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街上声音嘈杂吗?”普罗斯小姐过了一会儿又问。
克伦彻先生又点点头。
“我可什么声音也没听见。”
“才一个钟头就变成聋子?”克伦彻先生怎么也想不通,“她怎么啦?”
“我只觉得,”普罗斯小姐说,“火光一闪,轰的一声,在这以后我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但愿她不会出什么事吧!”克伦彻先生说着,越来越感到不安,“莫非她为了壮胆喝了点什么?听!那些可怕的囚车隆隆地过来了!你能听见吗,小姐?”
“我什么也听不见,”普罗斯小姐看见他在对她说话,才说道,“啊,我的好人哟!先是轰的一声巨响,接着便一点声息也没有了,一直就那么静静的,什么声音都没有。看来我这辈子是再也听不到声音了。”
“要是她连这隆隆的囚车声都听不见——它们已经快要到了,”克伦彻先生说着,回头看了看,“我看她这辈子恐怕真的再也听不见什么了。”
她真的再也听不见了。
第十五章 足音永逝
囚车沿着巴黎的街道隆隆驶过,声音沉重凄厉。六辆囚车给吉萝亭女士送去这一天的美酒。古往今来,人类的想象力创造出无数贪得无厌、不知餍足的妖魔鬼怪,如今全都汇集于吉萝亭一身了。而在法兰西,由于土壤各异、气候万变,还没有一草一木,一根一叶,一枝一果,具备了比产生这种吉萝亭恐怖更为有利的生长和成熟条件。用相似的大锤再一次把人性击得走样,人性肯定扭曲成同样的畸形;再一次播下一样是掠夺和压迫的种子,结出的必然是相同品种的果实。
六辆囚车沿着大街隆隆驶过。时间啊,你这法力无边的魔术师,把这些变回原状吧,那样人们就会看到,它们本是专制君王的御辇,封建贵族的车马,骄奢放荡的耶洗别的梳妆台,已非我主圣殿而是贼窝的教堂,也是千百万忍饥挨饿农民的草舍!不,严格执行造物主指令的时间魔术师是绝不会逆转这一切变化的。在那充满睿智的阿拉伯民间故事中,先知对中魔变形的人说:“如果你是按照上帝的旨意变成这样,那就得一直这样了!可是,如果你只是一时中魔变了形,那你就恢复原形吧!”毫无变化,毫无希望,囚车依然一直朝前驶去。
六辆囚车灰暗的车轮隆隆滚过,仿佛在挤满街道的人群中犁出一长道弯弯曲曲的深沟。一排排的人脸,有的被翻到这边,有的被掀向那边,而犁铧则稳稳地不住向前。街道两旁屋子里的居民对这种场面已习以为常,许多窗口都不见有看热闹的人,有的窗口虽然有人在俯视囚车里的那些面孔,可手上的活儿并没有因此停下。偶尔有那么一两户,家里来了看热闹的客人,主人便像博物馆馆长或老资格的讲解员一样,得意扬扬地伸手朝囚车指指点点,像是在解说谁昨天坐过这辆,谁前天坐过那辆。
坐在囚车里的人,有的漠然地看着这一切,看着人生最后旅途的景象,有的则对生活和人世流露出恋恋不舍之情。有的垂头丧气地坐着,有的陷入沉默的绝望。还有的人十分注重自己的外表形象,他们用在戏院里和图画中见过的那种目光,朝周围的人群打量着。有几个人在闭目沉思,也许想集中起纷乱的思绪。只有一个人,可怜巴巴地疯疯癫癫地,吓得精神已经崩溃,像喝醉了酒,唱着歌,还想跳舞。所有囚犯中,没有一个想用表情或手势唤起民众的同情。
和囚车并行的是一队由各色各样骑马的人组成的卫队。一路上,不时有人仰起头向他们打听什么。看来问的都是同一个问题,因为人们问了以后总是朝第三辆囚车拥去。和那辆囚车并行的那几个骑马的人,时常用他们的剑指点着囚车里的一个人。人们主要打听的是,想弄清哪一个是他。他低着头,站在囚车的后部,正和坐在车边拉着他手的一个姑娘交谈着。他对周围的情景毫不在意,也不关心,顾自一直和那姑娘说着。长长的圣翁诺雷大街上,不时有人冲他高声叫骂。如果说这对他有所触动的话,他也只是淡淡地一笑,微微摇一摇头,让头发披散到脸上。他的双臂绑着,手很难碰到脸。
那密探兼狱羊站在教堂的台阶上,等待囚车的到来。他看看第一辆囚车,没有。又看看第二辆囚车,还是没有。他不由得问自己:“难道他出卖了我?”待他看到第三辆囚车时,他的脸色豁然开朗了。
“哪一个是埃弗瑞蒙德?”他身后有个人问道。
“就是那个,站在车子后部的。”
“那个和姑娘拉着手的?”
