目前为止,香格里拉呈现的就是他所期望的,确切地说,超出他的预料。一座西藏寺院拥有一套中央供暖系统也许算不上什么出奇的事,毕竟在这个时代甚至拉萨也都有电话了,但是能把西方卫生设施与东方传统特色如此完美结合,确实让他感到非常意外。就拿他最近总是愿意光顾的浴室来说,有一个精致的绿色陶瓷浴盆,看那商标就知道它是俄亥俄州阿克伦市的产品。而且当地侍者是用中国方式为他服务,洗耳冲鼻之后递上薄薄的丝布为他擦拭下眼睑。当时他就想他的三个伙伴是否也在享受同样的服务。
康维在中国生活差不多有十年之久了,不完全是在大城市,从各方面来看,他觉得这十年算是他人生中最愉快的时光了。他喜欢中国人,而且对中国人的行为方式感到舒心自在。他尤其喜欢中国烹饪,因为那种味道令人回味无穷,他在香格里拉享用的第一餐就是那种久违了的熟悉味道。他也怀疑那些菜中也许放了一些调理呼吸的草药,因为不仅他自己感到了平复效果,而且也可以看得出他的伙伴们也相当安静。他注意到,张只吃了一小点儿蔬菜沙拉,也没喝酒。
“请诸位多多见谅,”他在开始用餐时说道,“我的饮食是严格限制的,我只能照顾自己了,你们随意。”
这个理由他之前强调过,康维觉得可能是他有什么疾病。现在更近距离地观察他,康维却发现很难猜出他的年龄。他面部五官略小而且特征不明显,再加之纹理粗糙渗着油脂的皮肤,让康维觉得他既像一个早衰的年轻人又像一个保养很好的老年人。他是一个充满魅力的人,他身上散发出某种一成不变的谦和气息,这种东西微妙细腻不易察觉,但稍作思量便体会到他确实如此。他穿着有刺绣图案的蓝色丝袍,长袍从下摆两侧开衩,裤口处紧紧地裹着脚踝,全身上下都是天蓝色。他有着一种生硬冷峻的魅力,康维倒是喜欢这一点,不过他知道那可不是所有人的看法。
实际上,这里的氛围更多的是充满汉族而非单单藏族的情调,而正是这种气氛让康维有着一种回家般的感觉,不过他还是不能奢望他的同伴与他有同感。住的他也非常满意,房间比例匀称,只是不多地饰以挂毯和一两件精美的漆器。静静的纸灯笼散发出柔和的光线。他感到身心舒畅,他又想起菜里可能有草药的事,不过也想不出什么结果。如果菜里真的放了东西,管它是什么呢,反正巴纳德的气喘和马林森的狂躁都得到了缓解,而且两人一直都埋头吃饭,也不说话,看起来都吃得挺香。康维也饿极了,但他并不觉得在一些重要场合按照礼节渐进程序有什么不好。他向来愿意慢慢享受那种令人愉悦的氛围,所以他很讲究这种方法。
甚至,他开始点上一根烟后才慢慢地引入了他感兴趣的话题,他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对张说:“你们似乎是一群非常幸运的人,对陌生人非常热情。不过,我想你们也不常接待客人吧。”
“确实很少,”这个中国人很有分寸地回答道,“这里不是世界旅游之地。”
康维听了这话微笑道:“你说得很委婉,我一来就感觉到,这里应该是我曾经到过的最偏远的地方。没有外界的污染,这里独特的文化应该得到蓬勃发展。”
“你说,污染?”
“我用这个词是指舞乐队、电影院、霓虹广告牌之类的东西。你们的管道设施无疑是你们能够购进的相当现代的设施了,我认为那才是真正值得从西方引入东方的东西。我常常想罗马人是幸运的,他们的文明使他们享用到了热水洗浴设施的便利而又不至于受到机械技术的浸染。”
康维停顿了一下。他一直在侃侃而谈,虽然并非言不由衷,但主要目的还是引领和控制谈话场面。他擅长此道,但眼下只是想回应一下那种至高礼仪,就没有更直率地问这问那。
然而,布林克洛小姐却没有这样的顾虑。“请问,”她一点儿也不客气地问道,“你能给我们介绍一下这座寺院吗?”
