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瑞先生马上想到,当前有两件事最为重要。第一,绝对不能让露西知道这一情况;第二,这一情况也不能让所有认识医生的人知道。他和普罗斯小姐商量后,马上采取措施,对外声称医生身体不适,需要彻底休息几天。为了瞒住他的女儿,由普罗斯小姐给她写去一封信,谎说她父亲已被人请去出诊,因临行匆匆,草草给她写了一封两三行的亲笔信,已同时付邮,云云。
洛瑞先生在采取了这些周密的措施之后,一心盼望医生能恢复神志。要是这个希望能很快实现的话,他还有另外一个打算,就是针对医生的病情想出的一种他认为最为有效的治疗意见。
洛瑞先生盼望医生能很快复原,盼望自己的第三个打算能得以实施,决定亲自对医生进行精心守护,而且尽可能做得不露声色。于是他生平第一次作了不去台尔森银行上班的安排,在医生房间的窗前安顿了下来。
可是,不久他就发现,硬要和医生说话,不仅无益,反而有害,因为只要一勉强他,他就变得心神不安。洛瑞先生第一天就放弃了这种做法,决定默不作声地一直陪在他跟前,像是以此来反对他老是陷在神志昏迷的错觉之中。因此他坐在窗前的位置上,看看书,写写字,以他所能想出的种种愉快自然的方法来表明,这儿是个自由自在,没有约束的地方。
别人给他吃什么,马奈特医生就吃什么;给他喝什么,他就喝什么,犯病第一天,他一直埋头干活,一直干到天黑看不见——直到洛瑞先生再也看不见,没法看书,没法写字后,他还继续干了半个小时。当他把工具收拾到一旁,准备第二天早上再用时,洛瑞先生站起身来对他说:
“想出去走走吗?”
他像当年一样,朝自己两旁的地上左顾右盼了一番,像当年一样抬起头来看了看,又像当年那样用低沉的声音重复了一声:
“出去?”
“是呀,跟我一起出去走走,为什么不呢?”
他并没有费神去说明为什么不出去走走,一句话也没有再说。不过当他在薄暮中躬身坐在凳子上,双肘支在膝盖,两手托着头时,洛瑞先生觉得医生似乎正在迷迷糊糊地自己问自己:“为什么不呢?”精明干练的生意人洛瑞先生看到有机可乘,决定抓住这个有利之机。
普罗斯小姐和洛瑞先生两人轮流值夜,他们不时从隔壁房间过来看看他。他在上床之前来来回回走了许久,可是一躺下就睡着了。第二天早上,他按时起了床,然后就径直走到凳子跟前,继续干起活来。
第二天这一天,洛瑞先生高高兴兴地叫着他的名字,跟他打招呼,还找出他俩最近常提到的一些话题,跟他讲话,他仍不作任何回答,不过看来他听见了他说些什么,尽管还有些迷迷糊糊,但他显然在考虑这些话。这一情况促使洛瑞先生决定要普罗斯小姐一天几次带着针线活来医生房间。这种时候,他俩就像往常一样,坐在一起若无其事地谈到露西,谈到近在眼前的她的父亲,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他俩谈话时平心静气,不过分冗长也不过分频繁,以不会惹起他生厌为限度。洛瑞先生觉得医生抬起头来看的次数比以前增多了,似乎已经有点感觉到自己和周围的情景不大协调,显得心神有些不安。这使得洛瑞先生的那颗友爱之心轻松了不少。
当暮色再度降临的时候,洛瑞先生又和先前一样问道:
“亲爱的医生,想出去走走吗?”
他还是像先前那样重复了一声:“出去?”
“是呀,跟我一起出去走走,为什么不呢?”
洛瑞先生没有得到回答,这一次,他假装自个儿走了出去,离开了个把小时才回来。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医生已经改坐到窗前的座位上,脸朝窗外,直望着院子里那棵法国梧桐,可是洛瑞先生一回来,他便又溜回到他的凳子上去了。
时间过得非常缓慢,洛瑞先生的希望渺茫,他的心情又渐渐沉重起来了,而且一天比一天沉重。第三天来了又去了,接着是第四天,第五天;五天、六天、七天、八天、九天。
洛瑞先生度日如年,希望愈来愈渺茫,心情也越来越沉重。有关医生的这一情况,由于严加保密,露西一无所知,一直过得很快活。可是洛瑞先生不能不看到,这位鞋匠的手艺开始还有点生疏,后来就令人担忧地日益熟练起来。到了第九天的黄昏,在苍茫的暮色中,他干活的态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专心致志,双手的敏捷娴熟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第十九章 一条意见
洛瑞先生由于焦急不安地日夜守护,弄得精疲力竭,竟在值班时睡着了。夜深时,他昏昏沉沉睡去,直到阳光射进房间,他才惊醒过来。这已是他在提心吊胆中度过的第十个早晨了。
他揉着眼睛,站起身来。不过这时他突然犯起疑来,怀疑自己是不是仍在梦中。因为他走到医生房门前往里一看,发现那张鞋匠用的板凳和做鞋工具,又都放到了一边,医生正坐在窗前看书。他穿着平时穿的晨衣,脸色(洛瑞先生看得清清楚楚)虽说仍很苍白,但非常安详镇定,一副专心用功的样子。
甚至在已经弄清自己确实醒着之后,洛瑞先生还是昏头昏脑地糊涂了好一阵子,闹不清最近那番做鞋的事是不是他自己做了一场噩梦。因为,他的眼睛不是明明看见,他的朋友就坐在眼前,穿着平日的衣服,还是原来的神态,忙忙碌碌的样子也和往常一样吗?哪有什么迹象说明确曾发生过那场令他印象强烈的变故呢?
