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回答所有问题的就是这个贾维斯·洛瑞。检查时,他下了车,双手扶着马车门,站在那儿回答那一群当官的问话。他们优哉游哉地在马车旁踱着步子,又慢腾腾地爬上车厢,查看了车顶那不多的几件行李。一些乡下人围在四周,有的还挤到车门边,贪婪地朝里张望。有位母亲抱着个小孩,让他朝马车伸出小胳臂,想让他摸一摸这个已上吉萝亭那儿去的贵族的妻子。
“收好你们的证件,贾维斯·洛瑞,全都签过字了。”
“可以走了吗,公民?”
“可以走了。走吧,赶车的!一路顺风!”
“向你们致敬,公民们!——这第一道险关总算通过了。”
贾维斯·洛瑞说这几句话时,双手合掌,仰望着上天。马车里有恐惧,有哭泣,还有那失去知觉的人的沉重呼吸。
“我们是不是走得太慢了?能不能叫他们走快点?”露西紧挨着老人问道。
“那就像是逃跑了,亲爱的。我们不能催得太紧,那会让人起疑心的。”
“朝后面看看,朝后面看看,看看是不是有人追来了。”
“路上空荡荡的,我的宝贝。到现在为止,还没人追我们。”
三三两两的房舍从我们身边掠过,还有孤零零的农庄,倾塌的建筑物,染坊,硝皮作坊,等等,空旷的田野,一排排没有树叶的树木。我们下面是高低不平的坚实路面,两旁是深深的烂泥。有时,为了要避开会使车子剧烈颠簸摇晃的石块,不得不驶进路边的烂泥地。有时,我们又陷在车辙和烂泥中动弹不得。这时,我们就心急如焚,惊慌失措,一心只想跳出车去逃跑——躲藏起来——怎么都可以,只要不停下来。
走过空旷的田野,又经过倾塌的建筑物,孤零零的农庄,染坊,硝皮作坊,等等,三三两两的农舍,没有树叶的一排排树木。是不是这些车夫在骗我们,从另一条路把我们往回送?这地方是不是已经第二次经过了?感谢上帝,不是的!到了一个村庄,回头看看,回头看看,是不是有人追上来了!嘘!驿站到了。
我们的四匹马给慢条斯理地解下来了,卸去马的马车优哉游哉地停在小街上,仿佛再也不走了。新换的马一匹,一匹,慢腾腾地走进我们的视线;新的车夫跟着款款而来,一边走一边还编着鞭梢。原先的那几个车夫磨磨蹭蹭地数着钱,自己算错了,还满心不高兴。整个这段时间,我们一颗颗提着的心都怦怦直跳,那速度,比最好的快马的奔驰还要快得多。
终于,新车夫坐上了驾驭座,马车上路了,把原先的车夫留在了后面。我们穿过村庄,上山又下山,来到了一片潮湿的低洼地带。突然,车夫们激动地打着手势争论着,马猛地被勒住了,几乎直立起来。是有人追上来了?
“喂!坐车的,你们说说!”
“什么事?”洛瑞先生朝着窗外问道。
“他们说是多少?”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刚才在驿站上,他们说今天有多少人上了吉萝亭?”
“五十二个。”
“我是这么说嘛!就有这么个数!我的这位伙计公民硬说是四十二个,还得加上十颗脑袋哩。吉萝亭干得真漂亮。我爱它。嘿,走!驾!”
黑夜降临了。他动得更加频繁。他开始苏醒,说的话也可以听懂了。他以为他还和卡顿在一起,他唤着他的名字,问他手里拿的是什么。哦,可怜可怜我们吧,仁慈的上天,救救我们!快看看外面,看看外面,是不是有人追上来了。
风在我们后面狂奔,云在我们后面飞腾,月亮在我们后面猛冲,整个狂野的黑夜在追赶我们。不过,除此之外,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别的什么追上来。
第十四章 编织到头
在那五十二个人等着大限临头的时候,德发日太太正和复仇女还有那位革命的陪审员雅克三号,在开一个不祥的秘密会议。这次,德发日太太和两员大将商量问题的地点,不是在自己的酒店里,而是在当过修路工的锯木工的棚屋里。锯木工本人没有正式参加会议,他只是像颗卫星般待在一旁,问到他时才敢说话,征求他意见时才敢开口。
“不过我们的德发日,”雅克三号说,“没说的该是个好样的共和派吧?呃?”
