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羊”是当时的一个隐语,专指在典狱长手下当密探的人。那密探的脸色本来就苍白,这时变得更苍白了,他责问西德尼怎么竟敢——
“我告诉你吧,”西德尼说,“一个多小时前,我在候审监狱的大墙外观望时,正好看到你从监狱里走出来。你这张脸很容易让人记住,而我,记别人的长相又特别在行。看到你和这儿的监狱有关系,我心里感到奇怪,自然而然地把你和我一个不幸朋友的种种厄运联系在一起了。于是我就跟上了你。我紧跟你进了那家酒店,坐在离你不远的地方。凭着你那毫无顾忌的谈话,以及给你捧场的那帮人公开散布的谣言听来,我毫不费力就推断出你干的是哪一行。这么一来,我无意中做的这些事,渐渐地好像使我形成了一个主意,巴塞德先生。”
“什么主意?”密探问道。
“在大街上讲这种事是会引起麻烦的,也太危险。是不是可以请你私下和我谈几分钟——比如说,到台尔森银行办事处?”
“强迫我去?”
“哟!我这么说过吗?”
“那我为什么要上那儿?”
“真是的,巴塞德先生,要是你不能去,我也就没法说了。”
“你是说你不想在这儿说,先生?”密探迟疑不决地问道。
“你很清楚我的意思,巴塞德先生,我是不想在这儿说。”
卡顿这副随随便便、满不在乎的样子,非常有助于他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来对付眼前这个他不得不与之打交道的人,完成他心中暗暗策划的那桩事。他那老练的眼睛看出了这一点,也就尽可能利用这一点。
“瞧,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密探朝他姐姐投去责备的目光,说道,“要是出了什么麻烦,那就是你惹起的。”
“得了,得了,巴塞德先生!”西德尼提高了嗓音,“别不知好歹了。要不是因为我非常尊敬你姐姐,我也许还不会想出这么个希望你我双方都会满意的小小建议哩。你到底愿不愿意跟我去银行?”
“我愿意听听你打算说点什么。好吧,我跟你去。”
“我提议,我们还是先把你姐姐安全地送到她住的那条街的街口吧。让我搀着你,普罗斯小姐,在这种时候,要是没有人保护,你在这个城里走动是很不安全的。既然护送你的人认识巴塞德先生,我想请他也跟我们一起去洛瑞先生那儿。都准备好了吗?那就走吧!”
普罗斯小姐不久以后回想起——她至死也没有忘记——在她双手按着西德尼的胳臂,仰起头来望着他的脸,恳求他不要伤害所罗门时,她感到他的胳臂坚实有力,眼睛中闪烁着一种灵感,这不仅和他马马虎虎的外表完全相反,而且使他整个人发生了变化,变得高大起来。当时,她只顾为简直不配她疼爱的弟弟担惊受怕,又只想着西德尼所做的友好的承诺,没有充分留意她所看到的一切。
他们把普罗斯小姐送到她住的那条街的街口,然后由卡顿领路前往洛瑞先生的住处。那不过是几分钟的路程。约翰·巴塞德或者说所罗门·普罗斯和他并肩走着。
洛瑞先生刚吃罢晚饭,正坐在燃烧着一两根木柴的壁炉前——透过那欢快的火焰,也许看到了多年以前,比这年轻的那位台尔森银行的老先生,坐在多佛的皇家乔治旅馆壁炉前望着炉火出神的情景。听到他们进来,他转过身,一见有个陌生人,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先生,这是普罗斯小姐的弟弟,”西德尼说,“巴塞德先生。”
“巴塞德?”老先生重复了一遍,“巴塞德?我好像听到过这个名字——也见过这张脸。”
“我说过你这张脸很容易记住嘛,巴塞德先生,”卡顿冷冷地说,“请坐吧。”
待他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后,他又皱着眉头提醒洛瑞先生说:“就是那次审判的证人。”洛瑞先生马上想起来了,用一种毫不掩饰的厌恶表情打量着这个新来的客人。
“巴塞德先生让普罗斯小姐给认出来了,他就是你听说过的那位她钟爱的弟弟。”西德尼说,“他也承认了这层关系。告诉你一个坏消息,达内又给抓走了。”
听到这消息,老先生惊得目瞪口呆,接着大声叫了起来:“你说什么?不到两小时前我离开时,他还是好好的,自由的,我正打算再去看他哩!”
“可他的确又给抓走了。什么时候抓的,巴塞德先生?”
