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然饭毕,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当日林如海教女以惜福养身,云饭后务待饭粒咽尽,过一时再吃茶,方不伤脾胃。[夹写如海一派书气。最妙!]今黛玉见了这里许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随的,少不得一一改过来,[幼而学,壮而行者。常情。有不得已,行权达变,多至于失守者。亦千古同慨,诚可悲夫!]因而接了茶。早见人又捧过漱盂来,黛玉也照样漱了口。盥手毕,又捧上茶来,这方是吃的茶。[总写黛玉以后之事,故只以此一件小事略为一表也。][今看至此,故想日前所阅“王敦初尚公主,登厕时不知塞鼻用枣,敦辄取而啖之。早为宫人鄙诮多矣”。今黛玉若不漱此茶,或饮一口,不为荣婢所诮乎?观此则知黛玉平生之心思过人。]贾母便说:“你们去罢,让我们自在说话儿。”王夫人听了,忙起身又说了两句闲话,方引李、凤二人去了。
贾母因问黛玉念何书,黛玉道:“只刚念了《四书》。”[好极。稗官专用腹隐五车书者来看。]黛玉又问:“姊妹们读何书?”贾母道:“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就罢了!”一语未了,只听院外一阵脚步响,[与阿凤之来相映,而不相犯。]丫鬟进来笑道:“宝玉来了!”[余为一乐。][形容出娇养神(情)。]黛玉心中正疑惑着:“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文字不反,不见正方之妙,似此应从《国策》得来。]懵懂顽童,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这蠢物不是那蠢物,却有个极蠢之物相待。妙极!][从林黛玉口中故反一句,则下文更觉生色。]心下正想着,忽见丫鬟话未报完,已进来了一位年轻公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袍,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此非套满月,盖人生有面扁而青白色者,则皆可谓之秋月也。用满月者不知此意。]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脸似桃瓣,睛若秋波。[少年色嫩不坚劳,以及非夭即贫之语,余犹在心,今阅至此,放声一哭。]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真真写杀。]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
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怪甚。][写宝玉只是宝玉,写黛玉只是黛玉,从中用黛玉“一惊”,宝玉之“面善”等字,文气自然笼就,要分开不得了。][此一惊方(见)下文之留连缠绵,不为孟浪,不是淫邪。]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的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正是,想必有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曾见过。]只见这宝玉向贾母请了安,贾母便命:“去见你娘来。”宝玉即转身去了。一时回来再看,已换了冠带,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了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角。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旧戴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色撒花绫裤腿,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越显得面如敷粉,唇似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总是写宝玉,总是为下文留地步。]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最是极好,却难知其底细。后人有《西江月》二词,[二词更妙。最可厌野史“貌如潘安,才如子建”等语。]批宝玉极恰。其词曰: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
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纨绔膏粱,此儿形状,有意思。当设想其像,合宝玉之来历同看,方不被作者愚弄。][末二语最要紧。只是纨绔膏粱,亦未必不见笑我玉卿,可知能效一二者,亦必不是蠢然纨绔矣。]