“没错。”
那人突然高声喊了起来:“打倒埃弗瑞蒙德!把所有贵族送上吉萝亭!打倒埃弗瑞蒙德!”
“嘘,别喊了!”密探怯生生地求他。
“为什么,公民?”
“他马上就要处决,再过五分钟就没命了,让他安静一会儿吧。”
可是那人还是继续喊着:“打倒埃弗瑞蒙德!”埃弗瑞蒙德转脸朝他看了一眼,于是看到了密探。他经意地盯着他看了看,就过去了。
时钟敲了三点。人群中犁出的那道深沟拐了个弯,到了目的地——刑场。被掀翻到两边的一排排面孔,这时都聚拢过来,跟着最后一辆囚车,来到吉萝亭跟前。在吉萝亭的前面有一群妇女坐在椅子上,像在公园里看游艺节目似的,一个个都忙着在编织。复仇女正站在最前排的一张椅子上,朝四下张望着寻找她的朋友。
“泰雷斯!”她尖声喊道,“有谁看见她了?泰雷斯·德发日!”
“她以前总是到场的呀!”一个正在编织的姐妹说。
“是的,今天她一定会到场的。”复仇女气呼呼地说,“泰雷斯!”
“再大声点!”那女人提议说。
唉!再大声点,复仇女,不管你叫得多响,她都再也听不见了。复仇女又提高嗓门喊了一声,还加上一句粗话,可还是不见踪影。派几个女人四下去找她,看看她是不是在哪儿耽搁住了。不过,虽说这班女人都干过可怕的事,但是不是愿意跑那么远找她却是个问题。
“真倒霉!”复仇女叫着,急得在椅子上直跺脚,“囚车都到了!再`过一会儿埃弗瑞蒙德就要上断头台,她却不在这儿!瞧,她的编织活还在我手里,给她留着的椅子也空着。我叫得心都烦了,真扫兴!”
复仇女从椅子上跳下来时,囚车已经开始下人。圣吉萝亭的侍者们已经穿戴就绪,准备停当。咔嚓!——一颗人头给提了起来。刚才,当这颗人头还能思索,还能讲话时,这班埋头编织的妇女连眼皮都没朝它抬过一下。这时她们数了起来:一。
第二辆囚车也已下空,拉走,第三辆过来了。咔嚓!——埋头编织的妇女们依然无动于衷地忙着手中的活计,口中数道:二。
那个被当作埃弗瑞蒙德的人下了车,女裁缝接着也被抱了下来。下车时,他一直没有松开她那只勤奋的手,仍照他原先答应过的那样握着它。他体贴地有意让她背对着那架呼呼地不断起落的杀人机器。她望着他的脸,向他道谢。
“亲爱的陌生人,要是没有你,我一定不会这么镇静,因为我生来就是个可怜的小人物,胆小得很。要是没有你,我也就不可能提高我的思想,想到那位被人处死的主,使我们今天在这儿还能怀着希望,感到安慰。我觉得,你是上天赐给我的。”
“你也是上天赐给我的,”西德尼·卡顿说,“眼睛一直看着我,亲爱的孩子,别的什么都不要在意。”
“我一握住你的手,就什么都不在意了。要是他们动作快,我把手松开时,也会什么都不在意的。”
“他们的动作很快的。别怕!”
他俩站在迅速少下去的受难者中间,旁若无人地交谈着。眼对眼,嘴对着嘴,手拉着手,心连着心。这对万物之母——大地——的儿女,原本天各一方,迥然有异,如今却在冥冥之路上邂逅,同归故土,一起安息在大地母亲的怀抱之中。
“勇敢高尚的朋友,能让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吗?我很无知,这件事总让我不安——只是有点儿不安。”
“告诉我那是什么事?”
