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毕,向诸姊妹笑道:“我素乏捷才,且不长于吟咏,妹辈素所深知。今夜聊以塞责,不负斯景而已。异日少暇,必补撰《大观园记》,并《省亲颂》等文,以记今日之事。妹辈亦各题一匾一诗,随才之长短,亦暂吟成,不可因我微才所缚。且喜宝玉竟知题咏,是我意外之想。此中‘潇湘馆’‘蘅芜苑’二处,我所极爱,次之‘怡红院’‘浣葛山庄’,此四大处必得别有章句题咏方妙。前所题之联虽佳,如今再各赋五言律一首,使我当面试过,方不负我自幼教授之苦心。”宝玉只得答应了,下来自去构思。
迎、探、惜三人之中,要算探春又出于姊妹之上,然自忖亦难与薛、林争衡,[只一语便写出宝、黛二人,又写出探卿知己知彼,伏下后文多少地步。]只得勉强随众塞责而已。李纨也勉强凑成一律。[不表薛、林可知。]贾妃先挨次看姊妹们的,写道是:
旷性怡情(匾额)迎春
园成景备特精奇,奉命羞题额旷怡。
谁信世间有此境,游来宁不畅神思。
万象争辉(匾额)探春
名园筑出势巍巍,奉命何惭学浅微。
精妙一时言不出,果然万物生光辉。
文章造化(匾额)惜春
山水横拖千里外,楼台高起五云中。
园修日月光辉里,景夺文章造化功。[便牵强,三首之中,还算探卿略有作意,故后又写出许多意外妙文。]
文采风流(匾额)李纨
秀水明山抱复回,风流文采胜蓬莱。[起妙。]
绿裁歌扇迷芳草,红衬湘裙舞落梅。[凑成。]
珠玉自应传盛世,神仙何幸下瑶台。
名园一自邀游赏,未许凡人到此来。[此四诗列于前,正为滃托下韵也。]
凝晖钟瑞(匾额)薛宝钗[便有含蓄。]
芳园筑向帝城西,华日祥云笼罩奇。
高柳喜迁莺出谷,修篁时待凤来仪。[恰极。]
文风已著宸游夕,孝化应隆归省时。
睿藻仙才盈彩笔,自惭何敢再为辞。[好诗,此不过颂圣应酬耳,犹未见长,以后渐知。]
世外仙源(匾额)林黛玉[落想便不与人同。]
名园筑何处,仙境别红尘。
借得山川秀,添来景物新。[所谓“信手拈来无不是”,阿颦自是一种心思。]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
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末二首是应制诗。余谓宝、黛此作未见长,何也?盖后文别有惊人之句也。在宝卿有生不屑为此,在黛卿实不足一为。]
贾妃看毕,称赏一番。又笑道:“终是薛、林二妹之作与众不同,非愚姊妹可同列者。”原来林黛玉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这却何必,然尤物方如此。]不想贾妃只命一匾一咏,倒不好违谕多作,只胡乱作一首五言律应景罢了。[请看前诗,却云是胡乱应景。]彼时宝玉尚未作完,只刚作了“潇湘馆”与“蘅芜苑”二首,正作“怡红院”一首,起草内有“绿玉春犹卷”之句。宝钗转眼瞥见,便趁众人不理论,急忙回身悄推他道:“他因不喜‘红香绿玉’[此“他”字指贾妃。]才改了‘怡红快绿’。[这样章法,又是不曾见过的。]你这会子偏用‘绿玉’二字,岂不是有意和他争驰了?况且蕉叶之说也颇多,再想一个字改了罢。”宝玉见宝钗如此说,便拭汗道:[想见其构思之苦,方是至情,最厌近之小说中满纸“神童”“天分”等语。]“我这会子总想不出什么典故出处来。”宝钗笑道:“你只把‘绿玉’的‘玉’字改作‘蜡’字就是了。”宝玉道:“‘绿蜡’可有出处?”[好极!]宝钗见问,悄悄的咂嘴点头笑道:[媚极,韵极!]“亏你,今夜不过如此,将来金殿对策,你大约连‘赵钱孙李’都忘了呢![如此穿插,安得不令人拍案叫绝!壬午季春。][有得宝卿奚落,但就谓宝卿无情,只是较阿颦施之特正耳。]唐钱珝咏芭蕉诗头一句:‘冷烛无烟绿蜡干’,你都忘了不成?”[此等处便用硬证实处,最是大力量,但不知是何心思,是从何落想,穿插到如此玲珑锦绣地步!][乃翁前何多敏捷,今见乃姐,何反迟钝,未免怯才,拘紧人所必有耳。]宝玉听了,不觉洞开心臆,笑道:“该死,该死!现成眼前之物,偏倒想不起来了,真可谓‘一字师’了。从此后我只叫你师父,再不叫你姐姐了。”宝钗亦悄悄的笑道:“还不快作上去,只管姐姐妹妹的。谁是你姐姐,那上头穿黄袍的才是你姐姐,你又认我这姐姐来了。”一面说笑,因又怕他耽延工夫,遂抽身走开了。[一段忙中闲文,已是好看之极,出人意外。]宝玉只得续成,共有了三首。