这只不过是他一时糊涂和惊讶产生的疑问罢了,答案是明摆着的。要是他的印象毫无根据,那场变故不是真的,他贾维斯·洛瑞怎么会上这儿来呢?他怎么会和衣熟睡在马奈特医生诊疗室的沙发上,这么一大早就在医生卧室门外考虑这些问题呢?
几分钟后,普罗斯小姐来到了他的身旁,悄声对他说了几句话。如果这时他心中还有什么疑团未能解开的话,那她的话应该使他疑虑全消了。不过他此刻已经十分清醒,已不存在任何怀疑。他提议他们应该暂时别进去,等到平日吃早饭的时候,再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和医生见面。如果他神志正常了,洛瑞先生准备就他想出的治疗意见小心谨慎地向他讨教,求得他的指导,这是他在焦虑不安的时候迫切希望做的。
普罗斯小姐对他的主意言听计从,认真仔细地执行了这个方案。由于时间很充裕,洛瑞先生照常有条不紊地梳洗打扮了一番,来吃早饭时,他又像平日那样穿着雪白的衬衫,腿脚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他们和往常一样请来了医生,然后共进早餐。
他们尽可能按照洛瑞先生认为唯一稳妥可靠的方针,采取周密细致、循序渐进的办法,慢慢跟他攀谈。起初,医生以为他女儿的婚礼是在昨天举行的。他们就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故意提起今天是星期几,是几月几号,让他去想去算,可以明显看出,这使他感到有些不自在。不过在其他方面,他仍显得镇定安详,因此洛瑞先生决定趁机寻求帮助,他要找的帮助的人,就是医生本人。
于是,等吃完早饭,收拾停当,只留下他和医生的时候,洛瑞先生满怀深情地对医生说道:
“亲爱的马奈特,我很想就一种非常奇特的病症,私下听听你的意见,我对这种病很感兴趣;也就是说,在我看来这病很怪,至于对有专业知识的你来说,也许并不那么奇特了。”
医生看了看自己的两只手,因为近几天来干了活,手变了颜色,他显得神色不安,但仍注意倾听着对方说话。他已经不止一次地看自己的手了。
“马奈特医生,”洛瑞先生亲切地轻按着他的胳臂说,“害这病的是我一个特别要好的朋友。请你费神认真考虑一下,给我提出一个治疗意见,这是为了他——更重要的是为了他的女儿——为了他的女儿,亲爱的马奈特。”
“要是我没理解错的话,”医生用一种低沉缓慢的声调说,“这是某种精神休克?”
“是啊!”
“请说得清楚点,”医生说,“别漏掉任何细节。”
洛瑞先生觉得他们彼此间能心领神会,便继续说下去:
“亲爱的马奈特,这是拖了多年的老毛病了,它对人的情感、感觉,还有——还有——像你所说的——精神方面,影响极其严重。在精神方面,得这病是受了刺激,病人被刺激摧垮了,谁也说不上病了多长时间,我认为他自己也说不清病了多久,别人更不得而知了。病人后来终于从休克中恢复了神志,可是这恢复的过程,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我有一次听他在大庭广众中公开这样说过,那样子真让人看了难受。他后来总算好了,完全恢复了健康。他是一位才华横溢,非常能干,不怕吃苦的人,虽已满腹经纶,仍能不断吸取新的知识。可是不幸的是,”他停顿了一下,深深吸了口气,“他最近又轻度复发了一次。”
医生低声问道:“持续了多长时间?”
“九天九夜。”
“症状怎么样?”他又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我想他又像过去发病时那样,干起以前的活儿来了吧?”
“事实正是这样。”
“嗯,你有没有见过,”医生问道,声音虽说还那么低沉,但是清晰,镇定,“他以前埋头干那活儿的样子?”
