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理偏成曲调,灯谜巧隐谶言。其中冷暖自寻看,昼夜因循暗转。
话说贾琏听凤姐有话商量,因止步问是何话。凤姐道:“二十一是薛妹妹的生日,[好。]你到底怎么样呢?”贾琏道:“我知道怎么样?你连多少大生日都料理过了,这会子倒没了主意?”凤姐道:“大生日料理,不过是有一定的则例在那里。如今他这生日大又不是,小又不是,所以和你商量。”[有心机人在此。]贾琏听了,低头想了半日道:“你今儿糊涂了,现有比例,那林妹妹就是例。往年怎么给林妹妹过的,如今也照样给薛妹妹过就是了。”[此例引的极是,无怪贾政委以家务也。]凤姐听了冷笑道:“我难道连这个也不知道!我原也这么想定了,但昨日听见老太太说,问起大家的年纪生日来,听见薛大妹妹今年十五岁,虽不是整生日,也算得将笄之年。老太太说要替他作生日,想来若果真替他作,自然比往年与林妹妹的不同了。”贾琏道:“既如此,就比林妹妹的多增些。”凤姐道:“我也这么想着,所以讨你的口气。我若私自添了东西,你又怪我不回明白你了。”贾琏笑道:“罢罢,这个空头情我不领。你不盘察我就够了,我还怪你!”说着,一径去了,不在话下。[一段题纲写得如见如闻,且不失前篇惧内之旨。最奇者,黛玉乃贾母溺爱之人也,不闻为他作生辰,却云特意与宝钗,实非人想得着之文也。此书通部皆用此法,瞒过多少见者,余故云不写而写是也。][将薛、林作甄玉、贾玉看书,则不失执笔人本旨矣。丁亥夏,畸笏叟。]
且说史湘云住了两日,因要回去,贾母因说:“等过了你宝姐姐的生日,看了戏再回去。”史湘云听了,只得住下,又一面遣人回去,将自己旧日作的两色针线活计取来,为宝钗生辰之仪。
谁想贾母自见宝钗来了,喜他稳重和平,[四字评倒黛玉,是以特从贾母眼中写出。]正值他才过第一个生辰,便自己蠲资二十两,[写出太君高兴,世家之常事耳。][前看凤姐问琏作生日数语甚泛泛,至此见贾母蠲资,方知作者写阿凤心机,无丝毫漏笔。己卯冬夜。]唤了凤姐来,交与他置酒戏。凤姐凑趣笑道:“一个老祖宗给孩子们作生日,[家常话,却是空中楼阁,陡然架起。]不拘怎样,谁还敢争?又办什么酒戏?既高兴,要热闹,就说不得自己花上几两。巴巴的找出这霉烂的二十两银子来作东道,这意思还叫我陪上。果然拿不出来也罢了,金的、[小科诨解颐,却为借当伏线。壬午九月。]银的、圆的、扁的,压塌了箱子底,只是勒掯我们。举眼看看,谁不是儿女?难道将来只有宝兄弟顶了你老人家上五台山不成。那些梯己只留与他,我们如今虽不配使,也别太苦了我们。这个够酒的?够戏的?”说的满屋里都笑起来。贾母亦笑道:“你们听听这嘴!我也算会说的,怎么说不过这猴儿,你婆婆也不敢强嘴,你和我梆梆的。”凤姐笑道:“我婆婆也是一样的疼宝玉,我也没处去诉冤,倒说我强嘴。”说着,又引贾母笑了一回。[正文在此一句。]贾母十分喜悦。
到晚间,众人都在贾母前,定昏之余,大家娘儿姊妹等说笑时,贾母因问宝钗爱听何戏,爱吃何物等语。宝钗深知贾母年老人,喜热闹戏文,爱吃甜烂之食,便总依贾母向日素喜者说了出来。[看他写宝钗比颦儿如何?]贾母更加欢悦。次日,便先送过衣服、玩物礼去,王夫人、凤姐、黛玉等诸人,皆有随分不一,不须多记。
至二十一日,就贾母内院中搭了家常小巧戏台,[另有大礼所用之戏台也,侯门风俗断不可少。]定了一班新出小戏,昆、弋两腔皆有。[是贾母好热闹之故。]就在贾母上房摆了几席家宴酒席,[是家宴,非东阁盛设也,非世代公子再想不及此。]并无一个外客,只有薛姨妈、史湘云、宝钗是客,余者皆是自己人。[将黛玉亦算为自己人,奇甚!]这日早起,宝玉因不见林黛玉,[又转至黛玉文字,亦不可少也。]便到他房中来寻,只见林黛玉歪在炕上。宝玉笑道:“起来吃饭去。就开戏了,你爱看那一出,我好点。”林黛玉冷笑道:“你既这样说,你就特叫一班戏来,拣我爱的唱给我看。这会子犯不上跐着人借着光儿问我。”[好听之极,令人绝倒。]宝玉笑道:“这有什么难的,明儿就这样行,也叫他们借咱们的光儿。”一面说,一面拉他起来,携手出去。