此时林黛玉未得展其抱负,自是不快。因见宝玉独作四律,大费神思,何不代他作两首,也省他些精神不到之处。[偏又写一样,是何心意构思而得?畸笏。][写黛卿之情思,待宝玉却又如此,是与前文特犯不犯之处。]想着,便也走至宝玉案旁悄问:“可都有了?”宝玉道:“才有了三首,只少‘杏帘在望’一首了。”黛玉道:“既如此,你只抄录前三首罢,趁你写完那三首,我也替你作出这首来了。”说毕,低头一想,早已吟成一律,[瞧他写阿颦只如此,便妙极!]便写在纸条上,搓成个团子,掷在他跟前。[纸团送迭,系应童生秘诀,黛卿自何处学得,一笑!丁亥春。][姐姐做试官,尚用枪手,难怪世间之代倩多耳。]宝玉打开一看,只觉此首比自己所作的三首高过十倍,真是喜出望外,[这等文字,亦是观书者望外之想。]遂忙恭楷呈上。贾妃看道:
有凤来仪 臣宝玉谨题
秀玉初成实,堪宜待凤凰。[起便拿得住。]
竿竿青欲滴,个个绿生凉。
迸砌妨阶水,[妙句,古云:“竹密何妨水过?”今偏翻案。]穿帘碍鼎香。
莫摇清碎影,好梦昼初长。
蘅芷清芬
蘅芜满静苑,萝薜助芬芳。[“助”字妙,通部书所以皆善练字。]
软衬三春草,柔拖一缕香。[刻画入妙。]
轻烟迷曲径,冷翠滴回廊。[甜脆满颊。]
谁谓池塘曲,谢家幽梦长。
怡红快绿
深庭长日静,两两出婵娟。[双起双敲,读此首始信前云“有蕉无棠不可,有棠无蕉更不可”等批。非泛泛妄批驳他人,到自己身上则无能为之论也。]
绿蜡春犹卷,[本是“玉”字,此遵宝卿改,似较“玉”字佳。][是蕉。]红妆夜未眠。[是海棠。]
凭栏垂绛袖,[是海棠之情。]倚石护青烟。[是芭蕉之神,何得如此工恰自然,直是好诗,却是好书。]
对立东风里,[双收。]主人应解怜。[归到主人,方不落空。王梅隐云:“咏物体又难双承双落,一味双拿,则不免牵强。”此首可谓诗题两称,极工极切,极流丽妩媚。]
杏帘在望
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分题作,一气呵成,格调熟练,自是阿颦口气。]
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阿颦之心臆才情,原与人别,亦不是从读书中得来。]
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
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以幻入幻,顺水推舟,且不失应制,所以称阿颦。]
贾妃看毕,喜之不尽,说:“果然进益了!”又指“杏帘”一首为前三首之冠,遂将“浣葛山庄”改为“稻香村”。[如此服善,妙。][仍用玉兄前拟“稻香村”,却如此幻笔幻体,文章之格式至矣,尽矣。壬午春。]又命探春另以彩笺誊录出方才一共十数首诗,出令太监传与外厢。贾政等看了,都称颂不已。贾政又进《归省颂》。元春又命以琼酥金脍等物赐与宝玉并贾兰。[百忙中点出贾兰,一人不落。]此时贾兰极幼,未达诸事,只不过随母依叔行礼,故无别传。贾环从年内染病未痊,自有闲处调养,故亦无传。[补明方不遗失。]
那时贾蔷带领十二个女戏在楼下正等的不耐烦,只见一小太监飞跑来说:“作完了诗了,快拿戏目来!”贾蔷急将锦册呈上,并十二个花名单子。少时,太监出来,只点了四出戏:第一出,《豪宴》。[《一捧雪》中,伏贾家之败。]第二出,《乞巧》。[《长生殿》中,伏元妃之死。]第三出,《仙缘》。[《邯郸梦》中,伏甄宝玉送玉。]第四出,《离魂》。[《牡丹亭》中,伏黛玉死。][所点之戏剧伏四事,乃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
