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曰“菊花诗”“螃蟹咏”,偏自太君前,阿凤若许诙谐中不失体。鸳鸯、平儿宠婢中,多少放肆之迎合取乐写来。似难入题,却轻轻用弄水、戏鱼、看花等游玩事及王夫人云“这里风大”一句收住,入题并无纤毫牵强。此重作轻抹法也。妙极!好看煞!
话说宝钗、湘云二人计议已妥,一宿无话。湘云次日便请贾母等赏桂花。贾母等都说:“是他有兴头,须要扰他这雅兴。”[若在世俗小家则云:“你是客,在我们舍下怎么反扰你的?”一何可笑。]至午间,贾母果然带了王夫人、凤姐,兼请薛姨妈等进园来。贾母因问:“那一处好?”[必如此问方好。]王夫人道:“凭老太太爱在那一处,就在那一处。”[必是王夫人如此答方妙。]凤姐道:“藕香榭已经摆下了,那山坡下两棵桂花开的又好,河里水又碧清,坐在河当中亭子上,岂不敞亮。看着水,眼也清亮。”[智者乐水,岂具然乎?]贾母听了,说:“这话很是。”说着,引了众人往藕香榭来。
原来这藕香榭盖在池中,四面有窗,左右有曲廊可通,亦是跨水接岸,后面又有曲折竹桥暗接。众人上了竹桥,凤姐忙上来搀着贾母,口里说:“老祖宗只管迈大步走,不相干的,这竹子桥规矩是咯吱咯喳的。”[如见其势,如临其上,非走过者形容不出。]
一时进入榭中,只见栏杆外另放着两张竹案,一个上面设着杯箸酒具,一个上头设着茶筅、茶杯各色茶具。那边有两三个丫头扇风炉煮茶,这一边另外几个丫头也扇风炉烫酒呢。贾母喜的忙问:“这茶想的到,且是地方,东西都干净。”湘云笑道:“这是宝姐姐帮着我预备的。”贾母道:“我说这个孩子细致,凡事想的妥当。”一面说,一面又看见柱上挂的黑漆嵌蚌的对子,命人念。湘云念道:
芙蓉影破归兰桨,菱藕香深写竹桥。[妙极!此处忽又补出一处,不入贾政“试才”一回,皆错综其势,不作一直笔也。]
贾母听了,又抬头看匾,因回头向薛姨妈道:“我先小时,家里也有这么一个亭子,叫做什么‘枕霞阁’。我那时也只像他们这么大年纪,同姊妹们天天玩去。那日,谁知我失了脚掉下去,几乎没淹死,好容易救了上来,到底那木钉把头碰破了。如今这鬓角上那指头顶大一块窝儿就是那残破了。众人都怕经了水,又怕冒了风,都说活不得了,谁知竟好了。”
凤姐不等人说,先笑道:“那时要活不得,如今这么大福可叫谁享呢?可知老祖宗从小儿的福寿就不小。神差鬼使碰出那个窝儿来,好盛福寿的。寿星老儿头上原是一个窝儿,因为万福万寿盛满了,所以倒凸高出些来了。”未及说完,贾母与众人都笑软了。[看他忽用贾母数语,闲闲又补出此书之前,似已有一部“十二钗”的一般,令人遥忆不能一见。余则将欲补出枕霞阁中十二钗来,岂不又添一部新书!]贾母笑道:“这猴儿惯的了不得了,只管拿我取笑起来,恨的我撕你那油嘴。”凤姐笑道:“回来吃螃蟹,恐积了冷在心里,讨老祖宗笑一笑,开开心,一高兴多吃两个就无妨了。”贾母笑道:“明儿我叫你日夜的跟着我,我倒常笑笑觉的开心,不许回家去。”王夫人笑道:“老太太因为喜欢他,才惯的他这样。还这样说,他明儿越发无礼了。”贾母笑道:“我喜欢他这样,况且他又不是那不知高低的孩子。家常没人,娘儿们原该这样,横竖礼体不错就罢,没的倒叫他从神儿似的作什么。”[近之暴发专讲礼法竟不知礼法,此似无礼而礼法井井。所谓“整瓶不动半瓶摇”,又曰“习惯成自然”。真不谬也。]
说着,一齐进入亭子,献过茶,凤姐忙着搭桌子,要杯箸。上面一桌,贾母、薛姨妈、宝钗、黛玉、宝玉。东边一桌,史湘云、王夫人、迎、探、惜。西边靠门一桌,李纨和凤姐的,不过虚设坐位。二人皆不敢坐,只在贾母、王夫人两桌上伺候。凤姐吩咐:“螃蟹不可多拿来,仍旧放在蒸笼上,拿十个来,吃了再拿。”一面又要水洗了手,站在贾母跟前剥蟹肉。头次让薛姨妈,薛姨妈道:“我自己掰着吃香甜,不用人让。”凤姐便奉与贾母,二次的便与宝玉,又说:“把酒烫的滚热的拿来。”又命小丫头去取了菊花叶儿、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来,预备洗手。
