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宝玉听见贾政吩咐他不许动,早知凶多吉少,那里承望贾环又添了许多的话。正在厅上干转,怎得个人来往里头去捎信,偏生没个人,连焙茗也不知在那里。正盼望时,只见一个老姆姆出来,宝玉如得了珍宝,便赶上来拉他,说道:“快进去告诉,老爷要打我呢!快去,快去!要紧,要紧!”宝玉一则急了,说话不明白。二则老婆子偏生又聋,竟不曾听见是什么话,把“要紧”二字只听作“跳井”二字,便笑道:“跳井让他跳去,二爷怕什么?”宝玉见是个聋子,便着急道:“你出去快叫我的小厮来罢。”那婆子道:“有什么不了的事,老早的完了,太太又赏了衣服,又赏了银子,怎么不了事的!”[写老婆子爱说无要紧的话,真如见其人,如闻其声。]
宝玉急的跺脚,正没抓寻处,只见贾政的小厮走来,逼着他出去了。贾政一见,眼都红紫了,也不暇问他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淫辱母婢等语,[了结得灵活。]只喝令:“堵起嘴来,着实打死!”小厮们不敢违拗,只得将宝玉按在凳上,举起大板,打了十来下。贾政犹嫌打轻了,一脚踢开掌板的,自己夺过来,咬着牙狠命盖了三四十下。众门客见打的不祥了,忙上前夺劝。贾政那里肯听,说道:“你们问问他干的勾当,可饶不可饶!素日皆是你们这些人把他酿坏了,到这步田地还来解劝,明日酿到他弑君杀父,你们才不劝不成!”
众人听这话不好听,知道气急了,忙又退出,只得觅人进去给信。王夫人不敢先回贾母,只得忙穿衣出来,也不顾有人没人,忙忙赶往书房中来,[为天下慈母一哭。]慌的众门客小厮等避之不及。王夫人一进房来,贾政更如火上浇油一般,那板子越发下去的又狠又快。按宝玉的两个小厮忙松了手走开,宝玉早已动弹不得了。
贾政还欲打时,早被王夫人抱住板子。贾政道:“罢了,罢了!今日必定要气死我才罢!”王夫人哭道:“宝玉虽然该打,老爷也要自重,况且炎天暑日的,老太太身上也不大好,打死宝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时不自在了,岂不事大!”贾政冷笑道:“倒休提这话。我养了这个不肖的孽障,已不孝,[父母之心,昊天罔极。贾政、王夫人易地则皆然。]教训他一番,又有众人护持,不如趁今日一发勒死了,以绝将来之患!”说着,便要绳索来勒死。
王夫人连忙抱住哭道:“老爷虽然应当管教儿子,也要看夫妻分上。我如今已将五十岁的人,只有这个孽障,必定苦苦的以他为法,我也不敢深劝,今日越发要他死,岂不是有意绝我!既要勒死他,快拿绳子来先勒死我,再勒死他。我们娘儿们不敢含怨,到底在阴司里得个依靠。”[未丧母者来细玩,既丧母者来痛哭。]说毕,爬在宝玉身上大哭起来。[使人读之,声哽咽而泪雨下。]
贾政听了此话,不觉长叹一声,向椅上坐了,泪如雨下。王夫人抱着宝玉,只见他面白气弱,底下穿着一条绿纱小衣皆是血渍,禁不住解下汗巾一看,由臀至胫,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无一点好处,不觉失声大哭起来,“苦命的儿吓!”因哭出“苦命儿”来,忽又想起贾珠来,便叫着贾珠哭道:“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此时里面的人闻得王夫人出来,那李宫裁、王熙凤与迎春姊妹早已出来了。王夫人哭着贾珠的名字,[慈母如画。]别人还可,惟有宫裁禁不住也放声哭了。贾政听见,那泪珠更似滚瓜一般滚了下来。正没开交处,忽听丫鬟来说:“老太太来了!”一句话未了,只听窗外颤巍巍的声气说道:[老人家形影活现。]“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岂不干净了!”贾政见他母亲来了,又急又痛,连忙迎出来。只见贾母扶着丫头,喘吁吁的走来。
