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平儿等忙与探春束裙整袂,口内喝着王善保家的说:“妈妈吃两口酒,就疯疯颠颠起来,前儿把太太也冲撞了,快出去!不要提起了。”又劝探春休得生气,探春冷笑道:“我但凡有气性,早一头碰死了!不然,岂许奴才来我身上翻贼赃了。明儿一早,我先回过老太太、太太,然后过去给大娘赔礼,该怎么,我就领。”
那王善保家的讨了个没意思,在窗外只说:“罢了,罢了!这也是头一遭挨打。我明儿回了太太,仍回老娘家去罢。这个老命还要他做什么!”探春喝命丫鬟道:“你们没听他说的这话,还等我和他对嘴去不成?”侍书等听说,便出去说道:“你果然回老娘家去,倒是我们的造化了,只怕你舍不得去。”凤姐笑道:“好丫头!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探春冷笑道:“我们作贼的人,嘴里都有三言两语的,这还算笨的,背地里就只不会调唆主子。”平儿忙也陪笑解劝,一面又拉了侍书进来。周瑞家的等人劝了一番。凤姐直待服侍探春睡下,方带着人往对过暖春坞来。
彼时李纨犹病在床上,他与惜春是紧邻,又与探春相近,故顺路先到这两处。因李纨才吃了药睡着,不好惊动,只到丫鬟们房中,一一的搜了一遍,也没有什么东西,遂到惜春房中来。
因惜春年少,尚未识事,吓的不知当有什么事故,凤姐也少不得安慰他。谁知竟在入画箱中寻出一大包金银锞子来,约共三四十个,[奇!]又有一副玉带板子并一包男人的靴袜等物。入画也黄了脸。因问:“是那里来的?”入画只得跪下,哭诉真情,说:“这是珍大爷赏我哥哥的。[妙极是极,盖入画本系宁府之人也。]因我们老子娘都在南方,如今只跟着叔叔过日子。我叔叔、婶子只要吃酒赌钱,我哥哥怕交给他们又花了,所以每常得了,悄悄的烦了老妈妈带进来,叫我收着的。”惜春胆小,见了这个,也害怕说:“我竟不知道,这还了得!二嫂子,你要打他,好歹带他出去打罢,我听不惯的。”凤姐笑道:“这话若果真呢,也倒可恕,只是不该私自传送进来。这个可以传递,什么不可以传递。这倒是传送人的不是了。若这话不真,倘是偷来的,你可就别想活了。”
入画跪哭道:“我不敢扯谎,奶奶只管明日问我们奶奶和大爷去,若说不是赏的,就拿我和我哥哥一同打死无怨。”凤姐道:“这个自然要问的。只是真赏的,也有不是。谁许你私自传送东西的?你且说是谁作接应,我便饶你。下次万万不可。”惜春道:“嫂子别饶他这次方可,这里人多,若不拿一个作法,那些大的听见了,又不知怎样呢。嫂子若饶他,我也不依。”[这是自己反不依的,各得自然之理,各有自然之妙。]凤姐道:“素日我看他还好,谁没一个错?只这一次,二次犯下,二罪俱罚。但不知传递是谁?”惜春道:“若说传递,再无别个,必是后门上的张妈。他常肯和这些丫头鬼鬼祟祟的,这些丫头们也都肯照顾他。”凤姐听了,便命人记下,将东西且交与周瑞家的暂拿着,明日对明再议。
于是别了惜春,方往迎春处来。迎春已经睡着了,丫鬟们也才要睡,众人叩门,半日才开。凤姐吩咐:“不必惊动小姐。”遂往丫鬟们房里来。因司棋是王善保家的外孙女儿,[玄妙奇诡,出人意外。]凤姐倒要看看王善保家的可藏私不藏私,遂留神看他搜检。先从别人箱子搜起,皆无别物。及到了司棋箱中搜了一回,王善保家的说:“也没有什么东西。”
才要盖箱时,周瑞家的道:“且住,这是什么?”说着,便伸手掣出一双男子的锦带袜并一双缎鞋来。[险极!]又有一个小包袱,打开看时,里面有一个同心如意并一个字帖,一总递与凤姐。凤姐因当家理事,每每看开帖并帐目,也颇识得几个字了。便看那帖子是大红双喜笺帖,[纸就好。余为司棋心动。]上面写道:
上月你来家后,父母已觉察你我之意。但姑娘未出阁,尚不能完你我之心愿。若园内可以相见,你可托张妈给一信息。若得在园内一见,倒比来家得说话。千万千万。再所赐香袋二个,今已查收外,特寄香珠一串,略表我心,千万收好。表弟潘又安拜具。[名字便妙。]
凤姐看罢,不怒而反乐,[恶毒之至!]别人并不识字。王善保家的素日并不知道他姑表姊弟有这一节风流故事,见了这鞋袜,心内已是有些毛病,又见有一红帖,凤姐又看着笑,他便说道:“必是他们胡写的帐目,不成个字,所以奶奶见笑。”凤姐笑道:“正是,这个帐竟算不过来,你是司棋的老娘,他的表弟也该姓王,怎么又姓潘呢?”王善保家的见问的奇怪,只得勉强告道:“司棋的姑妈给了潘家,所以他姑表兄弟姓潘。上次逃走了的潘又安,就是他表弟。”凤姐笑道:“这就是了。”因道:“我念给你听听。”说着,从头念了一遍,大家都唬一跳。
