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姊妹一番赠贶,诸僧尼一番祷祝,确是宝玉生辰。园中行礼,不亢不卑,席上设筵,不丰不啬,确是宝玉分地。
探春围棋理事,气象严厉;香菱斗草善谑,姿态俊逸;湘云喜饮酒,何等疏爽;黛玉怕吃茶,何等妩媚;晴雯刺芳官,语极尖利;袭人给裙子,意极醇良。字字曲到。
话说平儿出来吩咐林之孝家的道:“大事化为小事,小事化为没事,方是兴旺之家。若得不了一点子小事,便扬铃打鼓的乱折腾起来,不成道理。如今将他母女带回,照旧去当差,将秦显家的仍旧退回,再不必提此事,只是每日小心巡察要紧。”说毕起身走了。柳家的母女忙向上磕头。林家的带回园中,回了李纨、探春。二人皆说:“知道了,宁可无事,很好。”
司棋等人空兴头了一阵,那秦显家的好容易等了这个空子钻了来,只兴头上半天,在厨房内正乱着接收家伙、米粮、煤炭等物,又查出许多亏空来,说:“粳米短了两石,常用米又多支了一个月的,炭也欠着额数。”一面又打点送林之孝家的礼,悄悄的备了一篓炭、五百斤木柴、一担粳米在外边,就遣了子侄送入林家去了。又打点送帐房的礼,又预备几样菜蔬请几位同事的人,说:“我来了,全仗列位扶持,自今以后都是一家人了,我有照顾不到的,好歹大家照顾些。”
正乱着,忽有人来说与他:“看过这早饭就出去罢。柳嫂儿原无事,如今还交与他管了。”秦显家的听了,轰去魂魄,垂头丧气,登时偃旗息鼓,卷包而出。送人之物白丢了许多,自己倒要折变了赔补亏空,连司棋都气了个倒仰,无计挽回,只得罢了。
赵姨娘正因彩云私赠了许多东西被玉钏儿吵出,生恐查诘出来,每日捏一把汗打听信儿,忽见彩云来告诉说:“都是宝玉应了,从此无事。”赵姨娘方把心放下来。谁知贾环听如此说,便疑心了,将彩云凡私赠之物都拿了出来,照着彩云的脸摔了来,说:“这两面三刀的东西,我不稀罕!你不和宝玉好,他如何替你应?你既有担当给了我,原该不与一个人知道,如今你既然告诉他,我再要这个也没趣。”
彩云见他如此,急得发身赌誓,至于哭了。百般解说,贾环执意不信,说:“不看你素日之情,去告诉二嫂子,就说你偷来给我,我不敢要。你细想去!”说毕,摔手出去了。急的赵姨娘骂:“没造化的种子,蛆心业障!”气的彩云哭个泪干肠断。赵姨娘百般的安慰他:“好孩子,他辜负了你的心,我看的真。让我收起来,过两日他自然回转过来了。”说着便要收东西。彩云赌气一顿包起来,乘人不见时,来至园中,都撇在河内,顺水沉的沉,漂的漂了,自己气的夜间在被内暗哭。
当下又值宝玉生日已到,原来宝琴也是这日,二人相同。因王夫人不在家,也不像往年热闹,只有张道士送了四样礼,换的寄名符儿,还有几处僧尼的和尚姑子送了供尖儿并寿星、纸马、疏头,并本命星官、值年太岁、周年换的锁儿。家中常走的男女先儿来上寿。王子腾那边仍是一双鞋袜、一套衣服、一百寿桃、一百束上用银丝挂面。薛姨妈处减一等,其余家中人,尤氏仍是一双鞋袜,凤姐是一个宫制四面和合荷包,里面装一个金寿星,一件波斯国所制玩器。各庙中遣人去放堂舍钱,又另有宝琴之礼,不能备述。姊妹中皆随便,或有一扇的,或有一字的,或有一画的,或有一诗的,聊复应景而已。
这日宝玉清晨起来梳洗已毕,冠带出来至前厅院中,已有李贵等四五个人在那里设下天地香烛。宝玉炷了香,行礼毕,奠茶焚纸后便至宁府中宗祠祖先堂两处,行礼毕出至月台上,又朝上遥拜过贾母、贾政、王夫人等,一顺到尤氏上房行过礼,坐了一回,方回荣府。先至薛姨妈处,薛姨妈再三拉着,然后又遇见薛蝌,让一回方进园来。晴雯、麝月二人跟随,小丫头夹着毡子,从李氏起,一一挨着所长的房中到过,复出二门至李、赵、张、王四个奶妈家让了一回方进来。虽众人要行礼,也不曾受。回至房中,袭人等只都来说一声就是了。王夫人有言,不令年轻人受礼,恐折了福寿,故皆不磕头。歇一时,贾环、贾兰等来了,袭人连忙拉住,坐了一坐便去了。宝玉笑道:“走乏了。”便歪在床上。