贾母因笑道:“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还不去见你妹妹!”宝玉早已看见多了一个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妈之女,忙来作揖,厮见毕归坐,细看形容,与众各别:
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又从宝玉目中细写一黛玉,直画一美人图。][奇眉妙眉,奇想妙想!]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奇目妙目,奇想妙想!]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至此八句,是宝玉眼中。]心较比干多一窍,[更奇妙之至,多一窍固是好事,然未免偏辟了,所谓“过犹不及”也。][此一句,是宝玉心中。][写黛玉,也是为下文留地步。]病如西子胜三分。[不写衣裙妆饰,正是宝玉眼中不屑之物,故不曾看见。黛玉之举止容貌,亦是宝玉眼中看心中评,若不是宝玉,断不能知黛玉终是何等品貌。][此十句定评,直抵一赋。]
宝玉看罢,因笑道:[看他第一句是何话。][黛玉见宝玉,写一“惊”字。宝玉见黛玉,写一“笑”字。一存于中,一发乎外,可见文字下笔,必推敲的准稳,方才用字。]“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疯话。与黛玉同心,却是两样笔墨。观此则知玉卿心中,有则说出,一毫宿滞皆无。]贾母笑道:“可又是胡说,你又何曾见过他。”宝玉笑道:“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一见便作如是语。宜乎王夫人谓之“疯疯傻傻”也。]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世人得遇相好者,每曰“一见如故”,与此一意。]亦未为不可。”[妙极奇语,全作如是等语,(焉)怪人谓曰“痴狂”。]贾母笑道:“更好,更好!若如此,更相和睦了。”[作小儿语瞒过世人亦可。][亦是真话。]宝玉便走近黛玉身边坐下,又细细打量一番,[与黛玉两次打量一对。][娇惯处如画。如此亲近。而黛玉之灵心巧性,能不被其缚住,反不是情理。文从宽缓中写来,妙!]因问:“妹妹可曾读书?”[自己不读书,却问到人。妙!]黛玉道:“不曾读书,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宝玉又道:“妹妹尊名,是那两个字?”黛玉便说了名字。宝玉又问表字,黛玉说:“无字。”宝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探春便问何出。[写探春。][借问难,说探春,以足后文。]宝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况这林妹妹眉尖若蹙,[黛玉泪因宝玉,而宝玉赠曰颦颦,初见时已定盟矣。]用取这两个字,岂不两妙!”探春笑道:“只恐又是你杜撰。”宝玉笑道:“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如此等语,焉得怪彼世人谓之怪。只瞒不过批书者。]又问黛玉:“可也有玉没有?”[奇极,怪极,痴极,愚极!焉得怪人目为痴哉?]众人不解其语。黛玉便忖度着因他有玉,故问我也有无。[奇之至,怪之至,又忽将黛玉亦写成一极痴女子,观此初会二人之心,则可知以后之事矣。]因答道:“我没有那个,想来那玉亦是一件罕物,岂能人人有的?”
宝玉听了,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试问石兄,此一摔比在青埂峰下萧然坦卧何如?]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吓的地下众人一拥争去拾玉。贾母急的搂了宝玉道:“孽障![如闻其声。恨极语,却是疼极语。]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一字一千斤重。]宝玉满面泪痕泣道:[千奇百怪,不写黛玉泣,却反先写宝玉泣。]“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不是写宝玉狂,亦不是写贾母疼,总是要下种在黛玉心里,则下文写黛玉之近宝玉之由。作者苦心,妙妙!]单我有,我就没趣。如今来了这么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不是冤家不聚头,第一场也。]贾母忙哄他道:“你这妹妹原有这个来着,因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你妹妹,无法可处,遂将他的玉带了去了。一则全殉葬之礼,尽你妹妹之孝心;二则你姑妈之灵,亦可权作见了女儿之意。因此,他只说没有这个,不便自己夸张之意。[不如此说,则不为娇养。文灵活之至。]你如今怎比得他?还不好生慎重戴上,仔细你娘知道了!”说着,便向丫鬟手中接来,亲与他戴上。宝玉听如此说,想一想竟大有情理,也就不生别论了。[所谓小儿易哄,余则谓“君子可欺以其方”云。]
