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忽又听得秦氏之丫鬟名唤瑞珠者,见秦氏死了,[补天香楼未删之文。]他也触柱而亡。此事可罕,合族中人也都称叹。贾珍遂以孙女之礼殓殡,一并停灵于会芳园中之登仙阁。小丫鬟名宝珠者,因见秦氏身无所出,乃甘心愿为义女,誓任摔丧驾灵之任。贾珍喜之不尽,即时传下,从此皆呼宝珠为“小姐”。那宝珠按未嫁女之丧,在灵前哀哀欲绝。[非恩惠爱人,那能如是。惜哉可卿,惜哉可卿!]于是合族人丁并家下诸人,都各遵旧制行事,自不得紊乱。[两句写尽大家。][转叠法,叙前文未及。]
贾珍因想着贾蓉不过是个黉门监,[又起波澜,却不突然。]灵幡经榜上写时不好看,便是执事也不多,因此心下甚不自在。[善起波澜。]可巧这日正是首七第四日,早有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妙,大权也。]先备了祭礼遣人来,次后坐了大轿,打伞鸣锣,亲来上祭。贾珍忙接着,让至逗蜂轩献茶。[轩名可思。]贾珍心中打算定了主意,因而趁便就说要与贾蓉捐个前程的话,戴权会意,因笑道:“想是为丧礼上风光些。”[得内相机括之快如此。]贾珍忙笑道:“老内相所见不差。”戴权道:“事倒凑巧,正有个美缺。如今三百员龙禁尉短了两员,昨儿襄阳侯的兄弟老三来求我,现拿了一千五百两银子,送到我家里。你知道,咱们都是老相与,不拘怎么样,看着他爷爷的分上,胡乱应了。[忙中写闲。]还剩了一个缺,谁知永兴节度使冯胖子来求,要与他孩子捐,我就没工夫应他。既是咱们的孩子要捐,[奇谈。画尽阉官口吻。]快写个履历来。”贾珍听说,忙吩咐:“快命书房里人恭敬写了大爷的履历来。”小厮不敢怠慢,去了一刻,便拿了一张红纸来与贾珍。贾珍看了,忙送与戴权。看时,上面写道:
江南江宁府江宁县监生贾蓉,年二十岁。曾祖,原任京营节度使,世袭一等神威将军贾代化;祖,乙卯科进士贾敬;父,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贾珍。
戴权看了,回手便递与一个贴身的小厮收了,说道:“回来送与户部堂官老赵,说我拜上他,起一张五品龙禁尉的票,再给个执照,就把这履历填上,明儿我来兑银子送去。”小厮答应了,戴权也就告辞了。贾珍十分款留不住,只得送出府门。临上轿,贾珍因问:“银子还是我到部兑,还是一并送入老内相府中?”戴权道:“若到部里,你又吃亏了,不如平准一千二百银子,送到我家就完了。”贾珍感谢不尽,只说:“待服满后,亲带小犬到府叩谢。”于是作别。
接着,便又听喝道之声,原来是忠靖侯史鼎的夫人来了,[史小姐湘云消息也。][伏史湘云一笔。]王夫人、邢夫人、凤姐等刚迎入上房,又见锦乡侯、川宁侯、寿山伯三家的祭礼摆在灵前。少时,三家下轿,贾珍等忙接上大厅。如此亲朋你来我去,也不能胜数。只这四十九日,宁国府街上一条白漫漫人来人往,[是有服亲友并家下人丁之盛。][就简去繁。]花簇簇官去官来。[是来往祭吊之盛。]
贾珍命贾蓉次日换了吉服,领凭回来,灵前供用执事等物,俱按五品职例。灵牌疏上皆写“天朝诰授贾门秦氏恭人之灵位”。会芳园临街大门洞开,旋在两边起了鼓乐厅,两班青衣按时奏乐,一对对执事摆的刀斩斧齐。更有两面朱红销金大字牌对竖在门外,上面大书:
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
对面高起着宣坛,僧道对坛榜文。榜上大书“世袭宁国公冢孙媳妇、防护内庭御前侍卫龙禁尉贾门秦氏恭人之丧。[贾珍是乱费,可卿却实如此。]四大部州至中之地、奉天承运太平之国,[奇文,若明指一州名,似若《西游》之套,故曰至中之地,不待言可知是光天化日仁风德雨之下矣。不云国名更妙,可知是尧街舜巷衣冠礼义之乡矣。直与第一回呼应相接。]总理虚无寂静教门僧录司正堂万虚、总理元始三一教门道录司正堂叶生等,敬谨修斋,朝天叩佛”,以及“恭请诸伽蓝、揭谛、功曹等神,圣恩普锡,神威远镇,四十九日消灾洗业平安水陆道场”等语,亦不消烦记。
只是贾珍虽然此时心意满足,[可笑。]但里面尤氏又犯了旧疾,不能料理事务,惟恐各诰命来往,亏了礼数,怕人笑话,因此心中不得自在。当下正忧虑时,因宝玉在侧问道:[余正思如何高搁起玉兄了。]“事事都算妥贴了,大哥哥还愁什么?”贾珍见问,便将里面无人的话说了出来。宝玉听说笑道:“这有何难,我荐一个人与你,[荐凤姐须得宝玉,俱龙华会上人也。]权理这一个月的事,管必妥当。”贾珍忙问:“是谁?”宝玉见坐间还有许多亲友,不便明言,走至贾珍耳边说了两句。贾珍听了喜不自禁,连忙起身笑道:“果然妥贴,如今就去。”说着拉了宝玉,辞了众人,便往上房里来。
