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拉着他的手,只觉瘦如枯柴,腕上犹带着四个银镯。因泣道:“且卸下这个来,等好了再带上罢。”因与他卸下来,塞在枕下。又说:“可惜这两个指甲,好容易长了二寸长,这一病好了,又损好些。”晴雯拭泪,就伸手取了剪刀,将左指上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齐根铰下;又伸手向被内,将贴身穿着的一件旧红绫袄脱下,并指甲都与宝玉道:“这个你收了,以后就如见我一般。快把你的袄儿脱下来我穿。我将来在棺材内独自躺着,也就像还在怡红院一样了。论理不该如此,只是担了虚名,我可也是无可如何了。”宝玉听说,忙宽衣换上,藏了指甲。晴雯又哭道:“回去他们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既担了虚名,越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晴雯此举胜袭人多矣,真一字一哭也,又何必鱼水相得,而为情哉。]
一语未了,只见他嫂子笑嘻嘻掀帘进来,说道:“好呀!你两个的话,我都听见了。”又向宝玉道:“你一个作主子的,跑到下人房里作什么。看我年轻又俊,敢是来调戏我么?”宝玉听说,吓的忙陪笑央道:“好姐姐,快别大声!他服侍我一场,我私自来瞧瞧他。”灯姑娘便一手拉了宝玉进里间来,笑道:“你不叫嚷也容易,只是依我一件事。”说着,便坐在炕沿上,却紧紧的将宝玉搂入怀中。
宝玉如何见过这个,心内早突突的跳起来了,急的满面红涨,又羞又怕,只说:“好姐姐,别闹。”[如闻如见,“别闹”二字活跳。]灯姑娘乜斜醉眼,笑道:“呸!成日家听见你风月场中惯作工夫的,怎么今日就反讪起来?”宝玉红了脸,笑道:“姐姐放手,有话咱们好说,外头有老妈妈,听见什么意思!”灯姑娘笑道:“我早进来了,却叫那婆子去园门等着呢!我等什么似的,今儿等着了你。虽然闻名不如见面,空长了一个好模样儿,竟是没药性的炮仗,只好装幌子罢了,倒比我还发讪怕羞。可知人的嘴一概听不得的。就比如方才我们姑娘下来,我也料定你们素日偷鸡盗狗的。我进来一会,在窗下细听,屋内只你二人,若有偷鸡摸狗的事,岂有不谈及于此,谁知你两个竟还是各不相扰。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如今我反后悔错怪了你们。既然如此,你但放心,以后你只管来,我也不啰唣你。”
宝玉听说,才放下心来,方起身整衣,央道:“好姐姐,你千万照看他两天!我如今去了。”说毕,出来又告诉晴雯。二人自是依依不舍,也少不得一别。晴雯知宝玉难行,遂用被蒙头,总不理他,宝玉方出来。意欲到芳官、四儿处去,无奈天黑,出来了半日,恐里面人找他不见,又恐生事,遂且进园来,明日再作计较。因乃至后角门,小厮正抱铺盖,里边嬷嬷们正查人,若再迟一步,也就关了。
宝玉进入园中,且喜无人知道。到了自己房内,告诉袭人,只说在薛姨妈家去的,也就罢了。一时铺床,袭人不得不问:“今日怎么睡?”宝玉道:“不管怎么睡罢了。”
原来这一二年间,袭人因王夫人看重了他了,越发自要尊重。凡背人之处,或夜晚之间,总不与宝玉狎昵,较先幼时反倒疏远了。况虽无大事办理,然一应针线并宝玉及诸小丫头们凡出入银钱、衣履、什物等事,也甚烦琐;且有吐血旧症虽愈,然每因劳碌,风寒所感,即嗽中带血。故迩来夜间总不与宝玉同房。宝玉夜间常醒,又极胆小,每醒必唤人。因晴雯睡卧警醒,且举动轻便,故夜晚一应茶水,起坐呼唤之任,皆悉委他一人。所以宝玉外床只是他睡。今他去了,袭人只得要问,因思此任比日间紧要之意。宝玉既答不管怎样,袭人只得还依旧年之例,遂仍将自己铺盖搬来,设于床外。
宝玉发了一晚上呆。[一句足矣。]及催他睡下,袭人等也都睡后,听着宝玉在枕上长吁短叹,复去翻来,直至三更以后,方渐渐的安顿了。略有鼾声,袭人方放心,也就朦胧睡着。没半盏茶时,只听宝玉叫“晴雯”。袭人忙睁开眼连声答应,问作什么。宝玉因要吃茶,袭人忙下去,向盆内蘸过手,从暖壶内倒了半盏茶来吃过。宝玉乃笑道:[“笑”字好极,有文章,盖恐冷落袭人也。]“我近来叫惯了他,却忘了是你。”袭人笑道:“他一乍来时,你也曾睡梦中直叫我,半年后才改了。我知道这晴雯人虽去了,这两个字只怕是不能去的。”说着,大家又睡下。