“假如已经抓走的话,那就是刚才。”
“这事巴塞德先生可能最有权威,先生,”西德尼说,“我是从巴塞德先生和他的一位狱羊哥们喝酒聊天中听说的,说是逮捕已经执行。他在大门口和那班派去抓人的人分的手,亲眼看到门房放他们进去的。毫无疑问,达内是又给抓起来了。”
洛瑞先生那老练的眼睛从说话人的脸上看出,再去讨论这个问题只是浪费时间。他虽然心乱如麻,但还是意识到,事情还是取决于他得有清醒的头脑,于是便控制住自己,一声不吭地留心听着。
“唔,我相信,”西德尼对他说,“凭着马奈特医生的名望和影响,明天也许仍能像今天一样使他处于有利地位——你说他明天又得出庭受审,是吗,巴塞德先生?”
“是的,我相信是这样。”
“——明天也许仍能像今天一样处于有利地位,不过也有可能做不到。说实话,洛瑞先生,我感到吃惊,马奈特医生怎么竟没能阻止住这次重新逮捕呢!”
“他可能事先不知道这件事。”洛瑞先生说。
“那样的话更让人担心,你想想,马奈特医生跟他女婿的关系有多好。”
“是啊。”洛瑞先生承认,他用颤抖的手托着下巴,不安的眼睛望着卡顿。
“总而言之,”西德尼说,“这年头是个冒险玩命的时代,要下冒险玩命的赌注,才能赢得这种冒险玩命的赌博。让医生去打稳牌,我来打险牌吧。这儿谁的命都值不了什么。任何人都有可能今天放回家,明天又会被处死。好吧,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我就玩它一次命,把关在候审监狱里的朋友赢回来,而和我斗牌的对手,就是这位朋友巴塞德先生。”
“你手里得有好牌才行,先生。”密探说。
“那我得把牌看一遍,看看手里有些什么牌——洛瑞先生,你知道我的劣根性,我希望你能给我一点白兰地。”
白兰地放到了他跟前,他喝了满满一杯——又喝下满满一杯——然后若有所思地把酒瓶推开。
“巴塞德先生,”他接着说,那口气真像在看一手牌,“狱羊,共和国委员会的密探,一会儿当狱吏,一会儿当囚犯,但始终是个奸细、密探。因为是英国人,他在这儿更值钱,因为一个英国人来做这种伪证可以比法国人少受怀疑,他在雇主面前用的又是一个假名。这张牌很妙。巴塞德先生,眼下受雇于法国共和政府,过去却为法国和自由的敌人——英国贵族政府效劳。真是一张绝妙的牌。在这个怀疑一切的国度里,人们可以明白无误地推断出,巴塞德先生眼下仍受雇于英国贵族政府,是皮特的密探,是个打入共和国心脏的狡猾的敌人,是人们常说的那种坏事干尽却又难以捉拿的英国间谍和特务。这是一张绝对不会输的牌。你弄清我的牌了吗,巴塞德先生?”
“我不懂你怎么打法。”密探有些不安地回答。
“我会打出我的王牌,向最近的区委员会告发巴塞德先生,看看你手上的牌吧,巴塞德先生,看看你有些什么牌。别着急。”
他拿过酒瓶,又给自己满满倒了一杯,一饮而尽。他看出密探很怕他喝多了会马上去告发,便又倒了满满一杯,喝了下去。
“仔细看看你手上的牌,巴塞德先生。慢慢来。”
密探手上的牌比他预料的还要糟。巴塞德先生看到的是必输无疑的牌,对此,西德尼·卡顿是不知道的。由于多次作伪证失败,他丢掉了在英国那份体面的职业——倒不是那儿不需要他这号人了;英国人夸耀自己不为密探特务所左右还是新近不久的事——于是他只好渡过海峡,到法国来当差。起初,他在自己旅法的英国同胞中间下钓饵,搞窃听;后来慢慢地在法国人中间也搞起这类勾当来。在被推翻的前政府时期,作为密探,曾到圣安东尼区和德发日的酒店刺探消息,还从主管的警察那儿,知道了有关马奈特医生的经历,以及他坐牢、释放的种种情况;他想用这些材料和德发日夫妇攀谈,在德发日太太那儿试了试,结果败下阵来。每当他想起那个可怕的女人一面跟他说话,一面飞动着手指编织,眼冒凶光地望着他的样子,就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浑身颤抖起来。后来,他在圣安东尼区一再看见她拿出她的编织记录,告发一些人,把他们送上了断头台。他知道,干他们这行的人,是没有安全可言的,想逃也逃不了,始终被紧紧地捆在那利斧的阴影之下。虽说他已投靠了新主子,竭尽讨好巴结之能事,给当今无处不在的恐怖火上加油,可是只消一句话,利斧就会落到他的头上。要是有人拿他刚才想到的那些严重问题告发他,那可怕的女人一定会拿出她那份要命的记录来置他于死地。那个女人的冷酷无情,他早已多次得到见证。除此之外,所有干这类见不得人勾当的人都极易被吓倒,难怪巴塞德先生见了自己的一手臭牌,便不由得面如死灰了。
“你好像不大喜欢你那手牌,”西德尼悠然自得地说,“打吗?”