史湘云陪着吃了一个,就下座来让人,又出至外头,命人盛两盘子与赵姨娘、周姨娘送去。又见凤姐走来道:“你不惯张罗,你吃你的去,我先替你张罗,等散了我再吃。”湘云不肯,又命人在那边廊上摆了两桌,让鸳鸯、琥珀、彩霞、彩云、平儿去坐,鸳鸯因向凤姐笑道:“二奶奶在这里伺候,我们可吃去了。”凤姐道:“你们只管去,都交给我就是了。”说着,史湘云仍入了席,凤姐和李纨也胡乱应个景儿。
凤姐仍是下来张罗,一时出至廊上,鸳鸯等正吃的高兴,见他来了,鸳鸯等站起来道:“奶奶又出来作什么?让我们也受用一会子。”凤姐笑道:“鸳鸯小蹄子越发坏了,我替你当差,倒不领情,还抱怨我。还不快斟一钟酒来我喝呢。”鸳鸯笑着忙斟了一杯酒,送到凤姐唇边,凤姐一扬脖吃了。琥珀、彩霞二人也斟上一杯,送到凤姐唇边,凤姐也吃了。平儿早剔了一壳子黄子送来,凤姐道:“多倒些姜醋。”一面也吃了,笑道:“你们坐着吃罢,我可去了。”
鸳鸯笑道:“好没脸,吃我们的东西。”凤姐笑道:“你和我少作怪,你知道你琏二爷爱上了你,要和老太太讨了你作小老婆呢。”鸳鸯道:“啐!这也是作奶奶的说出来的话!我不拿腥手抹你一脸算不得。”说着赶来就要抹,凤姐央道:“好姐姐,饶我这一遭儿罢。”琥珀笑道:“鸳丫头要去了,平丫头还饶他?你们看看他,没有吃了两个螃蟹,倒喝了一碟子醋,他也算不会揽酸了。”平儿手里正掰了个满黄的螃蟹,听如此奚落他,便拿着螃蟹照着琥珀脸上抹来,口内笑骂:“我把你这嚼舌根的小蹄子!”琥珀也笑着往旁边一躲,平儿使空了,往前一撞,正恰恰的抹在凤姐腮上。凤姐正和鸳鸯嘲笑,不防唬了一跳,“嗳哟”一声,众人撑不住都哈哈的大笑起来。凤姐也禁不住笑骂道:“死娼妇!吃离了眼了,混抹你娘的。”平儿忙赶过来替他擦了,亲自去端水。鸳鸯道:“阿弥陀佛!这是个报应!”
贾母那边听见,一叠连声问:“见了什么这样乐?告诉我们也笑笑。”鸳鸯等忙高声笑回道:“二奶奶来抢螃蟹吃,平儿恼了,抹了他主子一脸的螃蟹黄子,主子奴才打架呢。”贾母和王夫人等听了,也笑起来。贾母笑道:“你们看他可怜见的,把那小腿子脐子给他点子吃也就完了。”鸳鸯等笑着答应了,高声又说道:“这满桌子的腿子,二奶奶只管吃就是了。”凤姐洗了脸走过来,又服侍贾母等吃了一回。黛玉独不敢多吃,只吃了一点儿夹子肉就下来了。
贾母一时不吃了,大家方散,都洗了手。也有看花的,也有弄水看鱼的,游玩了一回。王夫人因回贾母说道:“这里风大,才又吃了螃蟹,老太太还是回房去歇歇罢了。若高兴,明日再来逛逛。”贾母听了,笑道:“正是呢,我怕你们高兴,我走了又怕扫了你们的兴。既这么说,咱们就都去罢。”回头又嘱咐湘云:“别让你宝哥哥、林姐姐多吃了。”湘云答应着。又嘱咐湘云、宝钗二人:“你两个也别多吃,那东西虽好吃,不是什么好的,吃多了肚子疼。”二人忙应着,送出园外,仍旧回来,命将残席收拾了另摆。宝玉道:“也不用摆,咱们且作诗,把那大团圆桌放在当中,酒菜都放着。也不必拘定坐位,有爱吃的去吃,大家散坐,岂不便宜。”宝钗道:“这话极是。”湘云道:“虽如此说,还有别人。”因又命另摆一桌,拣了热螃蟹来,请袭人、紫鹃、司棋、待书、入画、莺儿、翠墨等一处共坐。山坡桂树底下铺下两条花毡,命答应的婆子并小丫头等也都坐了,只管随意吃喝,等使唤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