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回宜分二回方妥。
宝玉系诸艳之冠,故大观园对额必得玉兄题跋,且暂题灯匾联上,再请赐题,此千妥万当之章法。
诗曰:
豪华虽足羡,离别却难堪。
博得虚名在,谁人识苦甘?
好诗,全是讽刺。近之谚云:又要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真骂尽无厌贪痴之辈。
话说秦钟既死,宝玉痛哭不已,李贵等好容易劝解半日方住,归时犹是凄恻哀痛。贾母帮了几十两银子,外又另备奠仪,宝玉去吊纸。七日后便送殡掩埋了,别无述记。只有宝玉日日思慕感悼,然亦无可如何了。[每于此等文后,便用此语作结,是板定大章法,亦是此书大旨。]
又不知历几何时,[年表如此写亦妙。][惯用此等章法。]这日贾珍等来回贾政:“园内工程俱已告竣,大老爷已瞧过了,只等老爷瞧了,或有不妥之处再行改造,好题匾额对联的。”贾政听了,沉思一会,说道:“这匾额对联倒是一件难事。论理该请贵妃赐题才是,然贵妃若不亲睹其景,大约亦必不肯妄拟。若直待贵妃游幸过再请赐题,偌大景致,若干亭榭,无字标题,也觉寥落无趣,任有花柳山水,也断不能生色。”众清客在旁笑答道:“老世翁所见极是。如今我们有个愚见,各处匾额对联断不可少,亦断不可定名,如今且按其景致,或两字,三字,四字,虚合其意,拟了出来,暂且做灯匾联悬了。待贵妃游幸时,再请定名,岂不两全?”贾政等听了都道:“所见不差。我们今日且看看去,只管题了,若妥当便用,不妥当时,然后将雨村请来,令他再拟。”[点雨村,照应前文。]众人笑道:“老爷今日一拟定佳,何必又待雨村?”贾政笑道:“你们不知,我自幼于花鸟山水上题咏就平平,[是纱帽头口气。]如今上了年纪,且案牍劳烦,于这怡情悦性文章上更生疏了,[政老情字如此写。壬午季春,畸笏。]纵拟了出来,不免迂腐古板,反不能使花柳园亭生色,似不妥协,反没意思。”众清客笑道:“这也无妨。我们大家看了公拟,各举其长,优则存之,劣则删之,未为不可。”贾政道:“此论极是。且喜今日天气和暖,大家去逛逛。”说着起身,引众人前往。贾珍先去园中知会众人。
可巧近日宝玉因思念秦钟,忧戚不尽,贾母常命人带他到园中来戏耍,[现成榫楔,一丝不费力,若特唤出宝玉来,则成何文字?]此时亦才进去,忽见贾珍走来,向他笑道:“你还不出去,老爷就来了。”宝玉听了,带着奶娘小厮们,一溜烟就出园来。[不肖子弟来看形容,余初看之,不觉怒焉。盖谓作者形容余幼年往事,因思彼亦自写其照,何独余哉!信笔书之,供诸大众同一发笑。]方转过弯,顶头贾政引众客来了,躲之不及,只得一边站了。贾政近因闻得塾掌称赞宝玉专能对对联,虽不喜读书,偏倒有些歪才情似的,[如此顺笔间写来,然却是宝玉正传。]今日偶然撞见这机会,便命他跟来。[如此偶然方妙,若特特唤来题额,真不成文矣。]宝玉只得随往,尚不知何意。
贾政刚至园门前,只见贾珍带领许多执事人一旁侍立。贾政道:“你且把园门都关上,我们先瞧了外面再进去。”[是行家看法。]贾珍听说,命人将门关了。贾政先秉正看门。只见正门五间,上面桶瓦泥鳅脊,那门栏窗槅皆是细雕新鲜花样,并无朱粉涂饰,一色水磨群墙,[门雅墙雅,不落俗套。]下面白石台阶,凿成西番草花样。左右一望,皆雪白粉墙,下面虎皮石,随势砌去,果然不落富丽俗套,自是欢喜。遂命开门,只见迎面一带翠嶂挡在面前。[掩隐好极。]众清客都道:“好山,好山!”贾政道:“非此一山,一进来园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则有何趣?”众人道:“极是。非胸中大有丘壑,焉想及此!”说毕,往前一望,见白石崚嶒,[想入其中,一时难辨方向,用“前”“后”“这边”“那边”等字,正是不辨东西。]或如鬼怪,或如猛兽,纵横拱立,上面苔藓成斑,藤萝掩映,[曾用两处旧有之园所改,故如此写方可,细极!]其中微露羊肠小径。[好景界,山子野精于此技。此是小径,非行车辇通道,今贾政原欲游览其景,故指此等处写之,想其通路大道,自是堂堂冠冕气象,无庸细写者也,后于省亲之时,已得知矣。]