当下,奶娘来请问黛玉之房舍。贾母便说:“今将宝玉挪出来,同我在套间暖阁儿里,把你林姑娘暂安置碧纱橱里。[女死,外孙女来,不得不令其近己。移疼女之心疼外孙女者,当然。]等过了残冬,春天再与他们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罢。”宝玉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纱橱外的床上[跳出一小儿。]很妥当,何必又出来,闹的老祖宗不得安静。”贾母想了一想说:“也罢了。”每人一个奶娘并一个丫头照管,[小儿不禁,情事无违。下笔运用有法。]余者皆在外间上夜听唤。一面早有熙凤命人送了一顶藕合色花帐,并几件锦被缎褥之类。黛玉只带了两个人来,一个是自幼奶娘王嬷嬷。一个是十岁的小丫头,亦是自幼随身的,名唤作雪雁。[杂雅不落套,是黛玉之文章也。]贾母见雪雁甚小,一团孩气,王嬷嬷又极老,料黛玉皆不遂心省力的,便将自己身边一个二等的丫头名唤鹦哥者,与了黛玉。[妙极!此等名号,方是贾母之文章。最厌近之小说中,不论何处,满纸皆是红娘、小玉、嫣红、香翠等俗字。]外亦如迎春等例,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个教引嬷嬷。除贴身掌管钗钏盥沐两个丫鬟外,另有五六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头。当下,王嬷嬷与鹦哥陪侍黛玉在碧纱橱内。宝玉之乳母李嬷嬷,并大丫鬟名唤袭人者,[奇名新名,必有所出。]陪侍在外大床上。
原来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珍珠。[亦是贾母之文章。前鹦哥已伏下一鸳鸯,今珍珠又伏下一琥珀矣,以下乃宝玉之文章。][袭人之情性,不得不点染明白者,为后日归案。]贾母因溺爱宝玉,[贾母爱孙,锡以善人,此诚为能爱人者,非世俗之爱也。]生恐宝玉之婢无竭力尽忠之人,素喜袭人心地纯良,克尽职任,遂与了宝玉。宝玉因他本姓花,又曾见旧人诗句上有“花气袭人”之句,遂回明贾母,更名袭人。这袭人亦有些痴处:[只如此写又好极。最厌近之小说中,满纸“千伶百俐”“这妮子亦通文墨”等语。][世人有职任的,能如袭人,则天下幸甚。]服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今与了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只因宝玉性情乖僻,每每规谏宝玉不听,[我读至此,不觉得放声大哭。]心中着实忧郁。
是晚,宝玉、李嬷嬷已睡了。她见里面黛玉和鹦哥犹未安息,她自卸了妆,悄悄进来,笑问:“姑娘怎么还不安息?”黛玉忙笑让:“姐姐请坐。”袭人在炕沿上坐了。鹦哥笑道:“林姑娘正在这里伤心,[可知前批不谬。]自己淌眼抹泪的,[前文反明写宝玉之哭,今却反如此写黛玉。几被作者瞒过。这是第一次算还,不知下剩还该多少?][黛玉第一次哭,却如此写来。]说‘今儿才来,就惹出你家哥儿狂病,倘若摔坏那玉,[我也心疼,岂独颦颦。]岂不是因我之过!’[所谓宝玉知己,全用体贴工夫。]因此便伤心,我好容易劝好了。”袭人道:“姑娘快休如此,将来只怕比这个更奇怪的笑话儿还有呢。若为他这种行止,你多心伤感,只怕你伤感不了呢![后百十回黛玉之泪,总不能出此二语。]快别多心!”[“月上窗纱人到堦,窗上影儿先进来”。笔未到而境先到矣。][应知此非伤感,来还甘露水也。]黛玉道:“姐姐们说的,我记着就是了。究竟不知那玉,是怎么个来历?上头还有字迹?”袭人道:“连一家子也不知来历,上头还有现成的眼儿,听得说,落草时是从他口里掏出来的,[天生带来美玉,有现成可穿之眼,岂不可爱,岂不可惜!][癞僧幻术亦太奇矣!]等我拿来,你看便知。”黛玉忙止道:“罢了,此刻夜深,[他天生带来的美玉,他自己不爱惜,遇知己替他爱惜,连我看书的人,也着实心疼不了,不觉背人一哭,以谢作者。]明日再看也不迟。”[总是体贴,不肯多事。]大家又叙了一回,方才安歇。
次日起来,省过贾母,因往王夫人处来,正值王夫人与熙凤在一处拆金陵来的书信看。又有王夫人之兄嫂处遣了两个媳妇来说话的。黛玉虽不知原委,探春等却都晓得,是议论金陵城中所居的薛家姨母之子姨表兄薛蟠,倚财仗势[作者每用牵前摇后之笔。]打死人命,现在应天府案下审理。如今母舅王子腾得了信息,故遣人来告诉这边,意欲唤取进京之意。[接下文。]
补不完的是离恨天,所余之石岂非离恨石乎?而绛珠之泪偏不因离恨而落,为惜其石而落。可见惜其石必惜其人,其人不自惜,而知己能不千方百计为之惜乎?所以绛珠之泪至死不干,万苦不怨,所谓“求仁而得仁,又何怨”。悲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