张皱了一下眉,对如此直率的提问略带不快地说,“很乐意,夫人,只要我知道。您究竟想了解些什么呢?”
“首先,你们这里有多少人,你们是哪个民族呢?”很明显她的思维很有条理,又像在巴斯库尔修道院时那样专业。
张回答道:“我们当中专职喇嘛大约有五十人,还有一些其他像我这样没有完全皈依佛门的人。过不了多久我们会如愿以偿地皈依佛门的。到时候,我们就是半个喇嘛了,类似你们说的教徒。至于我们所属的民族,我们当中很多人属于不同民族,不过藏族和汉族很自然是大多数。”
布林克洛小姐向来喜欢追根究底,即使是一个不应该追究的结论。“我知道了,它是一座本土寺院。那你们的住持是藏人还是汉人呢?”
“都不是。”
“有英国人吗?”
“有几个。”
“真的呀,那太不可思议了。”布林克洛小姐吁了一口气继续说道,“那么现在,告诉我你们的信仰吧。”
康维向后靠了靠,期待有什么有趣的场面出现。他总是喜欢在旁观冲突双方交锋中获得乐趣,布林克洛小姐女权主义式的直率与喇嘛教义遭遇一定会很有趣的。但另一方面,他也不希望主人被这样的询问吓到。“那可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他顺势敷衍地回答道。
但是,布林克洛小姐却无意就此罢休。别人喝过酒后都显得非常沉静,她却似乎被注入了更多的活力。“当然,”她面带宽容大量的神态说道,“我信仰真正的宗教,但是我思想不保守,我承认其他人——我指的是外国人,常常对自己的信仰非常虔诚。因此,我当然不会期望自己的观点在喇嘛寺中被接受。”
听了她这种平和包容的观点,张给她非常正式地鞠了个躬。“为什么不期望观点被接受呢,小姐?”他用精确地道的英语反问道,“我们必须认定一种宗教是真的,其他宗教就一定是假的吗?”
“当然,这是显而易见的,不是吗?”
康维再一次插话说:“我真的觉得我们没必要再争了,但是我想布林克洛小姐和我一样都很想了解你们这个独特寺区建立的主旨。”
张慢条斯理又低如耳语地说道:“如果简单地说,亲爱的先生,我应该说我们广为接受的信仰是奉行适度的原则。我们提倡的美德是,做任何事情都不要过分——甚至包括美德本身的‘度’,也许你很难理解。在你们看到的这个峡谷中,有几千居民生活在我们的规则之下,我们发现,这个适度的原则给我们带来很大幸福。我们以严格有度的方式进行自我约束,反过来我们对教权有度的做法也非常满意。因此,我想我可以断言我们这里的人民是保持节制有度、纯洁有度、坦诚有度的。”
听到这里,康维会心一笑。他认为张说得很好,而且这些话很符合他的个性。“我想我听明白了。那么今天上午我们遇到的那些人就是你们峡谷里的居民吧?”
“是的,我希望在路上他们没有怠慢你们吧?”
“噢,不,一点儿也没有,不管怎样,我非常高兴他们不是稳健适度而是相当稳健。随便问一下,你刚才非常谨慎地提到适度原则对他们很合适——我是否可以认为这个原则并不适合你们有教职的人呢?”
但是对于这个问题张只是摇了摇头,“对不起,先生,你已经涉及了我无法讨论的问题。我只能告诉你,我们这个群体中有个别的信仰和习俗,但是我们大多数人能适度地看待这些东西。此刻我非常遗憾,我不能再说了。”
“请不要客气,我可以好好回味一番了。”他的声音还有他的身体感受此刻让康维感觉自己确实有些轻微的昏沉。
马林森似乎也有类似的感觉,不过他还是趁着这个机会说道:“您说的这一切很有意思,但我想,还是该谈谈我们离开的计划了。我们想尽快回到印度。您能为我们提供多少脚夫呢?”