这王善保家的一心只要拿人的错儿,不想反拿住了他外孙女儿,又气又臊。周瑞家的等四人又都问着他:“你老可听见了?明明白白,再没的话说了。如今据你老人家,该怎么样?”这王善保家的只恨没地缝儿钻进去。凤姐只瞅着他嘻嘻的笑,[刻毒之至!]向周瑞家的笑道:“这倒也好,不用你们作老娘的操一点儿心,他鸦雀不闻的给你们弄了一个好女婿来,大家倒省心。”[刻毒之至!按凤姐虽系刻毒,然亦不应在下人前为不寻。此等人前不得不如是也。]周瑞家的也笑着凑趣儿。
王家的气无处泄,便自己回手打自己的脸,骂道:“老不死的娼妇,怎么造下孽了!说嘴打嘴,现世现报在人眼里。”众人见这般,俱笑个不住,又半劝半讽的。凤姐见司棋低头不语,也并无畏惧惭愧之意,倒觉可异。料此时夜深,且不必盘问,只怕他夜间自(己)去寻拙志,遂唤两个婆子监守起他来。带了人,拿了赃证回来,且自安歇,等待明日料理。谁知到夜里又连起来几次,下面淋血不止。
至次日,便觉身体十分软弱,头又发晕,遂撑不住。请太医来诊脉毕,遂立药案云:“看得少奶奶系心气不足,虚火乘脾,皆由忧劳所伤,以致嗜卧好眠,胃虚土弱,不思饮食,今聊用升阳养荣之剂。”写毕,遂开了几样药名,不过是人参、当归、黄芪等类之剂。一时退出,有老嬷嬷们拿了方子回过王夫人,不免又添一番愁闷,遂将司棋等事暂不理。
可巧这日尤氏来看凤姐,坐了一回,到园中去又看过李纨。才要望候众姊妹们去,忽见惜春遣人来请,尤氏遂到了他房中来。惜春便将昨晚之事细细告诉与尤氏,又命将入画的东西一概要来与尤氏过目。
尤氏道:“实是你哥哥赏他哥哥的,只是不该私自传送,如今官盐竟成了私盐了。”因骂入画:“糊涂脂油蒙了心的!”惜春道:“你们管教不严,反骂丫头。这些姊妹,独我的丫头这样没脸,我如何去见人!昨儿我立逼着凤姐姐带了他去,他只不肯。我想,他原是那边的人,凤姐姐不带他去,也原有理。我今日正要送过去,嫂子来的恰好,快带了他去。或打,或杀,或卖,我一概不管。”
入画听说,又跪下哭求说:“再不敢了!只求姑娘看从小儿的情常,好歹生死在一处罢!”尤氏和奶娘等人也都十分了解,说:“他不过一时糊涂了,下次再不敢的。他从小儿服侍你一场,到底留着他为是。”谁知惜春虽然年幼,却天生地一种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独僻性,任人怎说,他只以为丢了他的体面,咬定牙,断乎不肯。更又说的好:“不但不要入画,如今我也大了,连我也不便往你们那边去了。况且近日我每每风闻得有人背地里议论什么多少不堪的闲话!我若再去,连我也编派上了。”
尤氏道:“谁议论什么?又有什么可议论的?姑娘是谁!我们是谁?姑娘既听见人议论我们,就该问着他才是。”惜春冷笑道:“你这话问着我倒好。我一个姑娘家,只有躲是非的,我反去寻是非,成个什么人了!还有一句话,我不怕你恼,好歹自有公论,又何必去问人。古人说的好,‘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何况你我二人之间!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够了,不管你们。从此以后,你们有事别累我。”
尤氏听了,又气又好笑,因向地下众人道:“怪道人人都说这四丫头年轻糊涂,我只不信。你们听才一篇话,无原无故,又不知好歹,又没个轻重。虽然是小孩子的话,却又能寒人的心。”众妈妈笑道:“姑娘年轻,奶奶自然吃些亏的。”惜春冷笑道:“我虽年轻,这话却不年轻。你们不看书,不识几个字,所以都是些呆子。看着明白人,倒说年轻糊涂。”
尤氏道:“你是状元、榜眼、探花,古今第一个才子。我们是糊涂人,不如你明白,何如?”惜春道:“状元榜眼难道就没有糊涂的不成?可知他们也有不能了悟的。”尤氏笑道:“你倒好,才是才子,这会子又作大和尚了,又讲起了悟来了。”惜春道:“我不了悟,我也舍不得入画了。”尤氏道:“可知你是个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人。”惜春道:“古人曾也说的:‘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么叫你们带累坏了我?”
尤氏心内原有病,怕说这些话,听见有人议论,已是心中羞恼激射,只是在惜春分上,不好发作,忍耐了大半。今见惜春又说这句,因按捺不住,因问惜春道:“怎么就带累了你?你的丫头的不是,无故说我,我倒忍了这半日,你倒越发得了意,只管说这些话。你是千金万金的小姐,我们以后就不亲近,仔细带累了小姐的美名。即刻就叫人将入画带了过去!”说着便赌气起身去了。惜春道:“若果然不来,倒也省了口舌是非,大家倒还清净。”尤氏也不答话,一径往前边去了。不知后事如何——
诸院皆宴息,独探春秉烛以待,大有堤防,的是干才,须另席款待。
凤姐喜事,忽作打破虚空之语。惜春年幼,偏有老成炼达之操。世态何常,知人其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