吃了饭,点戏时,贾母一定先叫宝钗点,宝钗推让一遍,无法,只得点了一折《西游记》。[是顺贾母之心也。]贾母自是欢喜,然后便命凤姐点,凤姐亦知贾母喜热闹,更喜谑笑科诨,[写得周到,想得奇趣,实是必真有之。][凤姐点戏,脂砚执笔事,今知者寥寥矣。不怨夫。][前批“知者寥寥”,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宁不痛乎!][凤姐点戏,脂砚执笔事,今知者寥寥矣。不怨夫。前批“知者寥寥”,不数年,芹溪、脂砚、杏斋诸子皆相送别去,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宁不痛杀。]便先点了一出,却是《刘二当衣》。贾母果真更加喜欢,然后便命黛玉点,[先让凤姐点者,是非待凤先而后玉也。盖亦素喜凤嘲笑得趣之故,今故命彼点,彼亦自知,并不推让,承命一点,便合其意。此篇是贾母取乐,非礼筵大典,故如此写。]黛玉因让薛姨妈、王夫人等。贾母道:“今日原是我特带着你们取笑,咱们只管咱们的,别理他们,我巴巴的唱戏摆酒,为他们不成?他们在这里白听白吃,已经便宜了,还让他们点呢!”说着大家都笑了。黛玉方点了一出,[不题何戏,妙,盖黛玉不喜看戏也。正是与后文“妙曲警芳心”留地步。正见此时不过草草随众而已,非心之所愿也。]然后宝玉、史湘云、迎、探、惜、李纨等俱各点了,接出扮演。
至上酒席时,贾母又命宝钗点,宝钗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宝玉道:“只好点这些戏。”宝钗道:“你白听了这几年的戏,那里知道这出戏的好处,排场又好,词藻更妙!”宝玉道:“我从来怕这些热闹。”宝钗笑道:“要说这一出热闹,你还算不知戏呢![是极,宝钗可谓博学矣。不似黛玉,只一《牡丹亭》,便心身不自主矣。真有学问如此,宝钗是也。]你过来,我告诉你这一出戏热闹不热闹。是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韵律不用说是好的了,只那词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的极妙,你何曾知道?”宝玉见说的这般好,便凑近来央告:“好姐姐,念与我听听。”宝钗便念道: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此阕出自《山门·传奇》,近之唱者,将“一任俺”改为“早辞却”,无理不通之甚。必从“一任俺”三字,则“随缘”二字方不脱落。]
宝玉听了,喜的拍膝画圈,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林黛玉道:“安静看戏罢。还没唱《山门》,你倒《妆疯》了!”[趣语。今古利口莫过于优伶,此一诙谐,优伶亦不得如此急速得趣,可谓才人百技也。一段醋意可知。]说的湘云也笑了。于是大家看戏。
至晚散时,贾母深爱那作小旦的与一个作小丑的,因命人带进来,细看时,一发可怜见。[是贾母眼中之见、心内之想。]因问年纪,那小旦才十一岁,小丑才九岁,大家叹息一回。贾母命人另拿些肉果与他两个,又另外赏钱两串。凤姐笑道:“这个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明明不叫人说出。]你们再看不出来。”宝钗心内也知道,便只一笑不肯说。[宝钗如此。]宝玉也猜着了,亦不敢说。[不敢少。]史湘云接着笑道:“倒像林妹妹的模样儿。”[心直口快,无有不可说之事。][事无不可对人言。][湘云、探春二卿,正“事无不可对人言”芳性。丁亥夏,畸笏叟。]宝玉听了,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使个眼色。众人却都听见了这话,留神细看,都笑起来了,说:“果然不错。”