贾政上前躬身陪笑道:“大暑热天,母亲有何生气亲自走来?有话只该叫了儿子进去吩咐。”贾母听说,便止住步喘息一回,厉声说道:[大家规模,一丝不乱。]“你原来是和我说话!我倒有话吩咐,只是可怜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却叫我和谁说去!”贾政听这话不像,忙跪下含泪说道:“为儿的教训儿子,也为的是光宗耀祖。母亲这话,我做儿的如何禁得起?”贾母听说,便啐了一口,说道:“我说了一句话,你就禁不起,你那样下死手的板子,难道宝玉就禁得起了?[偏是有理。]你说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当初你父亲怎么教训你来?”[如此碍犯文字,随景生情,毫无牵滞。]说着,也不觉滚下泪来。
贾政又陪笑道:“母亲也不必伤感,皆是作儿的一时性起,从此以后再不打他了。”贾母便冷笑道:“你也不必和我使性子赌气的,你的儿子,我也不该管你打不打。我猜着你也厌烦我们娘儿们,不如我们赶早儿离了你,大家干净!”说着便令人去看轿马:“我和你太太、宝玉立刻回南京去。”家下人只得干答应着。
贾母又叫王夫人道:“你也不必哭了,如今宝玉年纪小,你疼他,他将来长大成人,为官作宰的,也未必想着你是他母亲了。你如今倒不要疼他,只怕将来还少生一口气呢!”贾政听说,忙叩头哭道:“母亲如此说,贾政无立足之地!”贾母冷笑道:“你分明使我无立足之地,你反说起你来!倒是我们回去了,你心里干净,看有谁来许你打!”一面说,一面只令:“快打点行李车轿回去!”贾政苦苦叩求认罪。
贾母一面说话,一面又记挂宝玉。忙进来看时,只见今日这顿打不比往日,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也抱着哭个不了。王夫人与凤姐等解劝了一会,方渐渐的止住。早有丫鬟媳妇等上来要搀宝玉,凤姐便骂道:[能事者自不凡。]“糊涂东西,也不睁开眼瞧瞧!打的这么个样儿,还要搀着走!还不快进去把那藤屉子春凳抬出来呢。”众人听说,连忙进去,果然抬出春凳来,将宝玉抬放在凳上,随着贾母、王夫人等进去,送至贾母房中。
彼时,贾政见贾母气未全消,不敢自便,也跟了进去。看看宝玉,果然打重了,再看看王夫人,“儿”一声“肉”一声:“你替珠儿早死了,留着珠儿,免你父亲生气,我也不白操这半世的心了。这会子你倘或有个好歹,丢下我,叫我靠那一个?”数落一场,又哭“不争气的儿”。贾政听了,也就灰心,自悔不该下毒手,打到如此地步。[天下作父兄者教子弟时,亦当留意。]先劝贾母,贾母含泪说道:“你不出去,还在这里做什么!难道于心不足,还要眼看着他死了才去不成!”[遣之有法。]贾政听说,方退了出去。
此时薛姨妈同宝钗、香菱、袭人、史湘云也都在这里。袭人满心委屈,只不好十分使出来。见众人围着,灌水的灌水,打扇的打扇,自己插不下手去,便越性走出来[各自有各自一番作用。]来到二门前,令小厮们找了焙茗来细问:“方才好端端的,为什么打起来?你也不早来透个信儿!”焙茗急的说:“偏生我没在跟前,打到半中间我才听见了,忙打听原故,却是为琪官同金钏姐姐的事。”袭人道:“老爷怎么得知道的?”焙茗道:“那琪官的事,多半是薛大爷素日吃醋,没法儿出气,不知在外头挑唆了谁来,在老爷跟前下的火。那金钏儿的事是三爷说的,我也是听见老爷的人说的。”袭人听了这两件事都对景,心中也就信了八九分。然后回来,只见众人都替宝玉疗治,调停完备,贾母令“好生抬到他房内去”。众人答应,七手八脚,忙把宝玉抬入怡红院内自己床上卧好。又乱了半日,众人渐渐散去,袭人方进前来经心服侍,问他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严酷其刑以教子,不情中十分用情。牵连不断以思婢,有恩处一等无恩。严父慈母,一般爱子。亲优溺婢,总是乖淫。蒙头花柳,谁解春光,跳出樊笼,一场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