“见过一次。”
“他这次旧病复发和那时的情况是大致相像呢,还是完全一样?”
“我看是完全一样。”
“你刚才说起他的女儿。他女儿知道他这次旧病复发了吗?”
“不知道,这事一直瞒着她。我希望这件事永远不要让她知道。只有我和另外一位可以信赖的友人知道这件事。”
医生抓住他的手,喃喃地说道:“真是太好了!你考虑得真周到!”洛瑞先生也抓住他的手,两人默默无言地相对了一会儿。
“哦,亲爱的马奈特,”洛瑞先生终于开口说道,态度非常体贴,非常真诚,“我只是个办事人员,不善于处理这类复杂困难的事情。我缺乏应有的知识,缺乏这种聪明才智,我需要旁人指导。在这个世界上,能给我正确指导的,除了你,没有更能指望的人了。告诉我,这次发病是怎么引起的?还有没有再发的危险?能不能预防?再发时应该怎样治疗?这病到底是怎么得来的?我能为我的朋友做点什么?要是我知道该怎么办的话,我是打心眼里比任何人都更乐意为我的朋友效劳的。可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我实在不知道该从哪儿做起。如果你的真知灼见和丰富经验,能给我以正确的指导,我也许还能做不少事情;可要是没人开导指点,我就寸步难行了。请你好好跟我讲讲,让我能够把这件事弄得更清楚一点,也请你教教我,我该怎么做才能更有用处。”
马奈特医生听了这番推心置腹的话之后,坐着沉思起来,洛瑞先生也没有去催促他。
“我亲爱的朋友,”医生费了好大的劲才打破沉默说道,“我认为,你所说的这种旧病复发,有可能患者事前并不是完全没有预感。”
“他怕犯病吗?”洛瑞先生鼓起勇气问道。
“很怕。”说着,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哆嗦,“你想象不到,这种恐惧心理,对于患者是一种多么沉重的思想负担,而且对他来说,要强使自己说出那压在心头的心事,哪怕是说一句话,都是非常困难的——几乎可以说是不可能的。”
“在快要犯病时,”洛瑞先生问,“假如他能迫使自己把心头的隐痛向什么人吐露一下,他是不是就会感到明显地轻松了呢?”
“我想是的。不过我已经对你说过,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我甚至认为——在某些情况下——是根本不可能的。”
“那么,”双方又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洛瑞先生把手轻轻放在医生的胳臂上说道,“你认为这次发病的原因是什么呢?”
“我认为,”马奈特医生说,“一定是当初引起这种病症的一系列想法和回忆,又强烈地、异乎寻常地回到了他的心头。我想,这使他脑子里逼真地联想起某种非常悲伤痛苦的景象。很可能长期以来,他心中就潜藏着一种恐惧感,害怕联想起那些事情——比如说,怕在某种情况下会引起他的这种回想——又比如说,怕在某种特殊的场合使他联想起那些事情。他曾努力想要使自己事先做好准备,但是毫无用处。也许正是因为他竭力想做好准备,结果反倒使他更加承受不了这个打击。”
“他是不是还记得,发病那天发生过什么事情?”洛瑞先生自然有些犹豫,但还是问了。
医生凄然地朝屋子里环顾了一下,摇了摇头,低声回答道:“一点也不记得了。”
“那么,我们就说说未来吧。”洛瑞先生提醒他说。
“对于未来,”医生说着又镇定如常了,“我抱有很大希望。既然上帝慈悲,这么快就让他恢复了神志,我对未来的希望也就很大了。他是被某种复杂的事情压垮的,长期以来为此提心吊胆,模模糊糊地预见到它,和它抗争,直到云开雾散之后,他才恢复了常态,我相信,最坏的情况已经过去了。”
“好,好!那我就放心了!感谢上帝!”洛瑞先生说。
“感谢上帝!”医生虔诚地低头应声说。
“还有两个问题,”洛瑞先生说,“我也急于想向你请教。我可以说下去吗?”
“你这样肯帮朋友的忙,真是太好了。”医生向他伸出了手。
“那就先说第一个问题。他一贯勤奋好学,精力过人。他热衷于获取新的专业知识,忙于进行各项试验及别的许多事情。那么他是不是操劳过度?”
“我想不是的。他的脑子总是不能闲着,也许这是他的脑子的特点。这可能部分是先天生来如此,部分是所受苦难造成。他的身心用在积极健康的事情上越少,转向消极不健康方面的危险就越大。可能他对自己作过一番认真的观察,发现了这个问题。”
“你能肯定他不是操劳过度吗?”
“我想,对这一点我十分肯定。”
“我亲爱的马奈特,假如他现在工作过度,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