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奇。]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灭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穴其隧,[见得透彻,恨不能守。此人人同病。]所以迷眩缠陷天下者也。[直似庄老,奇甚怪甚!]
续毕,掷笔就寝,头刚着枕,便酣然睡去,一夜竟不知所之,直至天明方醒。[此犹是袭人余功也。想每日每夜,宝玉自是心忙身忙口忙之极,今则怡然自适,虽此一刻,于身心无所补益,能有一时之闲闲自若,亦岂非袭卿之所使然耶?]翻身看时,只见袭人和衣睡在衾上。[神极之笔。试思袭人不来同卧亦不成文字,来同卧更不成文字。却云“和衣衾上”,正是来同卧不来同卧之间,何神奇文,妙绝矣!][好袭人!真好石头,记得真;真好述者,错不错;真好批者,批得出!]宝玉将昨日的事已付诸意外,[更好,可见玉卿的是天真烂熳之人也,近之所谓“呆公子”,又曰“老好人”,又曰“无心道人”是也。殊不知尚古淳风。][这亦暗露玉兄闲窗净几、不寂不离之工业。壬午孟夏。]便推他说道:“起来好生睡,看冻着了。”
原来袭人见他无晓夜和姊妹厮闹,若直劝他,料不能改,故用柔情以警之,料他不过半日片刻,仍复好了,不想宝玉旦夜竟不回转,自己反不得主意,直一夜没好生睡得,今忽见宝玉如此,料他心意回转,便越性不睬他。宝玉见他不应,便伸手替他解衣,刚解开了钮子,被袭人将手推开,又自扣了。[好看煞!]宝玉无法,只得拉他的手笑道:“你到底怎么了?”连问几声,袭人睁眼说道:“我也不怎么,你睡醒了,你自过那边房里去梳洗,再迟了就赶不上。”[说得好痛快。]宝玉道:“我过那里去?”[问得更好。]袭人冷笑道:“你问我,[三字如闻。]我知道?你爱往那里去,就往那里去。从今咱们两个丢开手,省得鸡声鹅斗叫别人笑。横竖那边腻了,过来这边,又有个什么四儿,五儿服侍你。我们这起东西,可是白‘玷辱了好名好姓’的。”宝玉笑道:“你今儿还记着呢!”[非浑一纯粹,那能至此?]袭人道:“一百年还记着呢,比不得你,拿着我的话当耳旁风,夜里说了,早起就忘了。”[这方是正文,直勾起“花解语”一回文字。]宝玉见他娇嗔满面,情不可禁,[又用幻笔,瞒过看官。]便向枕边拿起一根玉簪来,一跌两段,说道:“我再不听你说,就同这个一样。”[迎头一棒。]袭人忙的拾了簪子,说道:“大清早起,[撞心儿盟誓,教人听了折柔肠,好些不忍!]这是何苦来!听不听什么要紧,[已留后文地步。]也值得这种样子。”宝玉道:“你那里知道我心里急!”袭人笑道:[自此方笑。]“你也知道着急么,可知我心里怎么样?快起来洗脸去罢。”说着二人方起来梳洗。[结得一星渣滓全无,且合怡红常事。]
宝玉往上房去后,谁知黛玉走来,见宝玉不在房中,因翻弄案上书看,可巧翻出昨日的《庄子》来,看至所续之处,不觉又气又笑,不禁也提笔续书一绝云:
无端弄笔是何人?作践南华庄子文。
不悔自己无见识,却将丑语怪他人。[骂得痛快,非颦儿不可,真好颦儿,真好颦儿!好诗!若云知音者,颦儿也,至此方完“箴玉”半回。][不用宝玉见此诗。若长若短亦是大手法。][又借阿颦诗自相鄙驳,可见余前批不谬。己卯冬夜。][宝玉不见诗,是后文余步也,《石头记》得力所在。丁亥夏,畸笏叟。][壬午九月,因索书甚迫,姑志于此,非批《石头记》也。为续《庄子因》数句,真是“打破胭脂阵,坐透红粉关”,另开生面之文,无可评处。][赵香梗先生《秋树根偶谭》内,兖州少陵台有子美祠,为郡守毁为己祠。先生叹子美生遭丧乱,奔走无家,孰料千百年后数椽片瓦犹遭贪吏之毒手,甚矣,才人之厄也!因改公《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数句,为少陵解嘲:“少陵遗像太守欺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折克非己祠,旁人有口呼不得。梦归来兮闻叹息,白日无光天地黑。安得旷宅千万间,太守取之不尽生欢颜,公祠免毁安如山。”读之感慨悲愤,心常耿耿。]
写毕,也往上房来见贾母,后往王夫人处来。
谁知凤姐之女大姐病了,正乱着请大夫来诊脉,大夫便说:“替夫人、奶奶们道喜,姐儿发热是见喜了,并非别症。”王夫人、凤姐听了,忙遣人问:“可好不好?”医生回道:“病虽险,却顺,倒还不妨。[在“子嗣艰难”化出。]预备桑虫、猪尾要紧。”
凤姐听了,登时忙将起来,一面打扫房屋,供奉痘疹娘娘,一面传与众人,忌煎炒等物,一面命平儿打点铺盖衣服,与贾琏隔房,一面又拿大红尺头与奶子、丫头亲近人等裁衣。[几个“一面”,写得如见其景。]外面又打扫净室,款留两个医生轮流斟酌诊脉下药,十二日不放家去。贾琏只得搬出外书房来斋戒,[此二字内生出许多事来。]凤姐与平儿都随着王夫人[写尽母氏为子之心。]日日供奉娘娘。
那个贾琏只离了凤姐便要寻事,独寝了两夜,便十分难熬,便暂将小厮们内有清俊的选来出火。不想荣国府内有一个极不成器破烂酒头厨子,名唤多官,[今是多多也。妙名。]人见他软弱无能,都唤他作“多浑虫”。[更好。今之浑虫更多也。]因他自小父母替他在外娶了一个媳妇,今年方二十来往年纪,生得有几分人才,见者无不羡爱。他生性轻浮,最喜拈花惹草。多浑虫又不理论,只是有酒、有肉、有钱,便诸事不管了,所以荣、宁二府之人都得入手。因这个媳妇美貌异常,轻浮无比,众人都呼他作“多姑娘儿”。[更妙。]
如今贾琏在外熬煎,往日也曾见过这媳妇,失过魂魄,只是内惧娇妻,外惧娈宠,不曾下得手。那多姑娘也曾有意于贾琏,只恨没空。今闻贾琏挪在外书房来,他便没事也走三两趟去招惹,惹的那贾琏似饥鼠一般,少不得和心腹的小厮们计议,合同遮掩谋求,多以金帛相许。小厮们焉有不允之理?况都和这媳妇是好友,一说便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