“我有个表妹,像我一样是个孤儿。她是我唯一的亲人,我非常爱她,她比我小五岁,住在南方农村的一个农民家里。贫穷使我们不得不分离,她对我的遭遇一点也不知道——因为我不会写信——再说,就是我会写信,我该怎么对她说啊!还是像现在这样的好。”
“是的,是的,还是像现在这样的好。”
“一路上,我一直在想,而且直到这时候,在我看着你那和善坚强、给了我这么多支持的脸孔时,心里还是在想:要是共和国真的能为穷人办好事,让他们少挨饿,少受各种苦,那我表妹就会活得长一些,甚至还能活到老。”
“那又怎么样呢,我好心的妹妹?”
“要是这样,”她那毫无怨艾、富有忍耐精神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嘴唇微启,颤抖着说,“你认为,在你我都会受到庇护的那片乐土上等她,我会觉得时间长得难挨吗?”
“不会的,我的孩子。那儿没有时间,也不会有烦恼。”
“你这就让我放心了!我真无知,现在我可以吻你了吗?时间到了吗?”
“是的。”
她吻了他的嘴唇,他也吻了她。两人庄严地互相祝福。当他松开她的手时,她那消瘦的手并没有颤抖,她那富有忍耐精神的脸上,只有甜美而灿烂的坚贞。她先他一步而去——走了。编织的妇女们数道:二十二。
“耶稣说,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凡活着信我的人,必永远不死。”
嗡嗡的人声,无数张仰望的脸,外围人群向前挤的脚步声,一齐向前涌来,犹如卷来一股巨浪。刹那间,一切都逝去了。二十三。
那天晚上,全城到处都在谈论他,说他是所有上吉萝亭的人中脸色最为宁静安详的一个。许多人甚至认为他神态庄严得有如先知。
在这之前不久,有一位非常著名的受难者——是个女人——也死在这同一柄刑斧之下;就在这同一断头台前,她曾要求允许她写下当时的感受。如果西德尼·卡顿也有机会发表他的感想,而且,能预卜未来,那他的话大概会是这样的:
“我看到巴塞德、克莱、德发日、复仇女、那个陪审员,还有那法官等一大批从旧压迫者的废墟上兴起的新压迫者,在这冤冤相报的机器被废除之前,一一被它消灭。我看到从这个深渊里升起一座美丽的城市,一个卓越的民族。经过未来的悠悠岁月,在他们争取真正自由的斗争中,在他们的胜利和失败里,我看到前一个时代的罪恶,以及由它产生的这一个时代的罪恶,都逐渐受到惩罚,消亡殆尽。
“我看到我为之献身的人们,在我再也见不到的英国,过着宁静有益、富裕幸福的生活。我看到她怀抱一个以我名字命名的孩子。我也看到了她的父亲。他老了,背驼了,但已恢复了健康;他无忧无虑,在自己的诊所里全心全意地为大家服务。我看到那位善良的老人,他们家多年来的老朋友,十年之后,他安然长逝,把所有遗产全给了他们。
“我看到,在他们心中,在他们世世代代的子孙心中,我始终占有神圣的一席之地。我看到她成了一位老太太,可每年的今天她依然要为我哭泣。我看到她和她丈夫走完了他们的人生旅程,并排躺在永久的安息之地。我知道,他俩彼此在对方的心中深受尊重,视为神圣,可我在他们心目中,更受尊重,更为神圣。
“我看到她怀中那个以我名字命名的孩子长大成人,沿着我曾经走过的生活道路奋力攀登,我看到他取得了成功。他的辉煌成就,使我的名字大增光彩。我看到我在自己名字上留下的污点都已退尽消失。我看到他成了一位杰出的公正的法官,备受人们尊敬。他带了一个和我同名、长着我所熟悉的前额和金发的男孩来到这儿——到那时,这儿的一切都变得非常美好,不再有今天诸多丑恶的丝毫痕迹——我听到他用温柔发颤的声音,给那男孩讲述有关我的故事。
“我现在做的,是我一生中做过的最好、极端好的事情;我即将得到的,是我一生中得到过的最安宁、极端安宁的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