这个问题提得如此实际,如此生硬,打破了愉快的气氛,也没有了回旋余地。沉默了一会儿,张回答道:“很可惜,马林森先生,我负责不了这个事,而且,不管怎么说,我认为这事都不可能马上解决。”
“但是有些事就必须得解决!我们都有工作要做,我们的朋友和亲人也会挂念我们。我们必须得回去。我们非常感谢你们给我们如此热情的接待,但是我们真的不能在这里无所事事浪费时间。如果可能,我们想最迟不过明天就动身。我希望你们这里会有很多人愿意主动护送我们一程——当然,我们不会让他们白搭工夫的。”
马林森不安地停下话头,好像在长篇大论之前等待答复一样,但张只是用平静而且几乎是责备的口气回答说:“但是,你知道,这事不是我的管辖范围。”
“不是你的权限?好吧,但无论如何,有些事情对你来说并不难。如果你能帮我们弄到一张此地的大比例地图,将对我们很有帮助。看起来我们的路途很遥远,因此我们最好早点儿出发。我想,你们有地图吧?”
“是的,我们有很多地图。”
“那么,如果您不介意,我们可以借几张来用。之后我们会归还的,我想你们也一定和外面世界时不时地打交道。最好也能提前送个信儿,让我们的朋友放心。最近的电报局离这儿有多远?”
张布满皱纹的脸看起来似乎有无限的耐心,他没有作声。
马林森等了一会儿又问:“那你们需要东西的时候往哪儿发电报?我意思是,文明世界的东西。”他的眼神和声音开始显露一丝担心。他突然推开椅子站起来,脸色苍白,手胡乱地揉搓着前额。“我真是烦透了,”他扫视着屋里的人,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感觉你们没有人真的想帮我。我只不过问了一个简单的问题,而你明显知道答案,你们有这么先进的浴室,是怎么运来的呢?”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您不告诉我了,是吗?我想,这是你们所有秘密的一部分。康维,我必须说,我认为你真是窝囊得可以。你为什么不追究真相呢?现在我太累了——但是——记住,明天——我们明天必须离开——那是必须的——”
如果不是康维一把抓住他把他扶到椅子上,他就摔倒在地板上了。他歇息了一会儿,没再说话。
“明天他就会好很多,”张轻轻地说,“这里的空气会让刚来者有些不适,但很快就会好的。”
康维感觉自己从恍惚中缓过神来,“有些事情让他有点儿恼火。”他怜悯而温和地为马林森开脱道。接着他赶紧补充说:“我希望我们大家都有同感,我想最好暂不讨论,先上床休息吧。巴纳德,你照看一下马林森,好吗?布林克洛小姐,我相信你也需要好好睡一觉了。”寺院要求的睡觉时间已经到了,因为这时一个侍者来提醒了。“好的,我们就去睡了——晚安——晚安——我随后就去睡觉。”
康维几乎是把他们推出房间的,然后转向了主人,但这次没有以往的态度,少了礼节,因为马林森的责备刺激到了他。
“先生,我不想耽搁你太长时间,所以我就直说了。我的朋友是有些鲁莽,但我不怪他,他想把事情弄清楚,没什么错。我们的回程必须得安排一下,但没有你和这里其他人的帮助我们做不到。当然,我知道明天就离开是不可能的,从我个人来说,我倒希望这短暂逗留能有趣。但是,我的伙伴们就不见得是这个态度了。如果真的像你说的那样,你个人无能为力,那么就请把我们的事向能负责的人通报一下。”
张回答道:“亲爱的朋友,你比你的伙伴聪明得多,所以你没有那么急躁。我很高兴。”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张开始大笑,那是一种硬挤出来的哈哈大笑,非常明显,康维知道这是中国人在尴尬时刻为了“保住面子”故意装作欣赏一句玩笑而做出的礼貌举动。
“我认为你们没有必要担心这个事情,”沉闷了一会儿,张说道,“毫无疑问,到时候我们会按你们要求提供帮助的。正如你想的那样,会有一些困难,但如果我们都明智地对待这个问题,不操之过急——”
“我不是在催促,我只是想了解一些有关脚夫的情况。”
“好的,我亲爱的先生,那又涉及另外一个关键问题了。我十分怀疑你是否能轻易地找到愿意与你们一起长途跋涉的人。他们在这个山谷里都有自己的家,而且他们也不喜欢离家去到外面做漫长而艰苦的旅行。”
“不过,可以说服他们。再说,今天早上他们不也护送你出去了吗?”