贾政道:“我们就从此小径游去,回来由那一边出去,方可遍览。”说毕,命贾珍在前引导,自己扶了宝玉,逶迤进入山口。[此回乃一部之纲绪,不得不细写,尤不可不细批注。盖后文十二钗书出入来往之境方不能错落,观者亦如身临足到矣。今贾政虽进的是正门,却行的是僻路,按此一大园,羊肠鸟道,不止几百十条,穿东度西,临山过水,万勿以今日贾政所行之径,考其方向基址。故正殿反于末路写之,足见未由大道而往,乃逶迤转折而经也。][宝玉此刻已料定吉多凶少。]抬头忽见山上有镜面白石一块,[新奇。]正是迎面留题处。[留题处便精,不必限定凿金镂银一色恶俗,赖及枣梨之力。]贾政回头笑道:“诸公请看此处,题以何名方妙?”众人听说,也有说该题“叠翠”二字,也有说该题“锦嶂”的,又有说“赛香炉”的,又有说“小终南”的,种种名色,不止几十个。
原来众客心中早知贾政要试宝玉的功业进益何如,只将些俗套来敷衍。宝玉亦料定此意。[补明,好!]贾政听了,回头便命宝玉拟来。宝玉道:“尝闻古人有云,‘编新不如述旧,刻古终胜雕今’。[未闻古人说此两句,却又似有者。]况此处并非主山正景,原无可题之处,不过是探景一进步耳。[此论却是。]莫若直书‘曲径通幽处’这句旧诗在上,倒还大方气派。”众人听了都赞道:“是极!二世兄天分高,才情远,不似我们读腐了书的。”贾政笑道:“不当谬奖,他年小,不过以一知充十用,取笑罢了,再俟选拟。”
说着进入石洞来,只见佳木茏葱,奇花囗灼,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下。[这水是人力引来做的。]再进数步,渐向北边,[细极!后文所以云进贾母卧房后之角门,是诸钗日相来往之境也。后文又云诸钗所居之处,只在西北一带,最近贾母卧室之后,皆从此“北”字而来。]平坦宽豁,两边飞楼插空。雕甍绣槛,皆隐于山坳树杪之间。俯而视之,则清溪泻雪,石磴穿云,[前已写山至宽处,此则由低处至高处,各景皆遍。]白石为栏,环抱池沿,石桥三港,兽面衔吐,桥上有亭。[前已写山写石,今则写池写楼,各景皆遍。]贾政与诸人上了亭子,倚栏坐了,[此亭大抵四通八达,为诸小径之咽喉要路。]因问:“诸公以何题此?”诸人都道:“当日欧阳公《醉翁亭记》有云:‘有亭翼然’,就名‘翼然’。”贾政笑道:“‘翼然’虽佳,但此亭压水而成,还须偏于水题方称。依我拙裁,欧阳公之‘泻出于两峰之间’,竟用他这一个‘泻’字。”有一客道:“是极,是极。竟是‘泻玉’二字妙!”贾政拈髯寻思,因抬头见宝玉侍侧,便笑命他也拟一个来。
宝玉听说,连忙回道:“老爷方才所议已是。但是如今追究了去,似乎当日欧阳公题酿泉,用一‘泻’字则妥,今日此泉若亦用‘泻’字,则觉不妥。况此处虽省亲驻跸别墅,亦当入于应制之例,用此等字眼,亦觉粗陋不雅,求再拟较此蕴藉含蓄者。”贾政笑道:“诸公听此论若何?方才众人编新,你又说不如述古。如今我们述古,你又说粗陋不妥。你且说你的来我听。”宝玉道:“有用‘泻玉’二字,则莫若‘沁芳’二字,岂不新雅。”[果然。][真新雅。]贾政拈髯点头不语。[(拈髯点头不语)六字是严父大露悦容也。壬午春。]众人都忙迎合,赞宝玉才情不凡。贾政道:“匾上二字容易,再作一副七言对联来。”宝玉听说,立于亭上,四顾一望,便机上心来,乃念道:
绕堤柳借三篙翠,[要紧,贴切水字。]隔岸花分一脉香。[恰极工极,绮靡秀媚,香奁正体。]
贾政听了,点头微笑。众人咸称赞不已。
于是出亭过池,所有一山一石,一花一木,莫不着意观览。[浑写两句,已见经行处愈远,更至北一路矣。]忽抬头看见前面一带粉垣,里面数楹精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众人都道:“好个所在!”于是大家进入,[此方可为颦儿之居。]只见入门便是曲折游廊,[不犯超手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三间房舍,一明两暗,里面都是合着地步打就的床几椅案。从里间房内又得一小门,出去则是后院,有大株梨花兼着芭蕉。又有两间小小退步。后院墙下忽开一隙,得泉一派,开沟仅尺许,灌入墙内,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贾政笑道:“这一处还罢了,[一处。]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读书,不枉虚生一世。”说毕,看着宝玉,唬的宝玉忙垂了头。[点一笔。]