方吃了半盏茶,只听外面咭咭呱呱一群丫头笑了进来,原来是翠墨、小螺、翠缕、入画,邢岫烟的丫头篆儿,并奶子抱着巧姐儿,彩鸾、绣鸾八九个人,都抱着红毡,笑着走来说:“拜寿的挤破了门了,快拿面来我们吃。”刚进来时,探春、湘云、宝琴、岫烟、惜春也都来了,宝玉忙迎出来,笑说:“不敢起动,快预备好茶。”进入房中,不免推让一回,大家归坐。袭人等捧过茶来,才吃了一口,平儿也打扮的花枝招展的来了。
宝玉忙迎出来,笑说:“我方才到凤姐姐门上,回了进去,不能见,我又打发人进去让姐姐的。”平儿笑道:“我正打发你姐姐梳头,不得出来回你。后来听见又让我,我那里禁当的起,所以特赶来磕头。”宝玉笑道:“我也禁当不起。”袭人早在外间安了坐,平儿便福下去,宝玉作揖不迭,平儿便跪下,宝玉也忙还跪,袭人连忙搀起来,又下了一福,宝玉又还了一揖。袭人笑推宝玉道:“你再作揖。”宝玉道:“已经完了,怎么又作揖?”袭人笑道:“这是他来给你拜寿,今儿也是他的生日,你也该给他拜寿。”宝玉听了,喜的忙作下揖去,说:“原来今儿也是姐姐的芳诞。”平儿还福不迭。
湘云拉宝琴、岫烟说:“你们四个人对拜寿,直拜一天才是。”探春忙问:“原来邢妹妹也是今儿,我怎么就忘了。”忙命丫头:“去告诉二奶奶,赶着补了一分礼,与琴姑娘的一样,送到二姑娘房里去。”丫头答应去了。岫烟见湘云直口说出来,少不得要到各房去让让。探春笑道:“倒有些意思,一年十二个月,月月有几个生日,人多了便这等巧,也有三个一日的,两个一日的,大年初一也不白过,大姐占了去。怨不得他福大,生日比别人就占先。又是太祖太爷的生日。过了灯节,就是姨太太和宝姐姐他们娘儿两个遇的巧。三月初一是太太,初九日是琏二哥哥,二月没人。”袭人道:“二月十二是林姑娘,怎么没人?就只不是咱家的人。”探春笑道:“我这个记性是怎么了!”宝玉笑指袭人道:“他和林妹妹是一日,所以他记的。”探春笑道:“原来你两个倒是一日,每年连头也不给我们磕一个。平儿的生日我们也不知道,这也是才知道。”平儿笑道:“我们是那牌儿名上的人?生日也没拜寿的福,又没受礼职分,可吵闹什么!可不悄悄的过去?今儿他又偏吵出来了,等姑娘们回房,我再行礼去罢。”探春笑道:“不敢惊动,只是今儿倒要替你过个生日,我心里才过得去。”宝玉、湘云等一齐都说:“很是。”
探春便吩咐了丫头:“去告诉他奶奶,就说我们大家说了,今儿一日不放平儿出去,我们也大家凑了分子过生日呢!”丫头笑着去了,半日回来说:“二奶奶说了,多谢姑娘们给他脸。不知过生日给他些什么吃,只别忘了二奶奶,就不来絮聒他了。”众人都笑了。探春因说道:“可巧今儿里头厨房不预备饭,一应下面弄菜,都是外头收拾。咱们就凑了钱,叫柳家的来揽了去,只在咱们里头收拾倒好。”众人都说是极。探春一面遣人去问李纨、宝钗、黛玉,一面遣人去传柳家的进来,吩咐他内厨房中快收拾两桌酒席。柳家的不知何意,因说:“外厨房都预备了。”探春笑道:“你原来不知道,今儿是平姑娘的华诞。外头预备的是上头的,这如今我们私下又凑了分子,单为平姑娘预备两桌请他。你只管拣新巧的菜蔬预备了来,开了帐,和我那里领钱去。”柳家的笑道:“原来今日也是平姑娘的千秋,我竟不知道。”说着便向平儿磕下头去,慌的平儿拉起他来。柳家的忙去预备酒席。
这里探春又邀了宝玉同到厅上去吃面,等到李纨、宝钗一齐来全,又遣人去请薛姨妈与黛玉。因天气和暖,黛玉之疾渐愈,故也来了。花团锦簇,挤了一厅的人。谁知薛蝌又送了巾扇香帛四色寿礼与宝玉,宝玉于是过去陪他吃面,两家皆治了寿酒,互相酬送,彼此同领。至午间,宝玉又陪薛蝌吃了两杯酒。宝钗带了宝琴过来,与薛蝌行礼把盏毕,宝钗因嘱薛蝌:“家里的酒也不用送过那边去,这虚套竟可收了。你只请伙计们吃罢,我们和宝兄弟进去,还要待人去呢。也不能陪你了。”薛蝌忙说:“姐姐兄弟只管请,只怕伙计们也就好来了。”宝玉忙又告过罪,方同他姊妹回来。