一时散了。晚间,湘云更衣时,便命翠缕把衣包打开收拾,都包了起来。翠缕道:“忙什么?等去的日子再包不迟。”湘云道:“明儿一早就走,在这里作什么?看人家的鼻子眼睛,什么意思!”[此是真恼,非颦儿之恼可比。然错怪宝玉矣。亦不可不恼。]宝玉听了这话,忙赶近前拉他说道:“好妹妹,你错怪了我。林妹妹是个多心的人,别人分明知道,不肯说出来,也皆因怕他恼。谁知你不防头就说了出来,他岂不恼你?我是怕你得罪了他,所以才使眼色。你这会子恼我,不但辜负了我,而且反倒委屈了我。若是别人,那怕他得罪了十个人,与我何干呢?”湘云摔手道:“你那花言巧语别哄我,我也原不如你林妹妹,别人说他,拿他取笑,都使得,只我说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说他,他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头,得罪了他使不得。”宝玉急的说道:“我倒是为你,反为出不是来了!我要有外心,[玉兄急了。]立刻化成灰,叫万人践踹。”[千古未闻之誓,恳切尽情,宝玉此刻之心为如何?]湘云道:“大正月里少信嘴胡说。[回护石兄。]这些没要紧的恶誓、散话、歪话,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的人,会辖治你的人听去,[此人为谁?]别叫我啐你。”说着一径至贾母里间,忿忿的躺着去了。
宝玉没趣,只得又来寻黛玉。刚到门槛前,黛玉便推出来,将门关上。宝玉又不解何意,在窗外只是吞声叫“好妹妹”。黛玉总不理他,宝玉闷闷的垂头自审。袭人早知端的,当此时断不能劝。[宝玉在此时,一劝必崩了,袭人见机甚妙。]那宝玉只呆呆的站着。黛玉只当他回房去了,便起来开门,只见宝玉还站在那里。黛玉反不好意思,不好再关,只得抽身上床躺着。宝玉随进来问道:“凡事都有个原故,说出来人也不委屈。好好的就恼了,终是什么原故起的?”林黛玉冷笑道:“问的我倒好,我也不知为什么。我原是给你们取笑的,拿着我比戏子,给众人取笑。”宝玉道:“我并没有比你,我并没有笑,为什么恼我呢?”黛玉道:“你还要比?你还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比了笑了的还厉害呢!”[可谓官断十条路是也。]宝玉听说,无可分辩,不则一声。[何便无言可辩?真令人不解。前文湘云方来,“正言弹妒意”一篇中,颦、玉角口后收至褂子一篇,余已注明不解矣,回思自心自身是玉、颦之心,则洞然可解,否则无可解也。身非宝玉,则有辩有答,若宝玉则再不能辩、不能答,何也?总在二人心上想来。]
黛玉又道:“这一节还恕得。再者,你为什么又和云儿使眼色?这安的是什么心?莫不是他和我玩他就自轻自贱了?他原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贫民的丫头,他和我玩,设若我回了口,岂不他自惹人轻贱呢。是这个主意不是?这却也是你的好心,只是那一个偏又不领你这好情,一般也恼了。[颦儿自知云儿恼,用心甚矣。]你又拿我作情,倒说我小性儿,行动肯恼。你又怕他得罪了我,我恼他。我恼他,与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与你何干?”[问的却极是,但未必心应。若能如此,将来泪尽夭亡,已化乌有,世间亦无此一部《红楼梦》矣。][此书如此等文章多多,不能枚举,机括神思,自从天分而有。其毛锥写人口气传神摄魄处,怎不令人拍案称奇叫绝!丁亥夏,畸笏叟。][神工乎?鬼工乎?文思至此尽矣!丁亥夏,畸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