“今天早上?噢,那不是一回事。”
“怎么不是一回事?我和我的伙伴们遇到你的时候,你不是要去旅行吗?”
张没有回答,康维继续平静地说:“我明白了,那根本不是一次什么偶遇。实际上,我也一直在纳闷。这么说,你们是有计划去那里拦截我们的。也就是说你们在之前就知道我们会来。让人感兴趣的是,你们怎么知道的呢?”
康维的话使得宁静的谈话氛围平添了一丝紧张气息。灯笼的柔光映衬着张的那张静如雕像的脸。突然,张做了个轻微的手势打破僵局,他拉开一张丝织挂毯,打开一扇通向走廊的窗户,然后碰了碰康维的胳膊,领着他来到清冷的户外。
“你很聪明,”他梦呓般地说道,“但你猜的不全对。所以,我建议你不要用那些理论上的推测让你的伙伴们担心。相信我,在香格里拉你和他们都不会有任何危险。”
“可我们担心的不是危险而是耽搁时间。”
“我知道。当然可能会有所耽搁,那无法避免。”
“如果只是耽搁短暂时间,而且也确实无法避免,那么我们当然得尽可能地调整心态来忍耐了。”
“非常明智!我只是希望你和你的伙伴在这里过得愉快。”
“那倒也不错,我刚刚说过,就我个人来说我不是非常担心。这是一次全新的充满趣味的经历,而且,不管怎么说,我们也确实需要休整一下。”
康维抬头凝望着熠熠生辉的卡拉卡尔山峰。此刻,皓月当空,雪峰在远方蓝色无垠的天际映衬下格外清晰,仿佛触手可得。
“明天,”张说道,“你会发现这里更有趣。如果你们疲劳,需要休整的话,世界上没有比这再好的地方了。”
没错,康维继续凝视着山峰,一阵深邃恬静的感动涌遍全身,仿佛这一壮丽景观不单单入眼而且还更入心。与前天夜里在高原荒野上遭遇的肆虐狂风相比,这里几乎没有什么风,他感到整个山谷就是一个内陆港湾,而卡拉卡尔山就如同一座灯塔俯拥着它。他想到了灯塔这个比喻,因为山顶确实有光,冰雪反射着月光,散发出冰蓝色的光晕,产生一种交相辉映的效果。康维一时兴起,非常想知道卡拉卡尔山名字的由来,张的回答如同沉思低语。
“卡拉卡尔,在本地土语中是‘蓝月亮’的意思。”张解释道。
康维没有把自己的推测告诉他的伙伴们,他们来到香格里拉在某种程度上是这里人已经预料到的。他把这种想法深埋在心,他必须这么做,他意识到此事非同寻常,因此在大家醒来之后他还是十分理智,觉得不应该让大家更担心。
他总觉得这个地方有一些诡异,前一天晚上张的态度更让人不放心了,他们这几个人实际上已经成了囚徒,除非当局愿意为他们提供帮助。显然他现在的责任是逼促当局处理此事。毕竟,他是英国政府的代表,如果一个藏传佛教寺院拒绝他的任何合理诉求的话,那就是极其恶劣的行为……这无疑是一个应该持有的标准的官方观点,而康维现在具有的就是标准的官方身份。没有人能在任何场合都表现出强者风范,在疏散前的最后几天里,他的表现完全可以为他赢得爵士称号以及供人写一部可获亨蒂学院奖的小说《康维在巴斯库尔》。在排外煽动者发起的狂热暴乱中,他自己肩负起疏导大批平民的任务,包括妇女和儿童,他让他们在小小的领事馆避难,并迫使和说服那些革命者同意他们全部乘飞机疏散离开,他感觉那事做得挺棒。或许通过幕后操作,再写些无聊的汇报,他是可能在下一个新年表彰大会上弄到一个什么奖励的。不管怎么说,他的行为赢得了马林森的强烈崇敬。遗憾的是,这小伙子现在一定是发现了他很令人失望。当然,那很糟糕,但是康维已经习惯了人们仅仅因为误解他而喜欢他这一事实。他真的称不上是坚毅的、刚强的、全力以赴的帝国建设者,他只是一个人在上演小独幕剧而已,命运和外交活动一次次将他推上这个舞台,当然还有那少得可怜的薪水。