“在法国没人比得上他,”爱说话的复仇女尖着嗓子嚷道。
“别嚷了,复仇女。”德发日太太说着眉头微微一皱,用手捂住她副手的嘴,“听我说,我丈夫确实是个好样的共和派,非常勇敢,为共和国立过功,也得到它的信任。可是我丈夫也有他的弱点,软弱到竟去怜悯那个医生。”
“真可惜,”雅克三号嗓音沙哑地说,一面将信将疑地摇着头,凶残的手指摸着那张永远饥渴的嘴,“这可就不像个好样的公民了。这真是太可惜了。”
“要知道,”太太说,“我对这个医生可一点也不在乎。不管他长着脑袋还是掉了脑袋,都跟我没有关系,对我全一个样。只是埃弗瑞蒙德家的人必须斩尽杀绝。他的老婆、孩子都得跟他一样,不能放过。”
“她还特意长了颗漂亮的脑袋哩,”雅克三号声音沙哑地说,“我见过,那上面长着蓝眼睛和金色的头发。到时候参孙把她的脑袋提起来时,看上去一定是挺迷人的。”他是个吃人的魔王,说话时一副馋涎欲滴的样子。
德发日太太垂下了眼帘,沉思了一会儿。
“还有那孩子,”雅克三号嘴上说着,心里想得有滋有味,“也长着蓝眼睛、金色的头发。那儿很少有孩子。到时候一定很好看!”
“总之一句话,”德发日太太出了一会儿神后说道,“在这件事情上,我信不过我丈夫。从昨天晚上起,我觉得,不但不能把我的详细计划告诉他,而且要是我不尽快动手,他说不定还会去通风报信,让他们逃跑哩。”
“那可绝对不行,”雅克三号嗓音沙哑地嚷了起来,“一个也不许逃掉。就这样,我们都还没凑足一半数哩。每天总得有那么一百二十个才行。”
“总之一句话,”德发日太太继续说,“我丈夫没有我这样的深仇大恨,定要把这家人斩尽杀绝;我也不像他那样有旧情,对那个医生心慈手软。所以我一定得自己动手。过来,小公民。”
锯木工怕她怕得要死,一向对她恭恭敬敬,服服帖帖。他把手举到红帽子跟前,走上前来。
“关于她向犯人发信号的事,小公民,”德发日太太厉声说道,“你今天就能出庭作证吗?”
“哎,哎,怎么不能呢!”锯木工大声回答,“每天,不管刮风下雨,从两点到四点,她总在那儿发信号。有时带着那小东西。有时一个人。我全知道,没错。我亲眼看见的。”
他边说边做着各种手势,仿佛在模仿那些其实他从未见过的信号。
“明显是要谋反,”雅克三号说,“这再清楚不过了!”
“陪审团方面不会有问题吧?”德发日太太问道,把眼睛转向他,阴沉沉地笑了笑。
“亲爱的女公民,相信爱国的陪审团吧,我可以替我的那些陪审团同事们打包票。”
“嗯,让我想想,”德发日太太说着又琢磨起来,“再想一想!为了我丈夫,我是不是可以饶了那个医生?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要放过他吗?”
“他的头也可以凑个数,”雅克三号低声提醒道,“我们的人头真还不够哩。放过他,我想怪可惜的。”
“我那次看见她时,他也跟她在一起发信号,”德发日太太肯定地说,“我不能说到一个不提另一个。再说我也不能不作声,把这个案子整个儿交给这个小公民。我也不是个没用的证人嘛!”
复仇女和雅克三号争先恐后地热烈表示,她是一位最值得敬佩、最了不起的证人。小公民也不甘落后,吹捧她是天仙似的证人。
“让他听天由命吧,”德发日太太说,“不,我可不能饶了他!你们俩三点钟有事,要去看今天处死的那批人——你呢?”
她问的是锯木工。他急忙作了肯定的回答,并趁机表白了一番,说自己是个最热诚的共和派。他说要是有什么事妨碍了他,使他不能在午后边抽烟边欣赏国家剃头匠的表演,那他就成了个最寂寞的共和派了。在这一点上,他实在渲染得太过分了,未免让人怀疑(德发日太太那对轻蔑地盯着他的黑眼睛里,恐怕就有这个意思),他一天到晚无时无刻不在为自己的安危提心吊胆。
“我也要上那儿,”太太说,“等完事以后——就订晚上八点吧——你们就上我那儿,来圣安东尼,我们要在我这个区对这些人提出控告。”
锯木工说他能来侍候这位女公民,感到非常荣幸。女公民两眼盯着他,他大为惶恐,像条小狗似的急忙避开她的视线,缩回到自己的木柴堆中,拿起锯子来掩饰自己的局促不安。
德发日太太用手势招呼陪审员和复仇女走近门边,然后进一步向他们阐述了自己的看法:
“她这时候一定在家里等她丈夫的处死时刻。她一定很伤心难过。照她现在的思想情绪,一定会指责共和国的审判不公正。她对共和国的敌人一定充满同情。我要上她那儿去一趟。”
“啊,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真让人敬佩!”雅克三号狂喜地喊了起来。“啊,我亲爱的!”复仇女叫着拥抱了她。
“把我的编织活带去,”德发日太太说着,把编织活交到她副手的手中,“在我平日坐的地方给我占个座位。把我常坐的椅子给我留着。现在就去吧,今天的人可能要比往常多。”
“乐意听从头儿的命令,”复仇女高兴地说着,在她的颊上吻了一下,“你不会迟到吧?”
