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贾瑞最是个图便宜没行止之人,每在学中以公报私,勒索子弟们请他,[学中亦自有此辈,可为痛哭!]后又附助着薛蟠,图些银子酒肉,一任薛蟠横行霸道,他不但不去管约,反助纣为虐讨好。偏那薛蟠本是浮萍心性,今日爱东,明日爱西,近来又有了新朋友,把香、玉二人又丢开一边。就连金荣亦是当日的好朋友,自有了香、玉二人,便弃了金荣。近日连香、玉二人亦渐弃了。故贾瑞也无了提携帮衬之人,不说薛蟠得新弃旧,只怨香、玉二人不在薛蟠前提携帮补他,[无耻小人,真有此心。]因此贾瑞、金荣等一干人,也正在醋妒他两个。今见秦、香二人来告金荣,贾瑞更不自在起来,虽不好呵叱秦钟,却拿着香怜作法,反说他多事,着实抢白了几句。香怜反讨了没趣,连秦钟也讪讪的各归坐位去了。金荣越发得了意,摇头咂嘴的,口内还说许多闲话,玉爱偏又听了不忿,两个人隔着桌子咕咕唧唧的角起口来。金荣只一口咬定说:“方才明明的撞见他两个亲嘴摸屁股,一对一肏,撅草棍儿抽长短,谁长谁先干。”[怎长短四字何等韵雅,何等浑含!俚语得文人提来,便觉有金玉为声之象。]金荣只顾得意乱说,却不防还有别人。谁知早又触怒了一个,你道这个是谁?原来这一个名唤贾蔷,[新而艳,得空便入。]亦系宁府中之正派玄孙,父母亡之后,从小儿跟着贾珍过活,如今长了十六岁,比贾蓉生的还风流俊俏。他弟兄二人最相契厚,常相共处。宁府中人多口杂,那些不得志的奴仆们,专能造言诽谤主人,因此不知又有什么小人诟谇谣诼之词。贾珍想亦闻得此口声不大好,自己也要避些嫌疑,如今竟分与房舍,命贾蔷搬出宁府,自去立门户过活去了。[此等嫌疑不敢认真搜查,悄为分计,皆以含而不露为文,真是灵活至极之笔。]
这贾蔷外相既美,[亦不免招谤,难怪小人之口。]内性又聪明,纵然应名来上学,亦不过虚掩眼目而已,仍是斗鸡走狗,赏花玩柳。总恃上有贾珍溺爱,[贬贾珍最重。]下有贾蓉匡助,[贬贾蓉次之。]因此族人谁敢来触逆于他?他既和贾蓉最好,今见有人欺负秦钟,如何肯依?自己要挺身出来报不平,心中却忖度一番,想道:[这一忖度方是聪明人之心机,写得最好看,最细致。]“金荣、贾瑞一干人,都是薛大叔的相知,向日我又与薛大叔相好,倘若我一出头,他们告诉老薛,[先曰“薛大叔”,次曰“老薛”,写尽骄侈纨绔。]我们岂不伤了和气?待要不管,如此谣言,说的大家无趣。如今何不用计制伏,又止息口声,不伤了体面。”想毕,也装作出小恭至外面,悄悄的把跟宝玉的书僮名唤茗烟者[又出一茗烟。]唤到身边,如此这般,调拨他几句。[如此便好,不必细述。]
这茗烟乃是宝玉第一得用的,又且年轻不谙世事,如今听贾蔷说金荣如此欺负秦钟,连他爷宝玉都牵连在内,心中大怒。一想若不给他个厉害,下回越发狂纵难制了。这茗烟无故就要欺压人的,如今得了这个信,又有贾蔷助着,便一头进来找金荣,也不叫金相公了,只说:“姓金的,你是什么东西!”贾蔷遂跺一跺靴子,故意整整衣服,看看日影儿说:“是时候了。”遂先向贾瑞说,有事要早走一步。贾瑞不敢强他,只得随他去了。
这里茗烟先一把揪住金荣,问道:“我们肏屁股不肏屁股,管你囗囗相干,横竖没肏你爹去就罢了!你是好小子,出来动动你茗大爷!”[豪奴辈,虽系主人亲故亦随便欺慢,即有一二不服气者,而豪家多是偏护家人。理之所无,而事之尽有,不知是何心思,实非凡常可能测略。]唬的满屋中子弟都怔怔的痴望。贾瑞忙吆喝:“茗烟不得撒野!”金荣气黄了脸,说:“反了,反了!奴才小子都敢如此,我只和你主子说。”便夺手要去抓打宝玉、秦钟。[好看之极。]尚未去时,从脑后“嗖”的一声,早见一方砚瓦飞来,[好看好笑之极!]并不知系何人打来,幸未打着,却又打在旁人的座上,这座上乃是贾兰、贾菌。
这贾菌亦系荣府近派的重孙,[先写一宁派,又写一荣派,互相错综得妙。]其母亦少寡,独守着贾菌。这贾菌与贾兰最好,所以二人同桌而坐。谁知贾菌年纪虽小,志气最大,极是淘气不怕人的。[要知没志气小儿,必不会淘气。]他在座上冷眼看见金荣的朋友暗助金荣,掷砚来打茗烟,偏没打着茗烟,便落在他桌上,正打在面前,将一个磁砚水壶打了个粉碎,溅了一书黑水。[这等忙,有此闲处用笔。]贾菌如何依得,便骂:“好囚攮的们,这不都动了手了么?”[好听煞!]骂着,也便抓起砚砖要打回去。[先瓦砚,次砖砚,转换得妙!]贾兰是个省事的,忙按住砚,极口劝道:“好兄弟,不与咱们相干。”[是贾兰口气。]贾菌如何忍得住,便两手抱起书匣子来,照那边抡了去。[先“飞”后“抡”,用字得神,好看之极。]终是身小力薄,却抡不到那里,刚到宝玉桌案上就落下来了。只听“豁啷啷”一声响,砸在桌上,书本纸片等至于笔砚之物撒了一桌,又把宝玉的一碗茶也砸得碗碎茶流。[好看之极,不打着别个,偏打着二人,亦想不到文章也。此书此等笔法与后文踢着袭人、误打平儿是一样章法。]贾菌便起来,要打那一个飞砚的。