而目前的情况是,谜一样的香格里拉以及他来到此地的迷局让他无法独善其身,那是一种迷人的魅惑。但不管怎样,他没有任何担忧焦虑之感。他在官方的工作性质总会使他前往世界上各种离奇古怪的地方,然而,越是古怪的地方,他就越少感到枯燥无聊,这已经成为习惯。那么,何必还抱怨呢?而且是由于偶发战事又不是白厅命令把他派到这个最偏僻古怪之地。
实际上,他没有一点儿抱怨。当他清晨起床,透过窗子看到柔和湛蓝的天空,他觉得他再也不想去世界上任何地方了,无论是白沙瓦还是皮卡迪利。他高兴地发现,经过一夜的休息其他人也都恢复了精神状态。巴纳德又开始爽朗地开起玩笑,床铺、浴室、早餐及其他接待礼节等他都谈笑一通。布林克洛小姐说她原准备在房间里挑毛病,可是怎么也找不到可挑剔的地方。甚至连马林森也露出了些许郁闷中的满意之色。
“我想我们今天怎么也走不了了,”他嘟囔道,“除非有办事很干练的人来负责这事。他们那些人都是典型的东方人,你别指望他们做事麻利高效。”
康维同意这个观点。马林森离开英国不到一年,但毫无疑问,已经足以肯定了自己对事情的认知,他这种认知即使在二十年后可能也不会改变。当然,某种程度上,他说的没错。然而,在康维看来,东方人似乎并非出奇地拖拉散漫,相反的是,英美人却不断地以荒谬可笑的狂热心态对世界指手画脚。这个观点他几乎是不可能与任何西方人交流的,但是随着年龄增长和阅历丰富,他对此深有感触。但另一方面,很明显张是一个圆滑巧辩的人,马林森感到不耐烦情有可原。康维隐隐地希望自己也能焦躁起来,那样也会让小伙子感到好受些。
他说:“我想我们最好等等看今天什么情况。昨晚就指望他们有所行动,那也许太过乐观。”
马林森突然抬起头,说道:“我想你认为我这么着急,是自欺欺人?你那样认为我也没办法,昨晚我就觉得那个中国人太他妈的不可靠,现在我也这样认为。昨晚我去睡觉后你从他那里套出点儿什么了吗?”
“我们没谈多长时间。他说的大多数话都相当含糊和模棱两可。”
“我们今天一定要好好和他周旋了。”
“肯定的了,”康维同意,但明显缺乏热情,“这早餐还不错。”
早餐有柚子、茶、薄煎饼,服务非常细致周到。快吃完早餐的时候,张进来了,他微微鞠了一躬,然后按传统习惯用英语礼貌性地与客人问候,听起来有点儿啰唆。康维其实更愿意用汉语和他交谈,但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让对方知道他会说东方话,他觉得这也许是他锦囊中一张有用的王牌。
他认真地听完张的客套话,然后告诉他说自己睡得挺好而且感觉好多了。张对此表示欣慰,接着说道:“没错,就像你们的民族诗人说的那样,‘睡眠结束纠结烦忧。……’”
张的博学多识并没有得到很好的回应。马林森面带不屑,这是任何一个头脑健全的英国年轻人听到这样诗句时的正常反应,他回应道:“我想你说的是莎士比亚吧,虽然我背不上来这句诗。但是我记得另一句是这样说的:‘与其等待出发的命令,不如马上行动。’这不是有意冒犯,那确实是我们都希望这样做的。我想马上到四处看看有没有脚夫,就今天上午,如果你不反对的话。”
这位中国人对马林森的最后通牒没做出任何反应,最后回答说:“我只能遗憾地告诉你,那么做没什么用。我这里恐怕没有人愿意远离家乡陪你走那么长的路。”
“但是,我的天啊,老兄,这不是你要给我们的答复吧?”