“开场之前一定到。”
“还是在囚车到来之前到吧。你可一定要赶到啊,我的灵魂!”复仇女在她背后喊道,因为她已转身走到街上,“要在囚车到来前赶到啊!”
德发日太太轻轻摆了摆手,表示她听见了,一定会及时赶到。接着便踩着污泥,拐过监狱的墙角,走了。复仇女和雅克三号目送着她,对她那绰约的身姿、高尚的道德和超凡的天资赞叹不已。
当时,有不少女人由于受时代潮流的影响,可怕地变了样,可她们当中,没有一个比此时沿街走去的这个冷酷的女人更让人望而生畏了。她个性刚强,无所畏惧,机警敏锐,坚定果断,还有漂亮的容貌。她的那种美貌不仅使她变得更加泼辣狠毒,而且还能让人不由自主地赏识她的这种性格。总之,动乱的时代特别容易使她这种人崭露头角。况且,打从幼年以来,她就受屈含冤,对敌对阶级怀有深仇大恨,时刻一到,就逐渐变成了一只母老虎。她毫无恻隐之心。即使她原先有过这种美德,现在也已荡然无存了。
一个无辜的人得为他先辈的罪孽去死,在她看来这算不了什么。她看到的不是他,而是他的先辈。他的妻儿成为孤儿寡母,在她看来也算不了什么。她觉得这种惩罚还太轻,因为他们天生是她的仇敌,是她的猎物,根本没有生存的权利。向她恳求是毫无用处的,因为她没有任何恻隐之心,甚至对她自己也是如此。哪怕她在经历过的无数次战斗中横尸街头,她也不会怜悯自己;要是下令要她明天去上断头台,她也不会有半点柔情,只会强烈地渴望和那个置她于死地的人换个位置。
德发日太太粗劣的长袍中裹着的,就是这么一副铁石心肠。那长袍可真合身,她随随便便披在身上,模样儿显得颇为古怪。粗布的红帽子下露出的黑发非常浓密。她怀里藏着一支实弹手枪,腰间插了一把锋利的匕首。她这样装备着,迈着合乎她性格的坚定自信步伐,以一种从小惯于赤脚裸腿走在棕色沙滩上的轻盈自在,快步沿大街走去。
此时此刻,洛瑞先生安排的马车正在等待它的最后一名乘客。昨天晚上,在安排这次旅行时,为了是否带普罗斯小姐同行的事,着实使洛瑞先生费了一番心思。他考虑不仅要避免马车超载,更重要的是要让检查马车和乘客的时间降到最低限度,因为他们是否能逃脱,可能就取决于这儿那儿省下来的几分几秒。洛瑞先生考虑再三,决定让随时都可出城的普罗斯小姐和杰里在三点钟时乘坐当时最轻便的马车出城。因为没有行李拖累,他俩很快就能赶上他们这辆马车,而且还可以超过它,到前面的驿站预先雇好马匹,这样就可以在夜间宝贵的时间里大大方便马车的行程。在这种时候,耽搁时间是最可怕的事。
普罗斯小姐觉得,这样的安排有可能让她在这危急关头真正尽一份力,高兴得叫了起来。她和杰里目送那辆马车起程,而且知道所罗门送来的是谁。他们提心吊胆地熬过了十来分钟,现在正收拾停当准备随后追去。就在这时,德发日太太正穿街过巷,一路走来,离这座寓所越来越近。要不是他俩还在里边商议,这儿早就空无一人了。
“你有什么想法,克伦彻先生?”普罗斯小姐异常激动,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活了,“我们别从这个院子里出发,你看怎么样?今天已经从这个院子出去一辆车,再从这儿动身可能会让人起疑心的。”
“我的意见是,小姐,”克伦彻先生回答说,“你说得完全对。再说,不论你对不对,我都听你的。”
“我为我们那些亲爱的人担惊受怕,盼望他们平安无事,心里弄得乱糟糟的,”普罗斯小姐说着放声大哭起来,“简直一点主意都没有了。你能拿出点主意来吗,我亲爱的克伦彻先生?”
“要说往后的生活打算,小姐,”克伦彻先生答道,“我心里倒有了个谱。可眼下要我这颗上帝保佑的老脑瓜子动脑筋想办法,我看是不行。我倒想请你帮个忙,小姐,在这危急关头,你能不能听我说说我要许的两个誓愿?”
“啊,看在上帝的分上!”普罗斯小姐仍在大哭不止,“马上把它们说出来吧!然后把它们搁到一边,像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
“第一,”克伦彻先生浑身打战,面如死灰,神情严肃地说,“只要那几个可怜人这次能逃脱,我就再也不干那种事了,再也不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