金荣此时随手抓了一根毛竹大板在手,地狭人多,那里经得舞动长板。茗烟早吃了一下,乱嚷:“你们还不来动手!”宝玉还有三个小厮,一名锄药,一名扫红,一名墨雨。这三个岂有不淘气的,一齐乱嚷:“小妇养的,动了兵器了!”[好听之极,好看之极!]墨雨遂掇起一根门闩,扫红、锄药手中都是马鞭子,蜂拥而上。贾瑞急的拦一回这个,劝一回那个,谁听他的话,肆行大闹。众顽童也有趁势帮着打太平拳助乐的,也有胆小藏在一边的,也有直立在桌上拍着手儿乱笑,喝着声儿叫打的。登时间鼎沸起来。[燕青打擂台,也不过如此。]
外边李贵等几个大仆人听见里边作反起来,忙都进来一齐喝住。问是何原故,众声不一,这一个如此说,那一个人如此说。[妙,如闻其声。]李贵且喝骂了茗烟四个一顿,[处治的好。]撵了出去。秦钟的头上早撞在金荣的板子上,打起一层油皮,宝玉正拿褂襟子替他揉呢,见喝住众人,便命:“李贵,收拾书匣,拉马来!我去回太爷去!我们被人欺负了,不敢说别的,守礼来告诉瑞大爷,瑞大爷反倒派我们的不是,听着人家骂我们,还调唆他们打我们,茗烟见人欺负我,他岂有不为我的,他们反打伙儿打了茗烟,连秦钟的头也打破了。还在这里念什么书!茗烟他也是为有人欺侮我的。不如散了罢。”李贵劝道:“哥儿不要性急。太爷既有事回家去了,这会子为这点子事去聒噪他老人家,倒显的咱们没理。依我的主意,那里的事那里了结好,何必去惊动他老人家。[劝的心思,有个太爷得知,未必然之。故巧为展转,以结其局,而不失其体。]这都是瑞大爷的不是,太爷不在这里,你老人家就是这学里的头脑了,众人看着你行事。众人有了不是,该打的打,该罚的罚,如何等闹到这步田地还不管?”贾瑞道:“我吆喝着都不听。”[如闻。]李贵笑道:“不怕你老人家恼我,素日你老人家到底有些不正经,所以这些兄弟才不听。就闹到太爷跟前去,连你老人家也是脱不过的。还不快作主意,撕罗开了罢。”宝玉道:“撕罗什么?我是必回家去的!”秦钟哭道:“有金荣,我是不在这里念书的。”宝玉道:“这是为什么?难道有人家来,咱们倒来不得?我必回明白众人,撵了金荣去。”又问李贵:“金荣是那一房的亲戚?”李贵想了一想道:“也不用问了,若问起那一房的亲戚,便伤了弟兄们的和气。”
茗烟在窗外道:“他是东胡同子里璜大奶奶的侄儿。那是什么硬正仗腰子的,也来唬我们。璜大奶奶是他姑娘。你那姑妈只会打旋磨子,向我们琏二奶奶跪着借当头。[可怜!开口告人,终身是玷。]我就看不起他那主子奶奶!”李贵忙断喝不止,说:“偏你这小狗肏的知道,有这些蛆嚼!”宝玉冷笑道:“我只当是谁的亲戚,原来是璜嫂子的侄儿,我就去问问他来!”说着便要走,叫茗烟进来包书。茗烟包着书,又得意道:“爷也不用自去,等我到他家,就说老太太有话问他呢,雇上一辆车拉进去,当着老太太问他,岂不省事?”[又以贾母欺压,更妙!]李贵忙喝道:“你要死!仔细回去我好不好先捶了你,然后再回老爷、太太,就说宝玉全是你调唆的。我这里好容易劝哄的好了一半,你又来生个新法子。你闹了学堂,不说变法儿压息了才是,倒要往大里闹!”茗烟才不敢作声儿了。
此时贾瑞也怕闹大了,自己也不干净,只得委屈着来央告秦钟,又央告宝玉。先是他二人不肯,后来宝玉说:“不回去也罢了,只叫金荣赔不是便罢。”金荣先是不肯,后来禁不得贾瑞也来逼他去赔不是,李贵等只得好劝金荣说:“原是你起的端,你不这样,怎得了局?”金荣强不得,只得与秦钟作了揖。宝玉还不依,偏定要磕头。贾瑞只要暂息此事,又悄悄的劝金荣说:“俗语说的好:‘杀人不过头点地。’你既惹出事来,少不得下点气儿,磕个头就完事了。”金荣无奈何,只得进前来与秦钟磕头。且听下回分解。
此篇写贾氏学中,非亲即族,且学乃大众之规范,人伦之根本,首先悖乱,以至于此极,其贾家之气数,即此可知。挟用袭人之风流,群小之恶逆,一扬一抑,作者自必有所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