可巧这日非正经日期,亲友来的少,里面不过几位近亲堂客,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并合族中的内眷陪坐。闻人报:“大爷进来了。”唬的众婆娘“唿”的一声,往后藏之不迭,[素日行止可知,作者自是笔笔不空,批者亦字字留神之至矣。][素日行止可知。]独凤姐款款站了起来。[又写凤姐。]贾珍此时也有些病症在身,二则过于悲痛了,因拄了拐踱了进来。邢夫人等因说道:“你身上不好,又连日事多,该歇歇才是,又进来作什么?”贾珍一面扶拐,扎挣着要蹲身跪下请安道乏。[一丝不乱。]邢夫人等忙叫宝玉搀住,命人挪椅子来与他坐。
贾珍断不肯坐,因勉强陪笑道:“侄儿进来有一件事要求二位婶子并大妹妹。”邢夫人等忙问:“什么事?”贾珍忙笑道:“婶子自然知道,如今孙子媳妇没了,侄儿媳妇偏又病倒,我看里头着实不成个体统。怎么屈尊大妹妹一个月,[不见突然。]在这里料理料理,[阿凤此刻心痒矣。]我就放心了。”邢夫人笑道:“原来为这个。你大妹妹现在你二婶子家,只和你二婶婶说就是了。”王夫人忙道:“他一个小孩子家,[三字愈令人可爱可怜。]何曾经过这样事?倘或料理不清,反叫人笑话,倒是再烦别人好。”贾珍笑道:“婶子的意思侄儿猜着了,是怕大妹妹劳苦了。若说料理不开——我包管必料理的开——便是错一点儿,别人看着还是不错的。从小儿大妹妹玩笑着就有杀伐决断,[阿凤身分。]如今出了阁,又在那府里办事,越发历练老成了。我想了这几日,除了大妹妹再无人了。婶子不看侄儿、侄儿媳妇的分上,只看死了的分上罢。”说着滚下泪来。[有笔力。]
王夫人心中怕的是凤姐未经过丧事,怕他料理不清,惹人耻笑。今见贾珍苦苦的说到这步田地,心中已活了几分,却又眼看着凤姐出神。那凤姐素日最喜揽事办,好卖弄才干,虽然当家妥当,也因未办过婚丧大事,恐人还不服,巴不得遇见这事。今日见贾珍如此一来,他心中早已欢喜。先见王夫人不允,后见贾珍说的情真,王夫人有活动之意,便向王夫人道:“大哥哥说的这么恳切,太太就依了罢。”王夫人悄悄的道:“你可能么?”凤姐道:“有什么不能的?[王夫人是悄言,凤姐是响应,故称“大哥哥”。]外面的大事大哥哥已经料理清了,[已得三昧矣。]不过是里头照管照管,便是我有不知道的,问问太太就是了。”[胸中成见已有之语。]王夫人见说的有理,便不作声。贾珍见凤姐允了,又陪笑道:“也管不得许多了,横竖要求大妹妹辛苦辛苦。我这里先与妹妹行礼,等事完了,我再到那府里去谢。”说着,就作揖下去,凤姐还礼不迭。
贾珍便忙向袖中取了宁国府对牌出来,命宝玉递与凤姐,又说:“妹妹爱怎样就怎样,要什么只管拿这个取去,也不必问我。只求别存心替我省钱,只要好看为上;二则也要同那府里待人一样才好,不要存心怕人抱怨。只这两件外,我再没不放心的了。”凤姐不敢就接对牌,[凡有本领者,断不越礼。接牌小事,而必待命于王夫人者,诚家道之规范,亦天下之规范也。看是书者,不可草草从事。]只看着王夫人。王夫人道:“你哥哥既这么说,你就照看照看罢了。只是别自作主意,有了事,打发人问你哥哥、嫂子要紧。”宝玉早向贾珍手内接过对牌来,强递与凤姐了。贾珍又问:“妹妹住了这里,还是天天来呢?若是天天来,越发辛苦了。不如我这里赶着收拾出一个院落来,妹妹住过这几日倒安稳。”凤姐笑道:“不用。[二字句有神。]那边也离不得我,倒是天天来的好。”贾珍听说,只得罢了。然后又说了一回闲话,方才出去。
一时女眷散后,王夫人因问凤姐:“你今儿怎么样?”凤姐道:“太太只管请回去,我须得先理出一个头绪出来,才回去得呢。”王夫人听说,便先同邢夫人等回去,不在话下。
这里凤姐来至三间一所抱厦内坐了,因想:头一件是人口混杂,遗失东西;第二件,事无专执,临期推委;第三件,需用过费,滥支冒领;第四件,任无大小,苦乐不均;第五件,家人豪纵,有脸者不服钤束,无脸者不能上进。此五件实是宁国府中风俗,[旧族后辈,受此五病者颇多,余家更甚。三十年前事见书于三十年后,令余悲恸血泪面。][读五件事未完,余不禁失声大哭,三十年前作书人在何处耶?]不知凤姐如何处治,且听下回分解。正是:[五件事若能如法整理得当,岂独家庭,国家天下治之不难。][此回只十页,因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却四五页也。]
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
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岂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处?其事虽未漏,其言其意则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
通回将可卿如何死故隐去,是大发慈悲心也。叹叹!壬午春。
借可卿之死,又写出情之变态,上下大小,男女老少,无非情感而生情。且又借凤姐之梦,更化就幻空中一片贴切之情。所谓寂然不动,感而遂通,所感之象,所动之萌,深浅诚伪,随种必报。所谓幻者此也,情者亦此也。何非幻,何非情,情即是幻,幻即是情,明眼者自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