众客忙用话开释,[客不可不有。]又说道:“此处的匾该题四个字。”贾政笑问:“那四字?”一个道是“淇水遗风”。贾政道:“俗。”[余亦如此。]又一个说是“睢园雅迹”。贾政道:“也俗。”贾珍笑道:“还是宝玉兄弟拟一个来。”[又换一章法。壬午春。]贾政道:“他未曾作,[知子者莫如父。]先就要议论人家好歹,可见就是个轻薄人。”众客道:“议论的极是,其奈他何?”贾政忙道:“休如此纵了他。”因命他道:“今日任你狂言乱道,先设议论来,然后方许你作。[于作诗文时,虽政老亦有如此令旨,可知严父亦无可奈何也,不学纨绔来看。畸笏。][又一格式,不然不独死板,且亦大失严父素体。]方才众人可有使得的么?”宝玉见问,便答道:“都似不妥。”[明知是故意要他盘驳议论,乐得肆行施展。]贾政冷笑道:“怎么不妥?”宝玉道:“这里乃是第一处行幸之处,必须颂圣方可。若用四字的匾,又有古人现成的,何必再作?”贾政道:“难道‘淇水’‘睢园’不是古人的?”宝玉道:“这太板腐了。莫若‘有凤来仪’四字。”[果然,妙在双关暗合。]众人都哄然叫妙。贾政点头道:“畜生,畜生,可谓‘管窥蠡测’矣。”因命再题一联来。宝玉便念道:
宝鼎茶闲烟尚绿,[“尚”字妙极,不必说竹,然恰恰是竹中精舍。]幽窗棋罢指犹凉。[“犹”字妙,“尚绿”“犹凉”四字,便如置身于森森万竿之中。]
贾政摇头说道:“也未见长。”说毕引众人出来。方欲走时,忽又想起一事来,因问贾珍道:“这些院落房宇[此一顿少不得。]并几案桌椅都算有了,还有那些帐幔帘子并陈设玩器古董,可也都是一处一处合式配就的?”[大篇长文,不如此顿,则成何说话?]贾珍回道:“那陈设的东西早已添了许多,自然临期合式陈设,帐幔帘子,昨日听见琏兄弟说还不全。那原是一起工程之时就画了各处的图样,量准尺寸,就打发了人办去的。想必昨日得了一半。”[补出近日忙冗,千头万绪景况。]贾政听了,便知此事不是贾珍的首尾,便命人去唤贾琏。
一时贾琏赶来,[写出忙冗景况。]贾政问他共有几种,现今得了几种,尚欠几种。贾琏见问,忙向靴桶取靴掖内装的一个纸折略节来,[细极!从头至尾,誓不作一笔逸安苟且之笔。]看了一看,回道:“妆、[一字一句。]蟒、绣、堆、刻丝、弹墨,[二字一句。]并各色绸绫大小幔子一百二十架,昨日得了八十架,下欠四十架。帘子二百挂,昨日俱得了。外有猩猩毡帘二百挂,金丝藤红漆竹帘二百挂,墨漆竹帘二百挂,五彩线络盘花帘二百挂,每样得了一半,也不过秋天都全了。椅搭、桌围、床裙、杌套,每分一千二百件,也有了。”
一面走,一面说,[是极。]倏尔青山斜阻,[“斜”字细,不必拘定方向。诸钗所居之处,若稻香村、潇湘馆、怡红院、秋爽斋、蘅芜苑等,都相隔不远,究竟只在一隅,然处置得巧妙,使人见其千丘万壑,恍然不知所穷。所谓会心处不在乎远大,一山一水、一木一石,全在人之穿插布置耳。]转过山怀中,隐隐露出一带黄泥筑就矮墙,墙头皆用稻茎掩护。[配的甚好。]有几百株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里面数楹茅屋。外面却是桑、榆、槿、柘各色树稚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篱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辘轳之属。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漫然无际。[阅至此,又笑别部小说中一万个花园中,皆是牡丹亭、芍药圃,雕栏画栋、琼榭朱楼,略不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