“我想,先生,”密探低声下气地转向洛瑞先生说,“我想请你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劝劝这位比你年轻得多的先生,他是否一定要降低自己的身份,不顾一切地打出刚才说的那张王牌。我承认我是个密探,这是个被人认为不光彩的工作——虽说这事总得有人来干。可是这位先生并不是密探,那他又何必降低身份来干这一行呢?”
“巴塞德先生,”卡顿接过话头,看了看表说,“再过上几分钟,我就要不顾一切地打出我的王牌了。”
“两位先生,我希望你们,”密探千方百计想把洛瑞先生拖进这场谈判,“能尊重我的姐姐——”
“尊重你姐姐的最好方法,莫过于让她永远摆脱掉她的这个弟弟。”西德尼·卡顿说。
“你不会这么想吧,先生?”
“这事我已经拿定主意,绝不动摇。”
密探的温和态度,和他那身粗劣扎眼的衣服很不协调,和他平日的举止更是大相径庭。他在不可捉摸的卡顿面前大受挫折——即使比他聪明正派的人,也难以猜透卡顿——弄得支支吾吾,无计可施。正当他不知所措时,卡顿又摆出刚才看牌时的悠然自得的神态,说道:
“噢,我又想起了一件事。其实,我还有一张好牌没亮出来哩。那个和你一起当狱羊,自称在国家监狱里吃草的朋友是谁呀?”
“一个法国人,你不认识他。”密探回答得很快。
“法国人,嗯?”卡顿重复了一遍,接着便顾自沉思起来,好像根本没有注意他,“唔,也许是个法国人。”
“没错,这我可以向你保证,”密探说,“虽说这无关紧要。”
“虽说这无关紧要,”卡顿同样机械地重复了一遍,“虽说这无关紧要——是的,这无关紧要。是的。不过我认得那张脸。”
“我想不可能。肯定不可能。不可能。”密探说。
“不——可——能,”西德尼·卡顿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竭力回忆着,然后又给自己满满倒了一杯酒(幸好那是个小杯子),“不可——能。法国话说得很好,可我总觉得他像个外国人。”
“是外省人。”密探说。
“不对,是外国人!”卡顿突然想起什么,用手掌在桌子上用力拍了一下,喊了起来,“是克莱!虽然改了装,人却没变。我们在老贝利见过他。”
“这就是你的轻率了,先生,”巴塞德说着微微一笑,他的鹰钩鼻歪得更厉害了,“这一来,你让我占了上风了。我可以毫无保留地承认,克莱确实是我的同伙,可这是以前的事了,他已经死了好几年了。我在他病危时还照料过他。他埋在伦敦圣潘克拉斯老教堂的墓地里。由于他生前和那帮无赖不和,搞得我没法给他送葬,不过我还是帮着把他放进了棺材。”
说到这儿,洛瑞先生从他坐的地方忽然发现,墙上出现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怪影,仔细一看,原来是克伦彻先生那头笔直竖着的硬发,现在显得更竖更硬了。
“让我们说话还是理智一些,公正一些吧,”密探说,“为了证明你的错误,说明你的推断纯粹是捕风捉影,我可以给你看看克莱的丧葬证明书,它正好夹在我的笔记本里。”他急忙掏了出来,把它摊开,“喏,在这儿,你看,你看看!你可以拿去仔细看看,这可不是假造的。”
这时,洛瑞先生发现墙上那影子伸长了,克伦彻先生起身走上前来。他的头发根根竖得笔直,即使杰克小屋里的那头牛用弯角给他梳过,也不过如此。
密探没有发现,克伦彻先生已站在他的身旁,还像个拘魂鬼似的,碰了碰他的肩膀。
“那个罗杰·克莱,先生,”克伦彻先生一本正经地铁板着脸说,“这么说是你把他装进棺材的?”
“是的。”
“那么又是谁把他弄出来的呢?”
巴塞德朝椅背上一靠,结结巴巴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克伦彻先生回答说,“他压根儿不在棺材里。没有!绝对没有!要是他在里面,我愿意砍下我的脑袋。”
密探转头望着另外两位先生,他俩都无比惊讶地望着杰里。
“告诉你吧,”杰里说,“你在那棺材里装的尽是些铺路石子和泥土。别再跟我说什么你埋葬掉克莱啦。这是骗人。我和另外两个人都知道。”
“你这是怎么知道的?”
“这关你什么事?啊哈!”克伦彻先生怒气冲冲地回答,“勾起我旧恨的是你,是你这不要脸的骗了买卖人!我真想掐住你的脖子,把你掐死为止!”
西德尼·卡顿和洛瑞先生一样,都被这一意外的转折弄糊涂了,他请克伦彻先生先压一压火气,解释一下事情的原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