宝玉又翻转了一个更次,至五更方睡去时,只见晴雯从外头走来,仍是往日形景,进来笑向宝玉道:“你们好生过罢,我从此就别过了。”说毕,翻身便走。宝玉忙叫时,又将袭人叫醒。袭人还只当他惯了口乱叫,却见宝玉哭了,说道:“晴雯死了!”袭人笑道:“这是那里的话!你就知道胡闹,被人听着,什么意思!”宝玉那里肯听,恨不得一时亮了,就遣人去问信。
及至天亮时,就有王夫人房里小丫头立等,叫开前角门,传王夫人的话:“‘即时叫起宝玉,快洗脸,换了衣裳快来,因今儿有人请老爷寻秋赏桂花,老爷因喜欢他前儿作的诗好,故此要带他们去。’这都是太太的话,一句别错了。你们快飞跑告诉他去,立逼叫他快来,老爷在上房里还等他们吃面茶呢!环哥儿已来了,快跑,快跑!再着一个人去叫兰哥儿,也要这等说。”里面的婆子听一句,应一句,一面扣钮子,一面开门。一面早有两三个人一行扣衣,一行分头去了。
袭人听得叩院门,便知有事,忙一面命人问时,自己已起来了。听得这话,忙促人来舀了面汤,促宝玉起来盥漱,他自去取衣。因思跟贾政出门,便不肯拿出十分出色的新鲜衣履来,只拣那二等成色的来。宝玉此时亦无法,只得忙忙的前来。果然贾政在那里吃茶,十分喜悦。宝玉忙行了省晨之礼。贾环、贾兰二人也都见过宝玉。贾政命坐吃茶,向环、兰二人道:“宝玉读书不如你两个,论题联和诗这种聪明,你们皆不及他。今日此去,未免强你们作诗,宝玉须听便助他们两个。”王夫人等自来不曾听见这等考语,真是意外之喜。
一时候他父子二人等去了。方欲过贾母这边来时,就有芳官等三个的干娘走来,回说:“芳官自前日蒙太太的恩典赏了出去,他就疯了似的,茶也不吃,饭也不用,勾引上藕官、蕊官三个人寻觅死活,只要剪了头发做尼姑。我只当是小孩子家一时出去不惯也是有的,不过隔两日就好了。谁知越闹越凶,打骂着也不怕。实在没法,所以来求太太,或者就依他们做尼姑去,或教导他们一顿,赏给别人作女儿去罢。我们也没这福。”王夫人听了道:“胡说!那里由得他们起来,佛门也是轻易入进去的。每人打一顿给他们,看还闹不闹了!”
当下因八月十五日,各庙内上供去,皆有各庙内的尼姑来送供尖之例。王夫人曾于十五日就留下水月庵的智通,与地藏庵的圆信住两日,至今未回,听得此信,巴不得又拐两个女孩子去作活使唤,因都向王夫人道:“咱们府上到底是善人家,因太太好善,所以感应得这些小姑娘们皆如此。虽说佛门容易难入,也要知道佛法平等,我佛立愿,原是连一切众生,无论鸡犬皆要度他。无奈迷人不醒,若果有善根,能醒悟,即可以超脱轮回。所以经上现有虎狼蛇虫得道者就不少。如今这两三个姑娘,既然无父无母,家乡又远。他们既经了这富贵,又想从小儿命苦,入了这风流行次,将来知道终身怎样?所以苦海回头,立意出家,修修来世,也是他们的高意。太太倒不要阻了善念。”
王夫人原是个好善的,先听彼等之语,不肯听其自由者,因思芳官等不过皆系小儿女一时不遂心,故有此意,但恐将来熬不得清净,反致获罪。今听这两个拐子的话,大近情理;且近日家中多故,又有邢夫人遣人来知会,明日接迎春家去住两日,以备人家相看;且又有官媒婆来求说探春等事,心绪正烦,那里着意在这些小事上。既听此言,便笑答道:“你两个既这等说,你们就带了作徒弟去,如何?”两个姑子听了,念一声佛道:“善哉,善哉!若如此,可是你老人家的阴德不小。”说毕,便稽首拜谢。
王夫人道:“既这样,你们问他们去。若果真心,即上来当着我拜了师父去罢。”这三个女人听了出去,果然将他三人带来。王夫人问之再三,他三人已是立定主意。遂与两个姑子叩了头,又拜辞了王夫人。王夫人见他们意皆决断,知不可强了,反倒伤心可怜,忙命人取了些东西来赍赏了他们,又送了两个姑子些礼物。从此,芳官跟了水月庵的智通,蕊官、藕官二人跟了地藏庵的圆信,各自出家去了。再听下回分解。
看晴雯与宝玉永绝一段,的是消魂文字。看宝玉几番呆论,真是至诚种子。看宝玉给晴雯斟茶,又真是阿公子。前文叙袭人奔丧时,宝玉夜来吃茶先呼袭人,此又夜来吃茶先呼晴雯。字字龙跳天门,虎卧凤阙。语语婴儿恋母,稚鸟寻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