一进角门,宝钗便命婆子将门锁上,把钥匙要了自己拿着。宝玉忙说:“这一道门何必关,又没多的人走,况且姨娘、姐姐、妹妹都在里头,倘或家去取什么,岂不费事?”宝钗笑道:“小心没过逾的。你瞧你们那边这几日七事八事,竟没有我们这边的人,可知是这门关的有功效了。若是开着,保不住那起人图顺脚抄近路从这里走,拦谁的是?不如锁了,连妈和我也禁着些。大家别走,纵有了事,就赖不着这边的人了。”宝玉笑道:“原来姐姐也知道我们那边近日丢了东西?”宝钗笑道:“你只知道玫瑰露和茯苓霜两件,乃因人而及物。若非因人,你连这两件还不知道呢!殊不知还有几件比这两件大的呢。若以后叨登不出来,是大家的造化,若叨登出来,不知里头连累多少人呢。你也是不管事的人,我才告诉你。平儿是个明白人,我前儿也告诉了他,皆因他奶奶不在外头,所以使他明白了。若不出来,大家乐得丢开手,若犯出来,他心里已有稿子,自有头绪,就冤屈不着平人了。你只听我说,以后留神小心就是了。这话也不可对第二个人讲。”
说着,来至沁芳亭边,只见袭人、香菱、侍书、素云、晴雯、麝月、芳官、蕊官、藕官等十来个人都在那里看鱼作耍,见他们来了,都说:“芍药栏里预备下了,快去上席罢。”宝钗等随携了他们,同到了芍药栏中红香圃三间小厅内。连尤氏已请过来了,诸人都在那里,只没平儿。
原来平儿出去,有赖、林诸家送了礼来。连三接四,上中下三等家人来拜寿送礼的不少。平儿忙着打发赏钱道谢,一面又色色的回明凤姐,不过留下几样,也有不收的,也有收下即刻赏与人的,忙了一回,又直待凤姐吃过面,方换了衣裳往园里来。刚进了园,就有几个小丫鬟来找他,一同到了红香圃中。只见筵开玳瑁,褥设芙蓉,众人都笑说“寿星全了。”上面四座定要让他四人坐,四人皆不肯。薛姨妈说:“我老天拔地,又不合你们的群儿,我倒觉拘的慌,不如我到厅上随便躺躺去倒好。我又吃不下什么去,又不大吃酒,这里让他们倒便宜。”尤氏等执意不从,宝钗道:“这也罢了,倒是让妈在厅上歪着自如些,有爱吃的送些过去,倒自在了。且前头没人在那里,又可照看了。”探春等笑道:“既这样,恭敬不如从命。”因大家送了他到议事厅上,眼看着命小丫头子们铺了锦褥并靠背引枕之物,又嘱咐:“好生给姨妈捶腿,要茶要水的别推三扯四的,回来送了东西来姨妈吃了,就赏你们吃,只别离了这里出去。”小丫头们都答应了。探春等方回来。
终久让宝琴、岫烟二人在上,平儿面西坐,宝玉面东坐。探春又接了鸳鸯来,二人并肩对面相陪。西边一桌,宝钗、黛玉、湘云、迎春、惜春依序,一面又拉了香菱、玉钏儿二人打横。三桌上尤氏、李纨又拉了袭人、彩云陪坐。四桌上便是紫鹃、莺儿、晴雯、小螺、司棋等人围坐。当下探春等还要把盏,宝琴等四人都说,“这一闹一日都坐不成了”,方才罢了。两个女先儿要弹词上寿,众人都说:“我们没人要听那些野话,你厅上去说给姨太太解闷儿去罢。”一面又将各色吃食拣了,命人送与薛姨妈去。
宝玉便说:“雅坐无趣,须要行令才好。”众人中有的说行这个令好,那个又说行那个令好。黛玉道:“依我说,拿了笔砚来,将各色全都写了,拈成阄儿,咱们抓出那个来就是那个。”众人都道妙。即拿了一副笔砚花笺。香菱近日学了诗,又天天学写字,见了笔砚便图不得,连忙起座说:“我写。”
大家想了一回,共得了十来个,念着,香菱一一的写了,搓成阄儿,掷在一个瓶中。探春便命平儿拣,平儿向内搅了一搅,用箸拈了一个出来,打开看时,上写着“射覆”二字。宝钗笑道:“把个酒令的祖宗拈出来了。‘射覆’从古有的,如今失了传,这是后人纂的,比一切的令都难。这里头倒有一半是不会的,不如毁了,另拈一个雅俗共赏的。”探春笑道:“既拈了出来,如何又毁。如今再拈一个,若是雅俗共赏的,便叫他们行去,咱们行这个。”说着又着袭人拈了一个,却是“拇战”。湘云笑道:“这个简断爽利,合了我的脾气,我不行这个‘射覆’,没的垂头丧气闷人,我只划拳去了。”探春道:“惟有他乱令,宝姐姐快罚他一钟。”宝钗不容分说,便灌了湘云一杯。