“我真心感到抱歉,但是我无法给出更多建议。”
“你似乎从昨天晚上就猜出事情结果了,”巴纳德插话道,“这么说,你对这事一点儿把握也没有。”
“你们一路如此艰辛疲惫,我真不希望让你们失望。现在,经过一夜的恢复,我希望你们能更通情达理地看待问题。”
“你看,”康维赶紧插话说,“这种含糊搪塞之辞有什么用呢。你知道我们不会无限期地待在这里,而且很明显我们自己又无法离开,那么你觉得我们怎么办呢?”
张露出灿烂的微笑,显然是对着康维一人的,“亲爱的先生,我很高兴说出自己心里的建议。对你朋友的态度我无可奉告,但对于一个明白事理的人提出的要求我总是会给个答复的。你或许记得就是昨天,还是你的那位朋友提到的,我们一定与外界时不时地有联系。确实如此,时不时地我们从远方市场购买一些东西。我们习惯于预订提取,至于用什么方式和什么程序我就没必要麻烦地给诸位讲了。关键是这些货物能很快运到,然后运货人再返回。我认为你们或许可以设法和他们谈谈。真的,除此之外我再没有更好的建议了,我希望,他们来的时候——”
“他们什么时候来呢?”马林森鲁莽地打断他的话问道。
“当然,确切的日期很难预料。你本人也经历了在这一地区行进的艰难。有太多因素可能导致不确定性了,如恶劣的天气——”
康维再一次插话,“咱们先搞清楚,你的意思是我们可以雇用那些马上要来送货的人作为我们的脚夫。就当前情势来看,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但是我们必须得了解一点儿情况。首先,还是那个问题——他们预计什么时候到呢?其次,他们将会把我们带到哪里呢?”
“这个问题,你就得问他们了。”
“他们会把我们带到印度?”
“这个我也很难说。”
“好吧,我们探讨另外一个问题。他们什么时候会到这里呢?我不是问具体日期,我只是想大概了解这个时间可能是下周还是明年。”
“也许再过一个月吧。可能不会超过两个月。”
“或者三四五个月,”马林森气冲冲地插话道,“你以为我们会在这里傻等这个商队或者马帮或者别的什么人,在某个谁都不确定的遥远未来时间,让他们把我们带到鬼才知道的什么地方?”
“先生,我认为‘遥远未来’这个词用得不太合适。除非有什么不可预见的事情发生,否则等待的时间不会比我刚才说的更长。”
“但是,两个月!在这个地方待两个月!太荒唐了!康维,你可别指望这个!怎么说,不能超过两周!”
张整理一下长袍,意思是要结束谈话了,“我很抱歉,我没想冒犯各位。无论你们在这里待多久,喇嘛寺都会继续为你们提供最热情的服务。别的我不能再说什么了。”
“你无须再说什么了,”马林森恼火地反驳道,“如果你认为你可以随意摆布我们,你很快就会发现你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我们会找到我们需要的脚夫,不用你操心。你尽可以鞠躬作揖,说你想说的——”
康维抓住他的胳膊不让他说下去。气头上的马林森看起来就像个孩子,想什么说什么,全然不顾说的有没有意义,有没有失体面。康维觉得这可以体谅,马林森就是这么个人,而且是在这么个情况下,但是他担心这或许伤害了一个中国人的细腻感情。好在张已经自己出去了,以一种令人钦佩的机智及时避开了这个最尴尬的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