贾蔷忙张罗扮演起来。一个个歌欺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态。虽是妆演的形容,却作尽悲欢的情状。[二句毕矣。]刚演完了,一太监执一金盘糕点之类来问:“谁是龄官?”贾蔷便知是赐龄官之物,喜的忙接了,[何喜之有?伏下后面许多文字,只用一“喜”字。]命龄官叩头。太监又道:“贵妃有谕,说‘龄官极好,再作两出戏,不拘那两出就是了’。”贾蔷忙答应了,因命龄官作《游园》《惊梦》二出。龄官自为此二出原非本角之戏,执意不作,定要作《相约》《相骂》二出。[《钗钏记》中,总隐后文不尽风月等文。][按近之俗语云:能养千军,不养一戏。盖甚言优伶之不可养之意也。大抵一班之中,此一人技业稍出众,此一人则拿腔作势,辖众恃强,种种可恶,使主人逐之不舍,责之不可。虽欲不怜,实不能不怜。虽欲不爱,实不能不爱。余历梨园子弟广矣,各各皆然。亦曾与惯养梨园诸世家兄弟谈议及此,众皆知其事而皆不能言。今阅《石头记》至“原非本角之戏,执意不作”二语,便见其恃能压众,乔酸姣妒,淋漓满纸矣。复至“情悟梨花香院”一回,更将和盘托出,与余三十年前目睹身亲之人现形于纸上。便言《石头记》之为书,情之至极,言之至悟,然非领略过乃事,迷陷过乃情,即观此茫然嚼蜡,亦不知其神妙也]。贾蔷扭他不过,[如何反扭他不过?其中便隐许多文字。]只得依他作了。贾妃甚喜,命“不可难为了这女孩子,好生教习”,[可知尤物了。]额外赏了两匹宫缎,两个荷包并金银锞子、食物之类。[又伏下一个尤物,一段新文。]然后撤筵,将未到之处复又游玩。忽见山环佛寺,忙另盥手进去焚香拜佛,又题一匾云:“苦海慈航”。[寓通部人事,一篇热文,却如此冷收。]又额外加恩与一班幽尼女道。
少时,太监跪启:“赐物俱齐,请验等例。”乃呈上略节。贾妃从头看了,俱甚妥协,即命照此遵行。太监听了,下来一一发放。原来贾母的是金玉如意各一柄,沉香拐拄一根,伽楠念珠一串,“富贵长春”宫缎四匹,“福寿绵长”宫绸四匹,紫金“笔锭如意”锞十锭,“吉庆有鱼”银锞十锭。邢夫人、王夫人二分,只减了如意、拐、珠四样。贾敬、贾赦、贾政等每分御制新书二部,宝墨二匣,金、银爵各二只,表礼按前。宝钗、黛玉诸姊妹等,每人新书一部,宝砚一方,新样格势金银锞二对。宝玉亦同此。[此中忽夹上宝玉,可思。]贾兰则是金银项圈二个,金银锞二对。尤氏、李纨、凤姐等皆金银锞四锭,表礼四端。薛姨妈亦同此。外表礼二十四端,青钱一百串,是赐与贾母、王夫人及诸姊妹房中奶娘众丫鬟的。贾珍、贾琏、贾环、贾蓉等皆是表礼一分,金锞一双。其余彩缎百端,金银千两,御酒华筵,是赐东西两府凡园中管理工程、陈设、答应并司戏、掌灯诸人的。外有青钱五百串,是赐厨役、优伶、百戏、杂行人丁的。
众人谢恩已毕。执事太监启道:“时已丑正三刻,请驾回銮。”贾妃听了,不由的满眼又滚下泪来,却又勉强堆笑,拉住贾母、王夫人的手,紧紧的不忍释放,[使人鼻酸。]再四叮咛:“不须记挂,好生自养。如今天恩浩荡,一月许进内省视一次,见面是尽有的,何必伤惨。倘明岁天恩仍许归省,万不可如此奢华靡费了!”[妙极之谶,试看别书中专能故用一不祥之语为谶,今偏不然,只有如此现成一语,便是不再之谶,只看他用一“倘”字,便隐讳,自然之至。]贾母等已哭的哽噎难言了。贾妃虽不忍别,怎奈皇家规范,违错不得,只得忍心上舆去了。[一回离合悲欢夹写之文,真如山阴道上,令人应接不暇,尚有许多忙中闲、闲中忙小波澜,一丝不漏,一笔不苟。]这里诸人好容易将贾母、王夫人安慰解劝,搀扶出园去了。
好将富贵回头看,总有文章如意难。零落机缘君记去,黄金万斗大观摊。
此回铺排,非身经历,开巨眼,伸大笔,则必有所滞囗牵强,岂能如此触处成趣!立后文之根,足本文之情者,且借象说法,学我佛阐经,代天女散花,以成此奇文妙趣,惟不得与四才子书之作者同时讨论臧否,为可恨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